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魂兮归来
Chapte□□魂兮归来
湛湛江水兮, 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 哀江南。
01
黄昏,太一号。
司雪柔在案前自斟自酌地饮着酒, 一身红衣在黄花梨木的地板上铺开如同江南繁华盛开的八百里桃花。
那双桃花剪水一样的眼睛看向遥远的迷雾远方,就是看着寂渺虚无处也像是含着三分情一样。
她端起酒杯,声音喑哑地问身旁的司天命, “子尘去了多久了。”
她仍旧看着天与海的尽头,缓缓将杯中的酒饮尽。
“应该快回来了。”司天命,他的声音很轻,像是生怕惊到什么一样。
司雪柔半垂着眼, 那双眼漂亮得像是桃花零落一般,慵懒随意却又带着几分盛气凌人的嚣张。
她玩着手上空掉的酒杯。
“等我死了就把我葬在九山, 我不要被葬在亚瑟和伐纳的领土上, 但我没能居然把解药给了杀害我夫君的人,我也没有脸面被葬在东煌的领土上。”
司天命抬起头看着仍旧随意玩着酒杯的司雪柔,他张口像是要些什么, 但到最后只是缓缓闭上眼点了点头,:“好。”
“你以前总什么天道无常,我以前从来不信的。”司雪柔摇了摇手上的酒瓶,或许是喝多了酒, 眼神少有的带上了几分迷茫,雾蒙蒙的像是江南的烟雨。
“那你现在信了?”
“不信!”司雪柔摇了摇头,她勾着好看的嘴角笑了笑:“天道无常, 可人心更无常。”
司天命低着头笑了一下,“是啊。”
“最后一杯了。”司雪柔举起了酒杯,对着阳光看了看,那杯酒的颜色却红得异常,红得像是鲜血。
妃雪酒——鲜血染红了八百里江南的桃花,桃花覆雪皆成妃色,于是我也只好取八百里桃花酿酒。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她还记得那天,黄昏将尽,江南的天际如若鲜血染成,她的昼郎负剑倒在十里的桃花中,鲜血将桃花染成妃色。
酿血为酒,桃花为魂。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场桃花覆雪中呆愣地看着她的傻子,身披白色锦袍,恭敬地拿着扇子,昏黄的灯光照亮零落的桃花和雪。
——姑娘,可是你遗落的锦扇。
……
……
当年初为皇轩家主的皇轩昼奉命攻蜀地司家。
可皇轩昼他没心情参加那些接风宴,一个人拎着酒跑到了蜀地的桃花林里自斟自酌。
明明已经初春,桃花已开,但蜀地的太守这里天气怪得很,竟然又开始渐冷,再下场雪也是有可能。
他桃花已开又怎么可能落雪,日暮时却果然开始下上了一层薄雪。
桃花覆雪,如若胭脂染。
他把酒扔在了这里,回去找了裘衣和灯笼准备好好在这看看这场少见的桃花雪。
可当他再回到这片桃花林里,酒却被喝了大半,有一壶直接被拿走了,酒壶旁遗落了一把锦扇。
扇子上坠着红绫软玉,衬着白雪红得近乎明艳。
错乱的桃花,无尽的暮色,零落的白雪。
白衣的少年挑着十四竹骨灯笼,将身侧的桃花枝拂开,妃色的桃花落在白雪上被灯笼照亮。他看到雪上留下的脚印,再走几步却又消失不见。
而那个红衣的少女就在这场桃花雪中在另一个角落里微醺着拎着手上的萤灯,自顾自看着雪,看着桃花。
一个无心,随意走落。一个有意,默然相寻。
夜暮的桃花林中他们擦肩而过,雪落无声。
皇轩昼挑着灯笼,桃花枝上挂着一条红色的绫带。而红衣的少女只顾着看雪看桃花,只顾饮着手上的酒。
兜兜转转,千转百回。
可有些相遇是注定的。
——“姑娘,可是你遗落的锦扇?”
那场桃花雪中的白衣少年突然将扇子递到了司雪柔面前。后来司雪柔笑他这句话得像是戏文里面的,可有些话总是已然在心底预演了千遍才被出来的。
少女拎着手上的酒壶,醉的不轻,看着面前白衣的少年:“你谁?”
“姑娘手上这杯酒,是我的。”皇轩昼。
少女连忙护住手上的酒,“不会给你的!”
“当然不会,只是这个扇子是姑娘的吗?”
