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维鹊有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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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7

    鹤城主在湘子观没休息两天就把长安他自认为有意思的地方逛了一遍, 逛完了长安又非要去帝郊的灵台拜访一位知交。于是硬拽着司天命和子尘上了马车。

    子尘换了一件长安官员常穿的红色圆领袍,腰间系着玄革腰带, 剑带上挂着配剑。

    一眼看上去像是谁家得意的少年新官郎。

    “诸位可是去帝郊?”车夫问道。

    “是。”司天命。

    “今年帝郊可是好风光,几位公子可是去对时候了。”车夫驾马:“我年轻的时候, 也曾快马加鞭,看遍长安花!”

    路上有童闹,唱着几句诗。

    “维鹊有巢, 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鹤城主皱了皱眉头问身边的司天命:“他们在唱什么?”

    “这唱的可是桩要整个东煌贺喜的喜事”马车夫抢了先。

    “什么?”鹤城主问。

    “皇帝老儿嫁女,可不就是要整个东煌来贺礼。何况嫁的还是皇帝老儿唯一的嫡女。”

    “我问的是那诗什么意思。”鹤城主。

    司天命知道这鹤城主虽然一副儒雅公子的模样,却是个不爱看古籍的, 整天只是捧着那些和机巧有关的书,于是只好好脾气地解释道:“这诗是诗经里的。喜鹊早早地建成了巢, 等着鸠鸟来嫁。贺喜那女儿出嫁, 百车来迎。”

    完之后司天命便一副趣的样子看向子尘。

    “我们子尘到时候娶亲要用多少辆车来迎啊?”司天命一脸不正经地。

    子尘憋笑着摇了摇头。

    “这位公子也要娶亲?”车夫隔着车帘插嘴道。

    “是。”子尘:“是位很好的姑娘。”

    “哦,定好日子了吗?”车夫问。

    “还未纳吉,过些日子。”子尘。

    “听公子口音, 不是京城中人吧。”

    “金陵人士,为了娶亲,特地至京城来。”子尘。

    “嘿,巧了, 那位帝王快婿也是金陵人,是那江南皇轩家的少主。你们在金陵的时候可听过这位帝王快婿?”

    “自然是听过,这位皇轩少主名头可大的很。”司天命不嫌事大地掺和道。

    “那个皇轩少主怎么样?”

    “我跟你啊……”司天命刚想点什么就被子尘断了。

    “寻常纨绔子弟罢了。”子尘看向车外淡淡地。

    “诶, 是个纨绔子弟啊,那还真是可惜了我们这璎珞公主啊。”车夫摇了摇头叹气道,像是为龙璎珞可惜得非常真情实感,“对了,这位公子是要在京城常住,还是回金陵啊?”

    “等娶亲之后就回江南,可惜这时候回江南看不到桃花了。”子尘笑着。

    08

    帝郊、灵台。

    鹤城主来拜访的是灵台的勘天师广寿子。

    几个人刚到地宫中就看到广寿子一边哆哆嗦嗦地喝酒一边眯眼看着竹简。

    白色的长胡子上沾了不少酒。

    一身白色麻衣,倒像是个仙风道骨的高人。

    只是那端着酒杯的手抖得像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垂暮人。

    鹤城主毫不客气地刚坐下就给自己倒了杯酒,“广寿子,你成天待在这看不见光的地方也待得下去?”

    “心明,天地自明。”广寿子笑呵呵地。

    “怕是也有近十年没有见过你,你就一直待在这种地方?你在这都干什么?数腿毛?”鹤城主问。

    “数星星。我呢,每天就是在这看着星星。然后靠着星星推断什么天命天数!”

    “的准了,皇帝赏我,的不准,皇帝也拿我没辙!”广寿子醉醺醺地着,广袖长袍无风自动。

    悠然快哉如凭风的仙人。

    “广寿子,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鹤城主看着广寿子。

    广寿子突然痴痴而笑,“鹤城主啊鹤城主,我上次见你,你可是过你将终生不出蜀地的。你是群山之玉雕刻成,如今又怎甘心来人间?”

