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葵倾
03
回到船上之后皇轩家修养了三天。
东煌传来消息三日之前有客星临空, 恐有大事发生。
辰朝历来以星象测算吉凶得失,百事必先观星象而行之。这次客星现世怕是长安那些勘天师和文武臣子又要争讨不休了。
子尘记得他那年去往长安曾误入灵台的步天宫, 巨大勾连的星盘以金泥点成方天二十八星宿。
而他站在周天星辰之下,如若苍穹当空。
猩红绣神凰鸟的云锦衣垂落在剔透的凉石之上。
他沿着步天云梯缓缓走上占星台, 锦衣掠过玉石剔透的凉阶。
当他想要拿起那枚金铸的算筹的时候,却看到一位形容枯槁身披破落白衣的老人结跏趺坐于星台之下。
这一次客星现世不知道那些勘天师和星官又要怎么解释了。
子尘看着手上那些奏报,眼前却不时闪过维希佩尔被鲜血染红的战甲, 发白的嘴角,以及最后他看着他的眼神。
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蚀骨之蚁一样啃噬着他。
他他的这笔账没算清。
可这世上,谁欠谁,谁负了谁又怎么可能算的清楚。
他想起来那个人曾吻着他的脖颈对他, 不要管,凰鸟, 我会处理好一切的……我会帮你的。他想起来那个人温柔而悲伤的微笑, 像是三月的岚风,冰冷却又温暖。
他想起来那个人给过他所有的拥抱,想起他身上干净而美好的神眷花的气息。
他越是美好, 他便越是心痛。
他是他错失掉的梦,他赠予他所有的美好,也赠予他所有的残忍。
突然,门外传来激烈的厮杀声, 这里是皇轩家的主舰,除非将周围的从舰攻破,否则不可能攻到这里, 子尘拿起了身边的披风,走到了甲板上。
皇轩家的侍卫皆列阵在甲板上,警惕地看着甲板的对面。
“少主!”
众侍卫一一散开,露出了被包围在最中间的偷袭者。
是维尔!
他身上已经全部湿透,显然是潜水过来的,手上拿着锋利的重剑,恶狠狠地看着被侍卫护在中间的子尘,那眼神凶狠地近乎要把子尘撕裂。
“不知道团长为何一个人到此?我皇轩家近日应该未曾触犯过亚瑟帝国吧。”子尘看着维尔。
“我原以为皇轩家应该是忠义之士,还对着你们心存一分敬意。原来你们也不过宵!背信忘义!不择手段!”维尔握着重剑的手近乎发白,脖颈上的青筋爆出,恨不得要将子尘就地撕碎。
“团长所何事?我怎么一点也不明白你的意思?”子尘皱着眉。
“我听皇轩家从不用毒?”维尔紧紧盯着子尘的脸。
“是,皇轩家杀人只在战场上以剑杀人,从不用毒。”子尘点了点头。
“可我们殿下却中了你们东煌的毒,就是你们的家母涂在箭上的毒!殿下身上的伤完全没有办法愈合,若不是你们皇轩家……”
维尔恨不得现在就把面前这个装作一脸无辜的皇轩少主弄死,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皇轩烬,殿下根本不可能受伤,更不可能中毒!
自己当初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就应该亲手杀死他!
他至今还记得当初那个躲在殿下身后的少年,瘦弱的像是个女孩,可如今这个少年……
“殿下回来之后就一直昏迷不醒,而且伤口也迟迟无法愈合,甚至在逐渐恶化,这不是中了毒是什么!”
“即使是这样也未必能是皇轩家用了毒吧。”子尘咬着牙。
“皇轩烬!你今日必须要交出解药!”
子尘咬了咬自己有些发白的嘴唇,“这里是皇轩家的地方,还请团长离开。”
“皇轩烬!!!”
子尘闭上了眼,“送客。”
“皇轩烬你忘记当初殿下是如何对你的了吗!?”维尔看着皇轩少主披着披风的背影怒吼道:“当初若不是殿下,你早就死在那个戒灵祭司的手中了!是殿下救你回来的!”
“你在亚瑟帝国这么久,殿下可曾有一点亏欠于你!”
“便是知道了你是皇轩家少主,殿下也未曾半点对不起你!”
“皇轩烬!”
维尔刚要冲上去就被数十把出鞘的利刃拦住,数十名一身黑色劲装的皇轩死士挡在了他面前不容他前进半分。
维尔看着周围面色寒厉的皇轩死士突然笑了笑,是啊,如今这个少年早已不是当初跟在殿下身后的那个孩子了。
他如今是江南皇轩家的少主,他一声令下便会有无数的死士护在他身前,他又怎么会顾念当初的情谊。
子尘刚刚走出所有人的视线就近乎脱力一样倒在墙上,他不停喘息着。
他不知道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他知道他很笨,可是为何他终究做不好一切。
他想起那个算命的对他的话。
你终将一无所有,得不到的终究得不到,得到的也失去。
他紧紧握着手上的那串阿修罗菩提子,丑陋的菩提子硌的他手心生疼。
他要求的一点也不多啊,他只希望能够安安稳稳的喜欢一个人,他只希望能够被他的母亲接受。
世上有那么多美满,可是为何偏偏不能分给他一点。
他召不出配剑,用不了玉符,可是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维希佩尔其实错了,不用等到他失守东煌失守皇轩的那一天,他早就被舍弃了。
他们他身负罪孽,他们他终将为祸,他们让他在寺前跪拜反省,可是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啊,他究竟要反省什么。
他手上握着的是阿修罗菩提,他跪在拈花而笑的佛祖面前。佛祖看着他笑,他也看着佛祖笑。
你我有罪,为何不能告诉我我罪在哪里?