少女皱了皱眉看了看皇轩昼手上的扇子,刚想去拿然后摆了摆手,“算是酒钱吧!”
这样总不会和我抢酒了吧。
“姑娘,可是你遗落的锦扇?”
真像是戏文里的一句话啊,可惜他们终不是才子佳人。
她还记得那晚她拉着那个白衣的少年去看桃花覆雪,他司家有个用枪的红衣将,想是司家公子司天命。
她想她弟弟一身病弱怎么可能是他。
后来他他要奉命争讨司家,她一身红衣奔赴,劝他不要去。
可他终究还是去了,她还记得他在战场上看到她时那近乎呆愣的眼神,他被她挑落下马,可枪尖离他的喉颈只有分毫时,他居然笑了,一袭黑衣,头戴玄色额带。
后来皇轩家撤离蜀地。可那个男人离开前夜却一骑白马,夜闯司家。
——我看桃花开的正好,想带来给你。
他,天道无常,你我或许真的有缘无分吧。然后落寞地骑着那匹白马离开。
司雪柔像是失神一样缓缓站了起来,红衣覆落,她手上端着那杯红得异常的妃雪酒。
“家母?”旁边的的侍女也像是意识到不对了,全都紧张地看着司雪柔。
“家母?”
司雪柔却近乎痴痴地笑了起来,海风将她身上的红衣吹起,仿佛世外的仙子。
巨船在辽阔的海域上缓缓行驶,而红衣的女人仿佛在甲板上起舞一样,美得勾魂夺魄,
那些侍女全都惊慌地想要抢下司雪柔手上的酒,却被她全部推开。
“不要和我抢!”她近乎疯癫地大笑着,“不要和我抢……我只有这一杯了。”
她的红衣在甲板上散开,如同起舞一样躲避着那些侍女的纠缠,死死护住手上那杯红如鲜血的妃雪酒。
白色素裙粉色长绫的侍女们全都惊慌地看着那个疯癫却美貌的女人,身上的衣衫凌乱。
什么有缘无分啊,什么天道无常啊。她记得那天她抢了他爹最好的一匹枣红马,策马下山去追那个一脸落寞的傻子。
桃花零落,沾上皇轩昼身上的一袭白衣,可他却无心赏花,只是信马由缰着。
那红衣的女子策着枣红骏马穿花而过,马蹄踏过百里的桃花,红纱似云霞。
“喂!你可是江南皇轩家的皇轩昼?”少女半抬着下巴带着几分盛气凌人的高傲。
皇轩昼愣愣地看着竟然追到他前面的红衣少女,“是。”
“司家有位姐,至今未曾婚娶,不知公子意下如何。”那口气不像询问倒像是逼婚,司雪柔牵着马缰,枣红马究竟是第一天骑有些不驯服地挣着。
“她待如何?”皇轩昼问。
“年方二八,貌美如花。就算江南恐怕都没有比她漂亮的。”
“如此都没有人娶她,怕是刁蛮无比,骄纵任性得很吧。”皇轩昼轻笑了一下,看着面前的少女。
“是又如何?”
“既然如此我就为民除害,收了她吧。”
“可她刁蛮无比,骄纵任性得很。”
皇轩昼近乎痴痴地看着那个红衣的女子,“那又如何,往后我宠着就是。”
司天命坐在原地看着司雪柔推开那些抢着她手上妃雪酒的侍女,她踩在自己的红纱裙摆上,疯癫却不减美貌。
他勘测阴阳,卜算天命,可这世间总有太多事是无法算尽的。看破了又如何,他们终究不过是被困于网中的飞蛾。
他一身月白色长衫,眉眼之间居然有了几分落寞和无奈。算天命的人最是寿短,因为他们明知了一切,却又无可奈何。他们意图逆天命,可终究天命不可逆。
那些侍女哭喊着司雪柔,“家母,不要!”
“家母,不要啊!”
甲板上的侍女一个个都哭成了泪人,只有司雪柔一个近乎癫狂地笑着,红衣倾城,裙角漫过海风。
她缓缓饮下那杯酒。
她想她当年只带着一腔孤勇,纵马江南,拦下了那个离去的白衣少年。
可后来,她好像反倒没了那份勇气。
她一直觉得这一生漫长,有些话可以以后。
可到最后那些话还是没有出。
她最后得到了什么呢?