    鹤城主沉默了一下,才近乎自嘲地挑了挑嘴角:“我本以为蜀地机巧世间独有,可如今才知道,原来我这么多年钻研的都不过是纸上雕花。”

    完他便仰头饮下了手中的酒。

    子尘看向介鸟,介鸟的语气带着点不易辨查的颓唐。

    他突然明白那天鹤城主的固步自封、敝帚自珍不是自谦。

    鹤城主本是世间天资无双的奇才,虞渊城更是以机巧之工独立于东煌。

    可最终,虞渊城引以为豪的千年之工在西陆的火铳巨炮之下终究不过是孩子的雕花弹弓。

    那种感觉像是信念的崩塌。

    “我这里可也没什么机巧图谱,如你所见,都是些勘天星算的东西。”广寿子抬起双臂,他身后百架书架上错落摆放着各色竹简祭器,一眼望不尽。

    “我来,是要问你巨渊之银的事情。”鹤城主低着声音:“我知道你从二十余年起便开始游历东煌,遍历山川。”

    “是,可我十年前就再未出过地宫。”广寿子摇了摇头:“东煌人把太多的时间花在了研究星辰上。他们只在乎那虚无缥缈的星辰,便是为周伯之凶吉也能争上许久,可却从来没有人在乎我们脚下的土地。”

    “所以我只能来问你。”鹤城主:“你那年来虞渊城的时候,曾经为我带来一坛银色的‘夸父血’。那坛夸父血就是巨渊之银。你曾经对我那东西很厉害,但我当时没有在意。虞渊城几百年前就有过许多以巨渊之银为驱动的机巧之物,但后来朝廷禁止开采夸父血,这些机巧便都停用了,如今只能放在神木楼中落灰。我那时自认天资无双,以为自己终将能制成不需夸父血也能驱动的机巧。可现在看来,我终究还是错了。”

    “你要想要夸父血,去汝阳挖就是了。那里多的很。”广寿子不以为意地。

    “汝阳的矿已经全部交给西陆的人了。”鹤城主:“白昼之殇的和谈上,伐纳除了要求辰朝赔付钱财,开岸口,还要去了汝阳的矿,东煌人不得自己开采。”

    “那我也别无他法了。”广寿子摇了摇头。

    “你一定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地方还有夸父血的。”鹤城主看着广寿子。

    “我不知道,我已经在这地宫里待了这么多年,我怎么可能知道。”广寿子笑着。

    “你不知道?好,好个不知道啊。难道你就愿意看着东煌的武器永远落后于西陆。”鹤城主突然站起来苦笑着看向醉醺醺的广寿子道:“你难道就愿意看着东煌的人永远只能用手中的剑、用血肉之躯去和西陆的火铳巨炮抗衡吗?”

    “你就愿意看着东煌的人永远只能研究着几千年前的鲁班之术?在那里费尽心思地研究一堆木头的锁钥机封?”

    “你不晓得?你不晓得个铲铲!”

    吼完这句话,他近乎失力地用手扶着案几。

    一身青衣,半世颓唐。

    “我犯过错,我自以为我天资无双,自以为虞渊城千年技巧独立于世,可我错了。东煌也错了……”鹤城主缓缓道,他目光越过广寿子,看向广寿子身后无尽的虚无黑暗,“可我们不能再错下去了……”

    “几百年了,鹤城主你知道吗?我用十余年走遍了半个东煌,可是我看到那些东煌的匠人,铸铁师、造纸匠、烧瓷人,各种各样的匠人,他们都还在用着百年前的技术。这东煌已经几百年没有变过了。”广寿子摇了摇头,他的语气中仿佛有几百年的尘埃落下。

    “我可以告诉你哪里还能采到夸父血,但我有三个要求。”广寿子看着鹤城主。

    “先生请。”鹤城主躬身请到。

    “一求虞渊城不再自封城池于蜀地,往后虞渊城之技艺当与天下人共享之。”广寿子一字一字道。

    “好,往后虞渊城的城门将永不再闭。”

    “我如今怕是也就只有不到三十年可活了,二便求在我死前能看到东煌的火铳巨炮,看到东煌不再以血肉堆积换敌一人。六十年后,我要让所有的东煌人替我看到东煌有了可匹敌西陆的机械技艺,而不是只能屈居人后!”