你告诉我啊!我究竟怎么做才不算错!
从甲板到司雪柔的卧室,子尘走了很久很久,他跪在了司雪柔面前,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
“娘。”
“你来干什么?”
“求你把解药给我。”
子尘感觉他的嘴唇都在颤抖,这个女人是他最为惧怕也最为爱的人。他心甘情愿在佛前跪了一年又一年忏悔他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罪孽不过都是为了这个女人。
他拼尽全力纵使明知道自己不配成为皇轩家主也仍旧自虐一样努力着不过也都是为了这个女人。
他最害怕的是这个女人那种失望的眼神,他这么久也不过是想要这个女人能够像别的母亲一样抱一下他。可是,他终究还是要让女人失望了。
——你终将一无所有,得不到的终究得不到,得到的也失去。
司雪柔背着身没有看她面前跪着的子尘。
“娘,这次你会跟着去,只是为了杀死维希佩尔吧。”子尘抬起头看着女人的背影。
“是,箭上的毒是天雨草,是蜀地的毒,如果不是你挡住了他,那支箭应该射中的是他的心口,他本来应该在那天就死掉的。让他撑到现在我也很不舒服,不过没关系,伤口好不了,他终究会死的,还能让他多受些苦,也没便宜了他。”
“皇轩家从来不用毒的。”子尘看着女人,“皇轩家只用剑杀人。”
“那你这个皇轩少主有剑吗?”司雪柔冷冷地。
子尘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变得冰冷,他近乎痛苦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皇轩家有了我这样的少主已经是百年的大耻,我不能再任皇轩家蒙上更多的耻辱。以剑守国是皇轩家的家训,身为皇轩家的少主,我必须……”
“够了!”司雪柔怒然拍案,“皇轩烬!那个人是杀死你父亲的人,如果没有他皇轩家根本不会到这个地步。若你父亲不死,江南也不会失守!”
“江南失守是因为我拿走了玉符,不是吗?如果不是我拿走了玉符,父亲根本不用和维希佩尔决战的。”子尘苦笑了一下,“娘,其实这么久,你真正憎恨的人,是我吧。”
他抬头看着司雪柔,眼角都泛着红色,他知道,司雪柔一直对他都是怀有恨意的,从五岁那年的试剑池便有了,而如今,他害死了女人最爱的男人,他的父亲,她的恨只会更多。
司雪柔突然冷冷地看着子尘,眼神中是从未有过的如同寒冰利刃一样的冰冷,“你和维希佩尔究竟是什么关系?”
子尘仍旧跪在地上,:“他救过我。”
“还有呢?”司雪柔紧紧地盯着子尘。
“我在他身边待过很久。”子尘感觉他身体内所有的鲜血都开始凝结。
“还有呢?”
“……”
还有呢?我曾将那个人奉为我的神明,我曾用尽我的全力拥抱他,我曾渴慕着他所有的温柔和爱意,我曾贪恋着他赠与我所有的美好,我曾愿将我所有的灵魂献给他,我曾以为那便是一切。
到头来,所有的一切都是错的。
他做了一场梦,醒来便是万劫不复。
“我宁愿从没有过你这个儿子。”司雪柔摇着头哭笑着,“我司雪柔究竟做过什么孽啊。”
“……”
子尘低着头,他想,你没有错,所有的错都是我的,我生来便是错,而后做的每一件事也都是错。
罪孽是我的,惩罚也应该是我的。
司雪柔抽出身旁的却邪剑,猛然架在子尘的脖颈之上,剑光如秋水映在子尘细瘦的脖颈之上,子尘不闪不躲,抬头看着暴怒的司雪柔。
子尘近乎绝望地闭上眼,如果死了也好啊,他本便不应该来。
可是如果他这样死了,他终究还是算不明白究竟谁欠谁,谁辜负了谁。如果可以他宁愿互不相欠,来世再不见,再无瓜葛。
却邪剑掉落在地,声音如同远古的编钟,红色的裙角扫过,女人转身离去,只有子尘一个人仍旧跪在原地。
子尘跪了整整一个晚上,他听见巨大的鸣笛声在辽阔的海域上穿行。
他只觉得整个世界和他有种莫名的疏离感,仿佛他从未属于过这个世界,一直以来,他不过是这偌大世界的过客。
他渺如芥子,卑微如尘埃,这个世界与他终究毫无瓜葛。
“我可以给你解药。”红色的裙角出现在他眼底。
子尘抬起头看着司雪柔,他的眼中已经泛满了红丝。
但是司雪柔的情况显然也不太好,她一夜之间像是苍老了十岁。她眉眼之间再没有了往日的嚣张和任性,只有深深的疲倦。
子尘突然认识到女人也老了,她一直美艳的如同江南八百里的桃花,美得惊心动魄,美得如同桃花覆落,可女人也终究会老,再美的桃花也会凋零,凋零过后便只有疲惫和颓败。
而现在,女人老了。
“回江南之后你就和璎珞公主成亲。”女人。
“璎珞是我妹妹!”
“她是你表妹。历代皇轩家的家主大多娶了公主为妻,你以后就是皇轩家的家主,自然也应该娶一位公主。”
子尘感觉自己的血液已经慢慢的凝固。
窗外慢慢下起了大雨,太一号在灰色的雨幕中缓缓行驶。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子尘觉得所有的一切像是一个世纪一样漫长而冰冷。
“好。”
白色的瓷瓶被扔到了子尘面前。
子尘紧咬着发白的嘴唇在司雪柔面前磕了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