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废墟中的栖居者
02
楼梯侧的斜窗被深绿色的绒帘盖住, 科林斯的风从破碎的窗口吹入,吹起绿的像是要压住一切的窗帘。
窗外是颓圮的废墟, 远处是燃烧后的灰烬和残骸。
数十年前一场大火燃烧了贵族栖息的群宫,如今的灰烬上仿佛仍旧留着当年那场大火的灼热。
据那场火焰燃烧了了整整三天, 从最东的公爵府邸开始。那一日正是公爵家的舞宴,所有的繁华和奢靡都焚尽在了尘埃中。
少女的裙摆掠过火焰和倒落的红酒,蔷薇坠落。
彩色的玻璃窗上映着绰约的身影。
皇轩烬穿着马丁靴踩着红木的楼梯一步一步走上二楼。
灰尘震落, 少年的手插在风衣的兜中。
一楼的巴洛克式软椅倒落在地,从窗外吹入的叶子落在软椅上。
维希佩尔仍然站在原地,看着沿着楼梯向上走的少年。
“你最好上来,有个老守卫每天都会到这里来坐一会,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皇轩烬眯了眯眼看向窗外,“估计要到时间了。”
维希佩尔也走上了台阶。
皇轩烬背靠在垂帘后, 半搭着眼睛看着楼下。
过了一会就听见一楼的大门被开的声音。
是个已经年老长着啤酒肚的老守卫。
那个有些胖胖的守卫蹑蹑地走入曾今辉煌如今尘埃覆落的大厅, 扶起地上倒落的椅子,然后坐在了上面。
守卫低着头从怀里拿出一瓶廉价的杜松子酒,然后摸了摸身上, 想要翻出身上的起瓶器,结果摸了半天也没翻出来。
皇轩烬歪着头走到酒柜随手摸出里面的起瓶器,扔到了楼下。
金属制的起瓶器在落在了一楼覆盖着尘埃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守卫回头看着地上起瓶器, 有些费力地起身,捡起地上的起瓶器,皱着眉头抬起头看了一眼上面。
皇轩烬没有管他, 直接将手插入风衣的口袋,沿着楼梯向上走。
维希佩尔跟在他身后。
从酒柜旁走过时,皇轩烬顺手拿了一瓶酒,“这里有很多好酒,不过那个守卫每次都会自己带酒,从来不会到楼上来,喝完酒就在那静静地坐着。走得时候还会把椅子放倒,像是他从来没来过这里一样。”
老守卫摇了摇头,再次坐回到被扶起来的软椅上,起开瓶塞喝着酒。
皇轩烬也喝了一口手中的酒,从楼梯侧的窗口跳了出去。
维希佩尔也随后和他跳了出去。
窗外是大片的花圃,曾经这里的主人在这里种植了许多名贵的植物,可如今,那些娇弱的植物都已经死去,荒草遍生。
卑贱者生长于昔日的宫殿。
皇轩烬拎着手上的酒,穿过荒草,风衣的下摆从荒草之上掠过。
“你要去哪?”维希佩尔问他。
“你还记得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吗?”皇轩烬笑了笑问。
“当然,我们不是来找华夫夫人的猫吗?”