    “百年后,我要天下人替我看到东煌之技艺胜过西陆!”

    那个曾用十年走过半个东煌的老人缓缓抬头看向介鸟。

    他的一生有黄河水相会于泾渭,有江南匠人烧着窑火,有漠北的风沙吹过万里的江山。

    而如今他替这千里山河、百万黎民求一个许诺。

    “我应。”鹤城主认真地。

    “城主可想好,这一应,可不仅仅是你,而是虞渊城的百年。”

    “我应了。”鹤城主。

    这一应,便是百年。

    百万吨的夸父血流过东煌的山河,远古的巨人从蛮荒的死亡中醒来,再次追逐燃烧的昊日。

    “好,那还有最后一求,求城主与司家少爷与我干了这坛酒。”广寿子从案几下拎了一坛酒出来,笑呵呵地。

    “便是十坛二十坛也没问题!”鹤城主拍着胸脯。然后坐了下来就开始给自己倒酒,一边倒着酒一边开始飚蜀地的土话。

    结果没两句就倒下了。司天命看着鹤城主这么没酒量,抬着酒杯嗤笑了一声,结果灌了一杯下去也倒在了桌子上。

    只剩下子尘一个端着酒杯对着半醉不醒歪在桌子上的广寿子,不知道要不要喝。

    “看来,少主今天得在着等等他们二位醒了酒才能走了。”广寿子摇着酒杯,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方布。

    “我行走东煌几十年,知道能有夸父血的地方都标在上面了。”广寿子:“烬少主拿去吧。”

    “那我便替东煌百姓苍生谢过先生了。”子尘缓缓弯身稽首。

    “呵,百姓苍生可不在乎这个。”广寿子笑了一声:“我走了半个东煌,所有人只关心麦子银子和女人。我所做的,能有几个人记住就够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广寿子端着酒杯缓缓。

    那个麻衣的老人看了近十年的星辰,可他关心的终究还是尘土之上的人事。

    “我曾去过一次华阴,看着那里的人点燃夸父血取暖做饭,看着火中的夸父血安静燃烧。”广寿子半梦半醒地。

    夸父死于华阴。

    逐日而死的巨人倒下,他的血于千年后被点燃。

    “我还有另一句话希望烬少主记住。”广寿子。

    “先生请讲。”子尘低头如同圣人面前最虔诚的学子。

    “决定一个国家未来的,从来不是它的土里埋着多少黄金,而是它的风里……结着多少种子。”

    09

    “烬少主可信命数?”广寿子突然问。

    “我不信。”子尘晃着手上的酒杯:“无论是命数还是天意,凡是未发生的皆可改变。”

    “那少主怕是要活得相当辛苦了,信命者方可自在。”广寿子。

    “我送少主一句话——鲲鹏沉海,千年一梦;庄生化蝶,亦真亦幻不复醒!”

    完之后广寿子就倒在了案几上,手上仍旧举着琉璃杯,半醉半醒地着:“这句话少主可记好了!”

    子尘有些无奈地看着面前醉倒的三个人,觉得要他们醒过来还得一段时间,于是起了身。

    周围是一排排黄梨木的架子,除了青铜包角外再无别的什么雕饰。

    木架的分格中错落摆放着竹简古籍和各色祭器。

    地宫之中光线昏暗,只能依靠微弱的烛光分辨周围。

    “烬哥哥,你怎么在这里?”肌肤如雪落的女孩捧着竹简于错落的书架中问。

    子尘回头,发现龙璎珞居然在这里。

    “我是来拜访勘天师广寿子的,你呢?你怎么会在这。”子尘问。

    “最近父皇在准备北祭的事情,我来这里找一些古籍。”龙璎珞低头一笑,像是梨花簌簌而落,“广寿子先生是我师父,我七岁那年大病一场就是他救回来的,为了养命,我拜了他为师。他常年不出地宫,所以我只好来这里找他。”

