第155章 红线寄情
“其实也不算数什么大事, 是我自己过不去这道坎。”时于归躺在柳老夫人怀中,头枕在她膝盖上,琉璃色大眼睛失神地看着柳府的房梁,房梁隐藏在高高的屋顶上, 只露出粗壮的轮廓。
柳老夫人温和地注视着膝盖上的人, 那眉眼, 这轮廓与她的母亲是这样相似,连眼中透出的光都好似诉着两人的血缘关系。
这个姑娘是她看着长大的, 从的一只,她抱着刚出生的时于归跪在圣人甘露殿前, 还未睁开眼的公主哭得撕心裂肺, 令人闻之心碎,再到后来,团子会走会跳, 会抱着她的大腿撒娇, 想要什么都会肆无忌惮地出来, 满眼天真, 浑身稚气,最后走到现在时,这个长大了的公主学会了沉默, 学会了回避,那双闪烁着璀璨星光的眼睛开始眼底蕴含着难以诉的忧愁告诉她,是我自己过不去这道坎。
原来岁月是这样催人, 可以把一个无忧无虑的姑娘慢慢磨成把所有话语都深藏心底的人,连叹息都不得不掩诸与众人之后。
“谢嫔怀孕了。”时于归像时候一样蜷缩着,把脸埋在柳老夫人怀中,沉默的声音透过衣料模糊地传了出来。
柳老夫人动作一顿, 一直抚摸着她鬓角的手停在原地,脸上神情微变。
“什么时候。”她心中闪现出不好的预感,那预感在她年轻时救过她无数次,让她可以平安活到现在,如今这个强烈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让她心跳加速。
“一个月了。”
柳老夫人脸上错愕的神情瞬间变成暴怒,她伸手砰地一声把手边茶杯挥落在地上,茶杯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她半垂着的眼眸倏地掀开,一向不动声色的眼眸酝酿出轩然大波,凌厉视线冰冷血腥,露出深藏皮囊下的暴烈性子。
老夫人年轻时也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多年来征战沙场的人如何能是温和的性子,只是十五年前柳府突逢大变,孤女寡母不得不久居长安城,后来柳南枝替父镇守河南道,家中只有幼子柳文荷这才学会收敛情绪,在风云诡谲的长安城学会低调,学着吃斋礼佛,不理世事。可这不代表她是一个任人搓圆的人,不然当初常王爷负荆请罪企图用舆论来压制柳府,圣人也不会火急火燎地派炎王殿下前来劝架,甚至出动了王太监。
“他……他们竟敢……不知廉耻。”柳老夫人抱紧时于归,心里涌出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能恨恨骂出一句不知廉耻,她在心底骂圣人,骂谢嫔,骂谢家,恨不得把所有这个事情相关的人都一剑砍死。
她心疼地抱住时于归,摸着怀中姑娘的头发,只觉得心疼。时于归的性格她是最清楚的,这等在她脸上的奇耻大辱她何曾受过,平日里受点委屈都要叫嚣着人尽皆知,睚眦必报的性子,可这次却只能沉默,假装无事发生,连面上都不能显露半分。
这件荒诞事情中,一人是她父皇,一人来自她母族,中间夹杂着她的母后,她的哥哥,包括她自己,对于这事纵然她有百般愤怒,万千不愿,也只能全部吞下。
“我的乖儿啊,你受委屈了。”老夫人抱着她不停地着。宫苑内事,她如何能参与,当年不过是借着皇后尸骨未寒,带着破釜沉舟的心情才能换得一线生机,可如今,这事是万万不能再做第二次了。她只能抱着时于归,抱着这个她最疼爱的孩子无力地安慰着。
时于归睁着眼把脸埋在柳老夫人腰间,突然伸手用力抱紧老人的腰,自己笑了起来,反而安慰道:“秋季忌燥,曾外祖母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生气,我没事,真的,只是觉得……觉得……”
时于归的话停在哪里突然语塞,她有些茫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昨夜她明明想得很开,且不谢嫔腹中孩子是男是女,不过是一个一出生就运气极为不好的人,前途未卜,自身难保,毕竟圣人若是真心喜欢这个孩子也绝不会是昨日这个处理。再者太子殿下在朝堂上早已站稳脚跟,一个稚子不论背后将会有谁扶持都不会动摇他半分。最后,她了解圣人,此事过后只要她与哥哥假装无事,体贴圣人,圣人必当会更加宠爱她们,这是不论如何,只要她忍下这事,便是利大于弊的事情。
她昨夜列举了无数理由连把能提早嫁给顾侍郎这等事情都算了进去,她告诉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告诉自己不过是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告诉自己日子还长可以慢慢清算,告诉自己那人是帝王他已经做得够多了,告诉自己其实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时,今日一听到柳老夫人的话昨夜做得层层建设瞬间崩塌,深压在心底的委屈、愤恨、暴怒叫嚣着汹涌着暴露在明朗的天光下。