皇轩烬回头看着维希佩尔,“所以我们没有什么要去的地方。”
“寻找本来就是没有什么方向的,何况你要找的是一只猫。”少年转过身,穿过大片大片的野草。
“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维希佩尔跟在少年的身后问。
荒草丛生的旧日园林,迷雾遮盖的天际。
“我只是很喜欢这里。”少年。
“去那里吧,我记得那间房子里有一架钢琴,可能是因为太笨重了,所以一直没有被搬走。”少年一边一边踢开身旁的石子。
“好。”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推开宫厅的大门,皇轩烬直接走了进去。
整个宫厅都被沉重的浓绿色窗帘遮盖,昏暗的像是暮色。
“会弹吗?”他回头看着维希佩尔,扯落那架钢琴上盖着的绿色天鹅绒毯,绒毯上已经落满了尘埃,甚至有很多年久的破洞。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试了试音,“音有些不准了。”
“没关系,能听就可以。”皇轩烬一边一边一边走向宫厅的墙边,墙上挂着不少戏剧的画像。
他看着那副《洞窟中的维纳斯》,看着画中优美的女人将手递给来访者,横卧在珠宝间的女人如同流动的牛奶。
维希佩尔在他身后缓缓弹起了那架三角钢琴。
皇轩烬沿着墙壁一边走一边看着那些画作。
据这件宫厅的主人是个将一生的心血投入到戏剧中的贵族,每个夜晚,在这座繁华的宫殿中,戏子们便被请来在这座宫殿中喜怒哀乐,聚散离合。
“今夜月明,无人知晓我为何来此。”皇轩烬缓缓念着《公主与弄臣》中的开场。
他看着身侧那幅画,带着假面的公主和弄臣,落下的黑色大幕。
“那可否只告诉我你为何来此呢,我发誓,我只会和月亮提起。”皇轩烬一边向前走一边继续念着另一个人的台词,像是自言自语。
“我过无人知晓我为何来此,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何会来这里。”
“苍鹰折磨着我的肉体,思念侵吞着我的灵魂。我此生不会再见你,但我仍旧是为你而活着。”皇轩烬仍旧念着那些戏剧中的台词,他的声音还是少年人的声线,但可能因为常年的烟酒,低着声音话时带着一些沙意。
“我涉过荒漠,我一个人孤身至此。我是流浪者,这很好,毕竟流浪者从不会迷路,因为流浪者从来不会有方向。”
维希佩尔仍旧弹着那架钢琴,他抬起头看着那个沿着偌大宫殿行走,一个人自唱自和的少年。
他一边饮着酒一边看着身侧早已灰暗蒙尘的油画。
少年像是个有些痴癫的戏子,状若无人地念着那些戏剧中的台词。
“你很喜欢这出戏吗?”维希佩尔一边仍旧弹着琴一边看着少年问。
“哪出?”
“《公主与弄臣》”维希佩尔:“你念了很多这里面的。”
“是吗?我记不清我念的都是哪里的了,只不过想起来就念了。”皇轩烬。
曾经的曾经,在那场大火焚灭之前,在这巨大的宫厅,无数戏子浅唱低吟、悲欢喜怒。
流离的灯火明灭。
而如今少年一个人念着他们中或许有人也曾念过的台词。
“我知晓的,我知晓我终究会失去,于是我避免着得到时的一切喜悦,以免我失去时太过悲伤。”
“可是到最后我没有得到任何得到时的喜悦,失去时却还是会难过。”
皇轩烬缓缓念着那些戏作中的台词,语调哀伤。
仿佛无数人在他身上生生死死。
维希佩尔低头看着那些黑白的键位,少年却突然站在高处拉下了宫廷侧沉重的浓绿色帘幕。
光亮侵入。
帘幕后的巨大彩窗已经破碎,窗外白色的雪被科林斯的风吹入。
少年站在突然侵入的光明的雪中。
“沉重的大幕落下!现出无上的光明,我乃这尘世间最大的王!”
