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梧桐梦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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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84

    01

    子尘低下头拿出旁边一盏没用过的茶杯放在对面, 然后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动作衿然而高贵, 让人想起温文尔雅的公子。

    他现在一身白衣,不话的时候倒让人想起初入西陆的司雪柔, 也是这样,温润如玉,淡雅如公子。

    维希佩尔从帘幕后缓缓走出, 坐在了子尘面前。

    大病初愈,子尘看上去精神有点不太好,懒洋洋的,做什么都带着点心不在焉, 配在他身上倒像是天生的衿贵。

    白色的广袖长袍和雪色轻纱铺在地上,像是落了一层初雪。

    少年垂着眼倒着花茶, 干净的指尖按着合欢紫砂壶的壶盖, 袖口随着动作落下。

    维尔知道子尘是皇轩家少主之后震的三天没有话,就是死他他都不能相信那个在维希佩尔面前绵羊一样的男孩居然是堂堂皇轩家的下一任家主。

    少年柔弱的像是女孩子一样,就是司雪柔穿上男装也要比他还要英气凛冽几分, 这样的少年又怎能背负起皇轩家。

    一开始就连唐德都没有怀疑过这个少年会是皇轩家的少主,因为他的眼神太惊慌了,就像是被驱逐于兽群之外的兽。

    皇轩家的少主便是再怎么,也是江南皇轩家的少主, 万千宠爱尤不为过,那是锦绣堆里生养出的少爷,是天生的贵胄。

    而这个少年却像是贪慕着所有的温暖一样, 只需要一个拥抱就能让他受宠若惊,只要几句话就能让这个少年誓死追随。

    他太容易被讨好,也太容易满足。

    但当那个少年在猎骄靡的大殿之下直视着众人出那句话时,维希佩尔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我乃江南皇轩家的皇轩烬。

    是啊,也便只有这个少年当得起这个名字。

    他的灵魂里沉睡着最凶猛的野兽,却又醒着最孤独的孩子。

    当那个少年亲口出他的名字时,维希佩尔便已经绝望了。

    他是皇轩烬,他也终将背负起属于皇轩烬的一切。

    他爱他,爱他骨子里的嚣张,爱他血肉里的落寞,就连他的犯傻和欠揍也一并爱了。

    只是他却告诉他,他要和他毫无瓜葛。

    毫无瓜葛。

    “你病了?”维希佩尔看着子尘问,他的眸色很深,像是一潭湖水。

    “我我没病殿下信吗?”子尘一边讲茶具放好一边。

    “怎么病的?”维希佩尔仍旧看着那个少年,像是生怕错过那个少年的一丝一毫。

    “我若是我为殿下病的呢?”子尘抬起头看着维希佩尔,可能是因为病着,动作有些懒倦。

    他看着一个人的时候会很慢很慢的眨眼,于是会有一种只是一眼却过了万年的感觉。

    像是江南的桃花缓缓落下。

    没等维希佩尔回答他自己先笑了起来,“算了,我自己都不信。”

    他端起茶自顾自的饮着,没有去管维希佩尔。

    或许他早就病了,在他第一眼看到维希佩尔的时候便病入膏肓,一病不起。可他的大病一场终究不过是一场痴,一场执迷不悟。

    “凰鸟,你回来吧。”维希佩尔突然轻声,“你这样又怎么能让我安心放你回去。”

    “殿下,你刚才没听到吗?今天,不谈公事。”子尘看着维希佩尔。

    “这又怎么算得上是公事?”

    子尘没有话。

    “好,不谈。”维希佩尔看着子尘,“英灵殿的神眷花已经开了,不想回去看看吗?”

    “聊点别的吧。”子尘。

    “你想聊什么。”

    “在床上睡了三天,好像想起来很多以前的事情。不过都是很不重要的,也不知道跟谁,毕竟都太无聊了一点,殿下想听吗?”