十余年的时间就这么错付了,她对那个男人置气,可到最后却什么都没得到。
到最后那个男人系上玄色额带的时候她仍旧在想等他回来,等他回来她就告诉他好了。
可那些没有出的话终究永远不会有人听到了。
她的嘴角带着笑意,司天命一直皇轩昼上辈子是欠了她的才会娶了这么刁蛮骄纵她。
现在呢?谁欠谁,谁纠缠谁?这世间的债又怎能算清?别算清了,就这样吧,来世继续纠缠,谁也不提欠谁。
我以你的血酿成了酒,我饮下了那杯酒。是否也能饮下你的爱恨。
“家母!不要!”
“家母!!”她又看见了,看见八百里的桃花开遍,她穿着一身嫁衣从马车里挑开车帘,看着马车前策马而行一身红色婚袍的皇轩昼。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02
海上的鸣笛声遥远而不真切,在迷雾中如同悲鸣。
太一号缓缓行驶在辽阔的海域中。
子尘跪在了司雪柔的棺椁前。
当他回到船上,他就看到了哪个女人饮下了手中的酒,红衣如血地倒在了甲板之上,九层纱衣散开如同血泊,而女人就倒在这血泊之中,嘴角含笑,美得不可方物。
他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他想告诉女人,维希佩尔没有杀死他父亲。
可他终究还是晚了。
这个女人最终含着对维希佩尔的恨,对他的恨死去了,或者,也有对她自己的恨吧。她未能与他父亲同死,甚至亲手把解药给了维希佩尔。
女人死得决绝,其实子尘知道,当他父亲死后她其实也就死了,活下来的不过是一个为了复仇而生的残魂,在她把解药给他的时候,她活下去所有的意义也就完结了。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到了命运的行迹,所有人皆是困于网中的飞蛾,命不由己。
只是他也终究觉得心凉,对于那个女人来他的父亲就是一切。
当他的父亲死去了她的一生也就终结了。
他在她眼里终究什么也算不上,他知道那个女人对他只剩下了失望。
而如今这个女人连为了他活下去都不肯。
虽然早就已经知道女人并不喜欢自己,可是如今他还是感到了一种被抛弃感。
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岁那年,他一个人走上微尘寺百米的台阶。
女人没有来送他。
他什么都不明白,但他知道他被抛弃了,他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但他知道从此他就只是一个人了。
他总是被留下的那个。
礼堂外。
大安低着头看着夜晚生霜的甲板。
“怎么了吗?”司天命问大安。
“家母……是走了吗?”大安问司天命。
“恩。”司天命点了点头。
“是不是到最后大家都会走。”大安问。
“是。”司天命。
“你很难过吗?”司天命问大安。
“是啊。”大安点了点头,“少爷,你这世间还有比生死更为重大的事情吗?”
“有很多。这世上无时无刻不再发生着比生死更重大的事情。”
“比如?”
“比如游鱼跃过水面,树叶落在池塘。”司天命看着远处的迷雾。
“这些难道比生死还要重大吗?”大安回头看了看司天命。
“当然。”
司天命笑着揉了揉大安的头。
子尘从礼堂出来后,司天命正站在门外。
“舅舅?”子尘看着司天命。
“你娘要我们把她葬在九山。”司天命看着子尘。
子尘点了点头,他知道女人为什么要让他们把她葬在九山。
他低着头:“好,七天之后起棺。”
“将你娘葬在九山之后,你算怎么办?”司天命问一旁看着无边星夜的子尘,海上仍旧,司天命身上披了一件披风,被寒冷的海风阵阵吹起。
子尘看着辽阔海域上的迷雾,过了很久才:“我想回去。”
“多久没有回去了?”司天命像是回想一样叹了口气。
“两年了。”子尘,“从金陵失守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我想回去了。”
“也好,我们这么在这里拖着也不是办法,伐纳的仇已报,亚瑟的……”司天命的语气淡淡地,“再拖下去也没有什么益处,在这里终究是我们腹背受敌,我们不可能在亚瑟的领土上撕下来一块肉,一直飘在海上对皇轩家的士兵也不是好事,皇轩家大多是陆军,不习惯海战。”司天命继续头头是道地分析着。
子尘只是看着远方,他没有考虑这些,什么战术,什么布局,他都没有考虑。
他只是觉得他太累了,他像是无根无凭的浮萍在偌大的地方飘了太久太久,他想要歇一歇了。
这两年的时间,他经受的实在太多了,仿佛磨去了自己原有的一切,又重新塑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