少年在风雪中一字一字地念唱着。
沉重的浓绿帘幕从少年手中垂落,他微微仰着头。
明亮的飞雪中少年像是降落尘世的半神之子。
“可我如今选择坠落,如繁星般坠落。”,他突然笑了笑,然后站在高台的最高处向着窗外倒去。
维希佩尔一瞬间愣住了,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曾经。
万军之中,少年掌心的鲜血染红白雪,皇轩家的战旗被风吹落,而少年看着他,向后倒落。
飒飒旌旗声。
维希佩尔瞬间推开那架沉重的钢琴,向着破碎的窗口飞奔过去。
飞雪与天光。
等维希佩尔跑到窗边的时候就看到皇轩家仰躺在窗外的一颗树上,像是个偷跑到树上午睡的孩子。
维希佩尔紧紧盯着皇轩烬,皇轩烬却像是无所谓一样指了指身旁的一棵树。
一只白底黄纹的猫正安稳地趴在旁边的树上。
雪落在那只花猫的身上,花猫像是怕冷一样抖了抖耳朵。
“是华夫夫人的猫吗?”维希佩尔问。
皇轩烬轻笑着点了点头。
维希佩尔想去把猫捉过来,皇轩烬摇了摇头,“等他自己想回去再带他回去吧。”
“那他什么时候会想回去。”
“过一会。”皇轩烬。
维希佩尔看着少年,少年仍旧只是躺在那棵树上。
雪落在少年的眼睫上。
也不知道过了过久,那只猫突然从树上跳了下来。
皇轩烬也直接跳了下去,然后对着身后勾了勾手,“该回去了。”
花猫跳上少年的肩膀,懒懒地缩着身子。
回到皇后大道的时候,灰尾他们还在拿着他们画的画像挨家挨户地问着,“大爷大婶!看过这只猫吗!”
皇轩烬直接从他们手中抽过来那张画像。
他看着纸上那个酷似阿努比斯的神奇生物皱了皱眉,“你们是在寻找能献给国王的野兽吗?”
然后敲了下红火蚁的脑壳,“走了,吃甜点去。”
花猫在他的脖颈间缩了缩身体。
“你知道那只猫会躲在那里?”从维希佩尔身边走过的时候,维希佩尔突然问。
“随你怎么想。早知道也好,偶然碰到也好,反正现在已经找到了。”皇轩烬将花猫从他的肩头拎下。
回到华夫婆婆的院子,皇轩烬就把那只猫扔给了华夫婆婆。
“下次要是它再跑丢就不要找了。”皇轩烬:“找也是白费。”
华夫婆婆只是笑着不话。
“后院的蔷薇开了?”皇轩烬把猫扔给华夫婆婆后就钻到了后院。
“嗯,还是你带过来的那些种子。”华夫婆婆笑着:“长得很好。”
皇轩烬坐在了后院的木板上,看着科林斯的风吹过大片大片的蔷薇。
那只花猫跑过来缩在皇轩烬的腿旁。
皇轩烬有点无聊地拿着木棍戳着玫瑰田旁的红土。
华夫婆婆看了一会就笑了笑去了厨房。
“你和他很熟?”站在屋内的维希佩尔在华夫婆婆从他身边经过时轻声问了一句。
他的身材很高挑而瘦削,站在有些狭窄的科林斯矮房中显得有些委屈,甚至不得不轻微低着头。
银色的长发从帽兜中漏出了一两缕,蓝色的眼仿佛阿斯加德的天空。
“他,是我去找那只猫的时候捡回来的。”华夫婆婆轻声。
维希佩尔的眼睛太过冰冷,让人看上去就带着几分寒意,但华夫婆婆看着她目光仍旧温和柔软,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孩子。
华夫婆婆从维希佩尔身旁走过,在厨房的烤箱中捡出了几块饼干,走到院子里,把饼干放在了皇轩烬身边。
皇轩烬没有回头,一边逗弄着那只猫,一边拿起身旁的饼干吃。
华夫婆婆看着少年。
她想起一年前的那场初雪,科林斯的初雪总是来得很突然。
而她的猫走丢了。
她去找她的猫,有人看见那只猫跑进了那片曾经的贵族区,于是她偷偷跑了进去。
却在一片废墟中看到了那个黑发的少年。
白底黄纹的花猫在少年身边转着圈。
她不心弄出了声响,被那里巡逻的胖守卫发现了。
但那个胖守卫却只是背起了少年。
她举着被熏黑的煤油灯,为胖守卫照着落雪的路。
可医生那个少年怕是活不到明天了,就连他也不清楚少年究竟生的什么病。
他那个少年的身体像是被蚂蚁蛀蚀过一样,早已千疮百孔……
这场雪太突然了,少年怕是挺不过去了。
于是她把那个黑发的少年安置在了自己的店内。