    “你吧,我很愿意听。”维希佩尔看着他的少年。

    子尘手上握着茶杯,用茶杯暖着手,“殿下知道我以前在微尘寺待过吧。”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进寺里前,我好歹也是金陵皇轩家的少爷。被送到寺里后几个月没吃肉,我就到后山逮了只兔子,结果被我几个师兄发现了,在佛祖前跪了三天。”

    ”跪完之后我特别不服,又逮了条兔子,跑到山下让屠夫剁成馅,偷偷放到饼里给了我那几个师兄一人一个,告诉他们只是金陵特有的玄草做的馅。”

    “然后有好几个师兄都偷偷问我还有没有那种玄草的饼。我没了,当时我觉得他们特别笨,都被我耍了。”子尘的很慢,“我也一直没敢告诉他们,但后来我猜他们其实早知道了,只是我不他们也不。好像最傻的还是我,白白给别人逮了只兔子。”

    “明明没什么的,可是不知道怎么总想起来这件事,而且一想起来就不舒服,感觉自己傻的不像话。”

    维希佩尔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们像是两个相识多年的朋友一样,饮着茶,一个听着另外一个着。

    “哦,我以前只要看到我舅舅喝酒就一定要躲的远远的,因为他一喝醉酒就爱拉着人算命,还算的特别准,关键都不是什么好事。”

    “八岁那年他算我要把我的匕首丢了,我那把匕首可是鱼肠剑,是我爹送的,当时我吓坏了,天天带着,可到最后还是丢了。九岁那年算我那块圣上赐的玉佩会丢,我赶紧放在了柜子里,结果回来的时候发现被野猫叼走了,整个金陵城里找了三天都没找到。”

    “后来我就看开了,我舅舅我会弄没什么,我就当已经没了,不去想了。反正知道最后总是要没有的,我舅舅那是命数。”

    “一开始的时候谁都会不甘,可是到最后无论是谁都只能发现自己根本斗不过的。”子尘,“但是,我还是会想要是我把那把鱼肠剑和玉佩看的更好一点会怎么样。”

    “很可笑吧,明明知道是逃不过的,可还是会很不甘啊,没事就会想起来,一想起来就会很难过。可是又没有什么办法跟别人。”

    “还有毕方,以前我爹很忙的,我娘也不怎么管我。大部分的时候都是毕方在管我,就连送我去寺里都是毕方。”

    “以前我比现在还弱的,跟别人我是皇轩家少主都没有人信的,特别是每年从寺里回去的时候,头发被剃的干干净净。被金陵别家的少爷欺负的不行,我还不敢告诉我娘。毕方知道了就拉着我一家一家过去,告诉他们我是皇轩家少主。”

    “结果半个月之后所有人都知道皇轩家少主是个光头,气得我半个月没敢出门,也再也不想见毕方。但除了他也没人管我,不想见也不行。”

    “后来毕方教我练剑,练了好久,我感觉自己练的很认真的。”

    “后来有一次璎珞公主去了金陵,金陵很多男孩子喜欢她的,每次一出去就会被那些男孩子跟在后面。我想我是她哥肯定要保护她的,而且我还是皇轩家的少主。那些男孩让我离开龙璎珞,要和我一架我直接就答应了。”

    “结果我输了。”子尘:“恐怕那些金陵的少爷都已经忘了,连我和他们过一架都忘了,但不知道我总是记得。”

    “什么时候发生的已经忘了,有哪些人也忘了,只记得自己倒在地上,旁边都是笑声。所有的都想不起来了,可最后我倒在地上的画面却记得清清楚楚。”

    “对了,我记得殿下跟我过,历史是用来记述那些伟人的功绩的。我以前最喜欢听书客讲玄鸟年间的故事了,姬千重收北莽、悬壶寺夜谈、李断户身死嘉陵江。后来我嫌书客讲的太少,我就自己去翻史书看。”

    “可当我自己去看二十四国史,我没看到雄才大略的姬千重,没看到智取山河的李断户,甚至没看到仁爱天下的苍梧帝。”

    “我看到的是百姓离乱,是乱世里人活不成人。乱世里,人是两脚羊,是和骨烂,甚至可能变成猛兽,可人就没法当人。”

    “书的只会李断户身死嘉陵江如何天妒英才,可那场战役中死掉的三十万人却没人在意。”

    “甚至有一次那个书的到这,像是想不起来死了多少人一样死了二十万,我跟他他错了。可他觉得我在捣乱,摆着手这个不重要,我们接着李断户和姬千重的最后一次交阵。”

    “那十万的人都不重要吗?十万的人,还比不上李断户和姬千重的一次交阵吗?”

