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梧桐梦断
03
子尘再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光线有些晦暗不明, 他下意识地在枕头上蹭了蹭想要多睡会,却突然想起了自己在什么地方。
“醒了?”头上传来的声线较平时带着几分沙哑, 仍旧好听却沾染上了几分慵懒。
维希佩尔靠着床头坐在床上,身上仍旧穿着那件白色的衬衫, 只是扣子全部解开了,而子尘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他的怀里。
“什么时候了?”一张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的已经近乎废掉了。
“五点。”维希佩尔半搂着他怀里的少年。
子尘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他在这里过了整夜。无论他来这里和维希佩尔究竟谈了什么, 他都不应该谈了整夜。
“我要回去。”子尘挣扎着从维希佩尔的怀里起身。
“放心,少主要回去我亚瑟帝国自然不会拦着。”维希佩尔没有阻止子尘起身,“不过少主的衣服昨天被我弄坏了,特意又为少主备了一套。”
子尘的面前摆着一套亚瑟样式的衣服。
“把我原来那件给我。”
“已经被扔掉了, 如果少主觉得穿着亚瑟的衣服没有办法回去,我不介意留少主多住几晚。”
“我介意!”子尘看着维希佩尔。
“算了, 你的衣服在这。”维希佩尔缓缓走到床下, 他腿上的伤还没好,姿态却仍旧优雅而傲然,像是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的疼一样。
他把衣服递给子尘, “玉带钩被我碎了,除此之外应该没什么太大关系。”
子尘穿上身上的衣服,但是腰带上的玉带钩碎了没有办法系上,正想个结混过去。却突然被维希佩尔从腰后抱住了, 他手上拿着一个银质的带钩,低着头把银带钩系在子尘腰上。
子尘不敢动作,咬着牙等着维希佩尔系完腰带将他放开。
维希佩尔站在子尘身后, 搂着少年的腰身,认真地系着银质的带钩。
“你好像又瘦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着一样。
子尘不知道怎么居然觉得维希佩尔这句话听上去有些可怜,可明明他才是被胁迫的那一个不是吗。
但子尘一瞬间却又真的觉得有些难过。
“江南是不是很好。”维希佩尔突然问。
子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江南是很好,有八百里的桃花,有金陵的花雕酒,有红袖招摇的妆楼,还有秦淮河上的画舫渔船。
可他回江南不仅仅是因为江南很好,而是因为他必须回去。
“可我也会对你很好的。”
银质的带钩已经系好,男人却仍旧轻轻搂着他怀里的少年。
维希佩尔最终还是松了手,他看着他的少年。
子尘穿着东煌的云澜衣,眉目间带着几分衿贵和疏离。
他的少年那么好,可他的少年却不属于他。
子尘再次回到太一号上的时候皇轩家的将士基本都等在主账,司天命一下一下地把扇子拍在手心上。
“舅舅。”
仅仅是走回来,子尘身上的披风就沾了一层露水,湿冷的彻骨。
司天命看到子尘回来赶紧起身,“怎么样?”
还没等完,少年便突然倒在他怀里,像是惊弓的鸟突然落下。
04
圣音号。
唐德把阿斯加德传来的文件放在了桌面上,这半个月维希佩尔一直待在船上,亚瑟帝国的办公中心也就移到了这片辽阔的海域上。
连着唐德都得每天跑来跑出,别人在这堵媳妇受罪的是他。
累了半天终于能找个地方坐会,唐德放松地瘫在了沙发上,随便拿了份文件看。
“殿下,你在这围着图个什么啊。我要是你就直接冲进去,管他什么皇轩家少主不少主的,弄到金宫里就关起来。”
维希佩尔抬头看了唐德一眼,“你想什么?”
“我只是觉得殿下这样又何苦呢?殿下根本要的不是玉符吧,你要的只是皇轩烬留下来。”唐德。
“连你也觉得我该放了子尘吗?”维希佩尔问唐德。
“殿下,比起皇轩烬,我更希望你能放过你自己。”唐德看着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没有话。
“我以前一直觉得那个孩子有点傻,可他就算再怎么纠结,再怎么逃避,他最终的选择都是对的。而你呢,殿下,你一直很冷静,很决绝,你冷静而决绝地在一条错误的路上义无反顾地向前走。”
维希佩尔低头看着手上的文件,钢笔的墨水在纸面上晕染。
唐德看着维希佩尔,“殿下,我以前一直觉得你是不会有什么错的,可现在你怎么一错就要错到底呢?”
“殿下,皇轩烬已经病了,你还要怎么样呢。”
“你什么?”维希佩尔突然抬头问,声音带着几分冰冷。
“殿下你不知道?皇轩烬从你那走了之后回船上就病了。”
“严重吗?他现在怎么样?”
“应该没太大的问题,否则皇轩家现在不能这么平静。”唐德:“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吧,毕竟这么多事,摊上谁都够受的。”
维希佩尔没有话。
05
太一号。
层层白色的纱幔放了下来,木质的屏风上映着单薄的人影。
子尘坐在矮几前慢慢喝着温茶,在床上躺了三天终于能勉强清醒一点了。
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广袖长袍,上面用掺着金粉的古墨写意着半阙宋词草书,外面罩着一件白色轻纱。
头上没有束冠,用白色的丝带在黑色的发间系着。
皇轩家尚楚礼,回到皇轩家后他穿的衣服大抵是玄红二色,穿在他身上固然合适却总有几分虚张声势。
他现在穿着那件轻纱覆落的白衣,本就病着,看着比平常还要弱上几分。
谁又能知道向来重武的皇轩家下一任的家主居然是个孱弱单薄的少年。
他面前的司天命直接大大方方地侧躺在地上,右手撑着头,左手端着茶盏,一副风流潇洒的样子,像是半点都不为他重病着的外甥担心。
“亚瑟帝国恐怕是真的不会放我们走了。”子尘端着手上的温茶。司天命已经在这待了半天,却始终只是喝茶。
司天命摇了摇扇子,“今天,不聊公事!”