他想起微尘寺跳着兔子的后山,想起那座冲他微笑的大佛。想起金陵的三十六街,画船鱼舫,秦淮岸上招摇的红袖。想起偌大的皇轩宅邸,还有女人最爱的大片大片的桃花林。
他其实待在寺里的时间比金陵还要多,可是他回想起东煌,想起最多的还是金陵,还是皇轩家的宅邸。
因为每次回到金陵的皇轩宅邸,他都会告诉自己,这就是他的家,他不是无根无凭的,他有家。虽然他的母亲不是很喜欢他,虽然他的父亲也总是在暗中无奈地对他摇头,可他知道他是皇轩家的少主,那里就是他的家。
可是,他最后一次回到家,那里却被鲜血覆盖,繁华的金陵成了一片废墟,战死的皇轩死士手执断剑躺在血泊之中,皇轩家的宅邸在火焰中燃烧。
那些叫他烬少爷的下人也都死在了鲜血之中。
桃花染血,黄昏覆落。
空气中是杀戮留下的气息,而他满目猩红。
他曾一度不愿再回金陵,只要想到回去他仿佛就又置身于那个人间地狱。
在皇轩家遭受杀戮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啊。他拿走了玉符,一个人去闯荡他口中的江湖,而等到他回来,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鲜血的旧痕。
可是,现在他终究是累了,他将那些参加战争的伐纳军官一个一个用锋利的匕首杀死,他用他们的鲜血来偿还自己的罪孽。他看见自己的手上也沾满了鲜血,他看见他如同一个嗜血的恶魔参与到了杀戮之中。
但是杀戮结束,他除了迷茫再无其他,没有复仇之后的满足,更没有解脱,他只觉得自己背负上了更多的罪孽。
那段时间谁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就连和他同吃同住的戴文也没有发现任何的不妥。
可是他知道他解开了他心中那个沉睡着的凶兽的镣铐,总有一天那个残忍的凶兽会醒来,吞噬整个世界,或者,吞噬他。
每一次使用蚩尤狂血,他都觉得自己是在悬崖的边缘行走,他享受着极致的快感却也承受着致命的危险,他感觉他变得越来越躁动,变得更加渴望疯狂和鲜血,渴望死亡,渴望杀戮,甚至……渴望疼痛。
可是那个男人告诉了他,他的人生还可以有另一种可能。
他的降临如同神明,他告诉他,他可以待在他身边,他可以什么都不要管,他可以放下那些杀戮和仇恨,他会帮他处理好一切的。
那个人是他仰慕的光明,金宫深处成为了他最眷恋的地方,那里他可以放下一切,可以贪婪地享受着男人给予他的温柔和疼爱。
可是越深的陷落终究只会带来更大的疼痛。
……原来世上的一切皆有代价。
“是时候回去了。”子尘,他的眼中仿佛有散不去的雾气。
“回去之后你就是皇轩家的家主了。”司天命看着子尘轻笑了一下,“真快啊。”
“也不知道江南现在什么样子了。”子尘问。
“你娘从东煌离开前,江南就已经开始着手重建了,现在金陵的话已经重建的差不多了。皇轩家的宅邸大抵也修完了。”
“和以前的区别大吗?”
“和以前的布局差不多,不过毕竟是重建,直接把南山的那片桃花林扩了进来。”
“如果我娘能回去肯定高兴,她以前最讨厌的就是那片桃花林明明和皇轩宅邸离得那么近却要绕一圈才能过去,她以前每次去看桃花都要翻墙的。以后看桃花就不用了。”子尘轻笑了一下。
“是啊。”司天命用扇子拍了拍掌心。
“回江南之前先去长安吧。”子尘。
“恩?”
“我会迎娶璎珞公主。”子尘。
“是啊,我们子尘确实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司天命笑着。
“舅舅算的什么时候是吉日?”
“你不是不信吗?”司天命,“如果是喜欢的人,哪天结婚又有什么区别?”
“也是,那就在我拜祭台立血誓的同一天吧。”
“恩。”
“问过长庚帝的意思了吗?”司天命问。
“求亲的信函已经送到朝廷去了,不过现在也没收到回信,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子尘皱着眉。
“没有收到回信吗?”司天命有点担心地。
“不过没关系,皇轩家历代家主大多都会迎娶公主的,长庚帝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子尘。
“自然。”司天命颔首轻笑。
子尘身上的披风被寒冷的海风吹起,他看着远处的迷雾。
是啊,回江南吧。皇轩家的宅邸已盖好,有百顷的桃花,十进十出的院子,你的梧桐栖里还有上好的花雕,楚辞花草般姑娘款款等着。
往后这里的一切终将与他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