    “历史不应该只是用来记载那么几个人的,历史应该是亿万的人真真切切地活过。”

    “可我去跟教我经史的先生的时候,先生只跟我我在想些没用的。他,为大事者,当视天下为蝼蚁。”

    “后来我想跟别人,也没有人愿意听。于是我就只能这么一个人想着。”

    “不过我还是蛮喜欢那个书人的,每次散摊的时候我去找他,他都会给我段故事,不过他最爱的不是书,是报菜名。”

    “我问他报菜名有什么意思呢。他跟我,这世间无趣,那红尘百般事,倒不如把蒸羊羔儿,蒸鹿尾儿细细上个千八百回。”“于是后来我就在他旁边听他报菜名。听了很多很多遍。”

    子尘讲的很慢,也没太有条理,只是一点点着。那些都是很琐屑的事情,像是想起什么就什么一样。

    刚才还在讲金陵的鱼一会就讲寺里的钟声阵阵。可维希佩尔却听得很认真,如果可以,他想把子尘所有的一切听一遍,就这么听着,听完在子尘身上发生的一切,那些细枝末节的,那些微不足道的。

    听过他身上吹过的每一场风,听过他所看见的每一个日落月升。

    他错过了他十五年。

    他在阿斯加德的风中寻找他却在金陵的秦淮河畔;他在银鱼游过的大片海域上穿行他却在寺里金身的菩萨前跪拜;他走过这世上冰冷的极地他却在青灯中翻动古经。

    他错过了太多太多,那个少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一个人度过漫长的十五年日升月落。

    “我以前做过一个梦,梦见有个人对我笑着,我想要让他抱抱我,但那个人却始终只是看着我轻轻笑着,我大声喊他,结果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更远的地方,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大雪,那个人就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子尘继续着。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他不要我了。醒了以后我在房间里哭了好久,几个师兄睡在我旁边,但。谁都不知道我哭了。”

    维希佩尔仍旧静静地听着,他想,要是让他碰到的皇轩烬,他一定会把他抱走,放在心尖上疼。

    怎么会舍得丢掉他呢,这样的少年,就应该放在心尖上,一点不能磕着,一点不能碰着,连雪花都怕砸疼他。

    他错过了太多太多,他可以错过日暮天边如黛的最后一缕光线,可以错过这世上的一切,可唯独不能错过这个少年所有的一切。一切的细枝末节,一切的微不足道。

    如果可以,他情愿就这么将少年的一生听过。

    少年的声音很淡,像是蒙着一层雾一样。毕竟当初再怎么惊心动魄,再怎么不甘委屈,时隔多年重提起来也都微不足道了,只是他一个人一直在介怀而已。

    那些回忆像是砂石一样咯在在他心口,明明很的,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碰到,咯的他心口生疼,可除了他没有人看得见。

    所谓过往,便是这样的一堆沙子筑起的城池吧,随时会坍塌,会湮灭,而留在过往的人便被掩埋在那些砂石之中。

    到一半的时候,子尘突然停住了,维希佩尔抬头看他,发现他袖口下子尘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嘴唇苍白的近乎没有颜色,像是素白的桃花一样。

    子尘像是想要站起来,却突然碰倒了桌子上白瓷的茶壶,茶壶碎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微黄的茶水晕湿在地上。

    维希佩尔过来想要扶住子尘,子尘赶紧推开他,“快……走!”

    “你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走!”维希佩尔握住子尘的手腕。

    门外已经响起了脚步声,“少主!怎么了嘛!”

    “维希佩尔!”子尘近乎嘶哑地低吼着,声音像是被割碎一样,“你不要再这样逼我。”

    “我不能这么走!”维希佩尔眼中仿佛冰河破碎。

    “维希佩尔!你留在这里……你有没有想过……我身为皇轩少主又该如何自处!!!”

    维希佩尔看着少年,少年的手在袖口下颤抖着。

    “烬,烬!”司天命推门跑了过来,“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啊!”

    倒在地上的子尘摇了摇头,看了风中摆动的重重帷幕。

    这红尘中终究太多错过,再怎么细也终究只是一句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