“难道这就是喜欢吗。”嘴上着刻骨相思,可心里依旧拒绝不了诱惑。时于归的声音似哽噎又是被布料闷着,她心里突然涌现出疲惫,大概是觉得累了,昨日匆匆入睡,做着自己都不记得梦,想着自己都不敢再想的事情,现在躺在柳老夫人怀中便生出疲倦之意。
柳老夫人只觉得心如刀绞,她似乎看到当年谢温同样躺在她怀里,面上带笑心中悲怆地问着她:“他不是喜欢我吗?”那个时候她已经是皇后了,大抵所有的感情随着时间都会慢慢消散,又或者是人心易变,故人心凉。
她摸着时于归的额头,轻声道:“我不能告诉你这是不是喜欢,因为我也不齿这样的行为,可你要你父亲不喜欢你母亲这也是不对的,当年圣人还是八皇子的时候被叛军保卫,他让王太监带着你母亲躲在暗道里,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只怕世事难料,只能人心易变等闲故,若你有了喜欢的人,也不能因为这事便停滞不前,世人多负心,可也不是人人都是薄情郎。我知你难,也只你苦,好孩子,你要好好笑着,我与你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天道轮回,报应不晚,你可好好看着他们,他们一定会自食恶果的。”
她并不是为圣人开脱,只是人之复杂,大多具有两面性。圣人独宠谢温二十载,未成皇前给了自己旗子能给给的全部,甚至可以以命相保,成了皇给了她最好的一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这些都不假,可他这次做的事情也不得不是糊涂。
他可以宠幸任何人,唯独不能是谢嫔,更不能在皇后冥祭上。谢嫔是当年谢家用来给自己寻找的后路,代表着谢家的背叛,她的出现便是用来压太子和公主的工具,是两人心中的一个刺。若是跟往常一样不过是如梗在喉尚可忍受,可宠幸谢嫔并让她怀孕就像是把那跟刺拔/出来又狠狠刺进太子和公主心中,偏又要捂住他们的嘴,让他们叫唤不出来。
“哥哥不会坐以待毙的,谢书群也不是糊涂的人。”时于归从柳老夫人怀中露出脑袋,她眼角微红,半敛着眼,不知看向何处,脸上带着笑,又像来时一样开心,“而且我觉得顾侍郎不是这样的人,您呢。”
老夫人捋了捋她的头发,心疼又欣慰:“我信你的眼光,你一向是看得极清的。”
时于归眯着眼笑了笑,眼神落在一处,显得落寞失神。
两人不再这个话题,就着其他事情开始天南地北地着,时于归素来又自己的看法,柳老夫人也是阅历丰富,两人一向聊得火热。
公主的马车出了柳府刚刚入了巷便停了下来,时于归疑惑地喊了声长丰的名字。
长丰抱剑坐在马上,看着拦在车前的人,面无表情地道:“顾侍郎拦车。”
时于归原本算掀帘的手瞬间放了下来,她还没做好面对其他人的准备,一时间神情有些怔怔的。这事其实和顾侍郎没什么关系,但她心中就是有一个不清道不明的结。
她嘴上与柳老夫人着相信顾侍郎,可心底到底是有人一直在阴恻恻地在她耳边恶毒地着:天下儿郎皆薄幸,他现在对你这样好,你能保证以后吗,前车之鉴尚在眼前,你可千万不要重蹈覆辙。
父皇曾经深爱她的母后,连命都可以不要,甚至可以忍受朝堂压力,可如今已经是这样了,顾侍郎……顾侍郎与她还未到这样的地步,他甚至还未亲口过喜欢她,想娶她,她又要怎么保证以后。
“公主可需要赶走。”长丰见马车内迟迟没有动静,便冷冷问道。
时于归咬着唇,正算点头,便听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有点喘,有点急,带着哀求,生怕公主要把他赶走,脸敬词都来不及整理便脱口而出:“我就一句,公主,您,就听一下吧!”
“千重县有一相思树,我特意摘了一根送于公主。”顾侍郎大概是没有这么着急过,语速快极了,他站在马车下,抬起头注视着那帘静止不动的幕布,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像是搁在千山万水。
时于归睁大眼睛。千重县离长安不远,却也不近,若是日夜兼程倒也是一夜一日可达,只是千重县位置陡峭,一条天阶极为凶险,深夜行走格外危险,大概是地势太高,县中一座山峰上有一巨树,多年前被雷从中间劈过,却没有就此枯萎,反而依旧生机勃勃,甚至被分离的树干在生长中倔强地合在一起,隐约变成一个心的形状,文人骚客惊叹,久而久之变成了一颗相思树。
马车内外都是格外的安静,顾明朝眼中的希冀慢慢淡了下来,他握紧手中的红线,紧抿着唇,压住心中蔓延开的疼痛。
“微臣……告退。”他苦笑着,低头行礼。
“本宫允许你走了吗。”
他猛地抬起头,只看到时于归含笑的脸庞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