她看着那个孩子,那个孩子的眼睫很直,像是有些扎手一样。
半夜,她却听到了厨房里传来了一些声响。
很细碎,像是偷食的老鼠。
她提了煤油灯去了厨房。
却看到了那个少年,穿着有些破的单薄黑色衬衫坐在地上。
他身旁是被开的橱柜门,里面有已经冷掉僵硬的甜品,那些是华夫婆婆留着自己吃的,还有一些冰水。
借着橱柜里煤油灯微弱的光亮,少年看着手中的药品明书。
他面前是华夫婆婆放在橱柜底的药。
很多,都是些华夫婆婆买来备着的药。
少年就着冰水胡乱吞咽着那些药品和甜点。
白色的药盒和药品明书散落在地。
她看清了那个少年,那个少年有着一双黑色的眼睛,像是夜晚的星辰一样。
可那个少年吞咽着药品和食物的样子却像是路边的野狗撕咬着残食。
凶猛而不顾一切。
拼尽力一切地……想要活下去。
却又冷静地让人害怕。
华夫婆婆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少年立刻抬起了头,看着面前的人。
眼神警惕而戒备。
两个人像是饿狼和路人一样彼此紧紧凝视着。
华夫婆婆紧张地握住手中的灯,她不知道这个少年是什么人。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救这个少年回来。
她很有可能因为今天的善意而丧了命。
毕竟,那个少年的眼神……
凶狠而冷静地像是群狼之主。
而狼……是嗜血的。
华夫婆婆紧张地看着少年,少年却突然拿起了身旁的空盘子,像是要递给华夫婆婆。
“还有吗?”少年问。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的干净,却又有些哑。
“很好吃……”少年拿着盘子又补充了一句。
“有吗?”华夫婆婆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笑了,她接过少年手中的盘子,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少年:“这些药不可以随便吃的。”
“我没有随便吃。”少年低着头:“我有很认真的看明书。我感觉头有点疼,所以吃了这个,还感觉胃有点难受……”
“你吃了多少药。”
“记不清,感觉和自己的状况有点像就吃了。”少年:“或许有用呢,谁知道呢。”
华夫婆婆从烤箱里拿出了一些蛋糕,这些本来是预备着明早卖的。
将蛋糕放到少年身边后,她又接了一杯温水。
看了看少年身上单薄破旧的衬衫,华夫婆婆又从衣柜底拿出了她去世的丈夫的衣服。
那件衣服看上去很厚实,料子也还不错。
她把那件衣服放到了少年身边。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华夫婆婆开卧室的门就看到了那个少年。
她以为她看到了公爵之子。
那个少年穿着暗红色的礼服,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微微侧着头,早间的光线落在他的侧脸上。
他的右腿搭在左腿上,眼睫微微垂落,姿态优雅的像是宫廷中的贵族。
领口处仿制的蓝宝石被他衬得像是古董店内最昂贵的珍宝。
她的丈夫经常穿着这件衣服去参加礼拜,他每次穿着这件衣服都只是像个普通的乡绅。可那个少年穿着这件衣服却像是个要去面见女王的贵族。
明明那个少年昨晚还如同街边的野犬,凶狠而不顾一切,如今却像是伐纳最贵气的公子。
“爱莲娜?”
少年突然转过头轻喊了一句。
爱莲娜是她的名字,可自从她的丈夫死去后再也没有人这么叫过她。
“这张照片的后面写着这个名字,我猜这是你的名字。”少年从胸口抽出一张照片,那是她和她的丈夫在教堂前的合照。
少年将照片递了过来。
他的手干净白皙,却有着无数的伤口。
他像是街边的野犬,也像是最高傲的世家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