子尘低着头轻笑了一下,看上去有几分虚弱,“那聊什么?”
“天文地理,紫微斗数,星算命格,江南桃花,秦淮河畔哪家姑娘最美,那个点心最可口,我是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就看公子你要聊什么了。”司天命老不正经地挑了挑眉。
“那我便问问,蜀地司家二公子何时婚配,婚配何人?”子尘仍旧笑着,身上白衣如雪。
“这个吗,这位司家二公子可不是一般人,可是位掌算天命的半仙之人。仙人独行,又怎会有家室!”司天命立刻装作颇为正经的样子道。
“那你可知江南桃花何时开?”
“公子回去时,江南桃花自会开,八百里桃花,皆为公子开。”司天命。
“那我就等着江南桃花开了。”子尘喝了一杯茶,他端着手上的杯盏,“这茶怎么味道有点熟悉。”
“有点像妃雪酒是吧,你娘酿酒还剩点桃花,我又不喜欢喝酒,就自个拿来做茶了。”
子尘低头看着茶里浮着的几片枯萎的桃花,晒干后的桃花就算被水再过一遍也再不复娇艳,只是一抹寂寞红罢了,“怪不得。”
“怎么,难道这天下桃花都是你娘的不成,只需她酿酒不许我炒茶。”司天命略带戏谑地了一句。
“不会,舅舅的茶很好。”子尘笑着看着司天命。
“那当然。”司天命略带得意地笑道。
“喝了舅舅的茶便是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子尘轻轻晃着手上的茶。
“那可不是这样,应该是喝了我的茶就不想死了。”司天命略带嗔怪地把扇子拍在手心上,“江南月,金陵酒,还有我这一杯茶,若是此等美事都享受过了,死了不就太可惜了吗?”
子尘点了点头,“是啊,怎么舍得死呢。可是你看皇轩家的死士,尽为忠勇,握剑十载,但若是死却也不过是止息间的事情。看过江南月,品过金陵酒又如何,不过就是一刀的事情,一刀下去什么都没了,江南月没了,金陵酒没了。那之前的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多少人死得冤枉,死得委屈,看过了江南月,尝过了金陵酒,会写诗会弹琴。却一刀下去就死了。金陵酒,江南景养出来的人就这么没了,好月好风光就这么没了。”
司天命摇了摇头:“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也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一将功成万骨枯,可一个‘万’字,就是一万个江南的月,一万杯金陵的酒。”子尘抬着头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枯骨成山,便是那一万个江南的月一万杯金陵酒堆起来。而所谓英雄就是踩着这些登上王位的人。
“那些被称为英雄的,哪一个手上不是沾着淋漓的鲜血。”司天命。
“谁杀得人越多谁便越厉害吗?”子尘问。
司天命摇了摇头,“所谓英雄不是看杀了多少人的,而是看你能保护多少人。”
“护一家者为士。”司天命看着子尘,用扇子在矮几上划着。“护一方者为侠。”
“护一邑者为雄。”他继续着,明明是文弱一书生,却像是袖中有百万兵甲,气吞山河,征战四方。
“护一境者为将!”烽火狼烟,金戈千里。
“护一国者为王!!!”司天命猛然将铁扇拍在手上,本该只有书卷万千的眼中却像是突然之间杀意必现,群雄四起,天下纷争!而背负着王命的人登上帝位!
子尘抬起头看着司天命,像是被司天命话里的锋芒震到。
“只是若是你想要保护那些于你最重要的东西,就免不了要沾上鲜血。”司天命,“皇轩家的纹章是逆双剑。恐怕还是皇轩家的第一任家主想的明白,唯有手执利剑方能护住心中所爱。”
“那舅舅呢?舅舅有想要守护的吗?”子尘看着面前的司天命。
司天命拿着扇子摇了摇,腰间的那串铜钱叮当作响,“我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拿不了利剑,也就能拿个扇子。一介文弱书生,能有什么想要护住的。能护住我自己就不错了。”他摊了摊手,刚才眼中所有的锋芒已然隐去,除了惯来的风流雅逸再无其他。
“怎么谈到这些了,生病了还想这些,不好不好!”司天命突然立起了身,一脸不满意地,“成天想这些没用的。”
“舅舅教训的是。”子尘低着头。
“好了,你啊就好好养病啊,我先出去了。”司天命撩起袖子,喝完桌子上的酒,直接走了出去。
子尘点了点头,仍旧坐在那里喝着茶。袖口里伸出的半截手指扶着瓷杯,居然看上去比白瓷还要白上几分。
司天命刚要走出去,突然听见子尘在他身后问,“那要是想要护住天下人呢?”
司天命站在门口轻笑了一下,“护天下人者是为天下人之仇寇!”
完,便推门而出。
子尘仍旧坐在原来的地方,饮着刚才那杯茶,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
白色的帘幕被风吹起,重重的帷幔如同烟雾,坐在中央的少年如同要隐入那片烟雾之中一样。
“殿下既然来了,也陪我喝杯茶怎么样?”
他的声音很淡,像是也要隐于烟雾之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