    女孩捧着书简走过错落的书架,然后将书简放在地宫深处的一个案几上,拿起了旁边的萤灯。

    子尘看着案几上的龟甲,龟甲上刻着商时的金文。

    “你看在商时的龟甲?”子尘问。

    “恩,古籍里关于商时祭祀的记载太少了,我父皇北祭的时候想要依商礼而祭。”龙璎珞。

    “可辰朝不是向来以周礼为重吗?”子尘皱了皱眉问。

    “可我还是喜欢商时的祭祀多一点。”龙璎珞。

    “为什么?”

    “那个时候天地山川皆有灵,我们祭祀的是我们的父神。”龙璎珞。

    “是,那个时候每当一个王死去,他就成了天地间的鬼神,护佑他的子孙万民。”子尘跟在龙璎珞身后。

    光影绰绰,地宫之中到处雕着各种威严的镇兽。

    “不过那时候的祭祀以生人为祭,我不太喜欢。”子尘。

    子尘抚摸着那些商时的龟甲。

    在贞人狞厉幽冥的吟哦中,大片的头颅被砍下。

    祭祀神鬼与万兽。

    鲜血涂红的的祭器,状若癫狂的舞蹈。

    那是一个至为阴沉与幽暗的朝代。

    “人死如草枯,死了本便是很轻的事情。他们的死是为了更加庄重的事情。”龙璎珞轻声。

    “可这么平白的死去,总会让人心觉不甘。所有的人都只是来这世上一遭的人。”子尘摇了摇头,红色官服隐在幽暗的灯光中。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龙璎珞拎着灯笼念道。

    “你念佛经?”子尘问,问过之后就有些后悔,像璎珞公主这样的闺秀总该是各色经书都看过一些的。

    “从那次在微尘寺看过你之后就开始看了。”龙璎珞。

    “那天你为什么会来微尘寺?”子尘问。

    “你知道八百年前红衣女的故事吗?”龙璎珞突然问。

    子尘点了点头。

    八百年前,二十四诸国未起。

    红衣的侠女扮作舞伶去刺杀旧朝的怀仁太子。

    漫天的红袖落下堆委如牡丹。

    可她却喜欢上了那个眉目间仁慈得近乎懦弱的太子。

    于是她于乱世中护那个太子万全。

    可最终,深知自己无力治国回天的怀仁太子选了出家为僧。

    他只给红衣女留了一句话——红莲落故衣。

    于是那个女人策马奔袭过半个江南,去问个明明白白,她她不懂这句话,她问他究竟心中有没有他。

    “后来那些戏子文人总要是这故事多点留白会更好,留个遐想。可她不要留白,半点都不要,她要去问个分分明明,她策马奔过半个江南,半分回转的心思都没有,只有一腔孤勇。

    ”那个乖巧纤弱如同一场雪落的女孩着这些话倒像是个仗剑的女侠,“她不要的,我也不要。”

    “可最终怀仁太子还是出家为了僧,他他的心里根本不曾有过任何女人。”子尘。

    “可这样那个红衣女就不用半辈子都猜着那句诗是什么意思了。”龙璎珞低着头:“我很的时候,他们就对我我终究会嫁给你,我不想一直到我十四岁昏礼时都一直猜你是什么人,所以我就去了微尘寺。”

    “我从那时便开始在长安等你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娶我,”女孩在红色官衣的少年身边,“可我情愿。”

    子尘一瞬间愣住了,刚要点什么,却被女孩断了。

    “看。”

    女孩抬起萤灯,照亮漫天金泥烧点而成的星辰。

    周天星辰,二十八星宿。

    半球的天幕被青墨矿染成一层层的黑色,银色的线勾连着漫天星辰。

    而在这巨大的星盘之下,女孩轻声——

    “你能来,便是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