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蜉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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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头, 你磨蹭到现在才是想让我们死吗?”皇轩烬皱了皱眉。

    “我才想起来罢了,爱信不信, 有本事你别跟过来,看你这幅样子能不能过他们喽。”老头毫不在意地一边拄着拐杖一边向前。

    “以前怎么也没听你过你参与过这个工程。”

    “我活了七十多年了, 干的事情多了去了,难道还要都和你讲一遍吗?”老头。

    四个人跟在老头后面,穿越着漫长的隧道。

    皇轩烬咬着牙, 他腿上的伤疼了越来越厉害,没等什么突然被腹切蛇扶住了。

    腹切蛇扛着皇轩烬的肩膀走在后面。

    “我们要去哪?”灰尾问。

    “别吵,我在找升降台,这个工程中止之后大部分的升降台都被摧毁填埋了, 不过总该还留着一些。”老头一脸严肃地,一路上他已经开了不少金属门的机械锁, 那些机械锁的密码都不相同, 但他却都记得一清二楚。

    老头驼着背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完全不认路的三个人和瘸腿的皇轩烬,看上去像是久历风沙的老将……或是一只识途的老马。

    “居然还真走到这里了吗……”老头突然了了一句, 皇轩烬抬头看到老头正站在金属大门前发呆。

    “这道门里有什么?”皇轩烬问。

    “一个老朋友。”老头伸手按下了机械锁的密码,然而金属门没有像刚才一样开,而是突然响起了一个有些失真的机械女生。

    “请进行权限认证。”

    金属门的中央露出一片光滑如镜的晶体,像是古董店中昂贵的宝石。腹切蛇忍不住用手碰了下那块晶体。

    “对不起, 权限未通过。”机械的女声响起。

    “你当这里谁都可以进去吗。”老头看着那道金属门,他的眼神不像是再看一道冰冷的金属门,而是像在看一个久未见过的情人。

    他近乎颤抖地伸出手, 将五指抵在那块抛面近乎完美的晶体上。

    “认证通过。”

    金属的大门缓缓开。

    大门内的灯依次点亮,像是看不见的侍从为归来的主人将所有的明灯点亮。

    门内的金属钩架突然垂下,弯曲的骨架如同抽象的金属侍者,动作利落,骨架的弯支上挂着白色的大褂,早已积了一层灰尘。

    再往前一步的金属侍者托着积尘的托盘,托盘上是白色的手套。

    “好久不见,唐纳森。”机械的女声仍旧失真,却仿佛变成了温柔的女人。

    皇轩烬抬起头,这座地下宫厅的正中央是一列生锈的轨车,车尾顺着隧道延伸到隧道的尽头。

    但车头前的隧道却是封死的。

    即使隔着漫长的时间,也能看出这座轨车建造之初的用心至极。

    就连许多只是用于装饰的部分都使用了极其昂贵的金属。

    在这座成圆形的巨大空间中到处都是精密而老旧的机械仪器,也都覆落着灰尘。

    很多仪器都随手摆放在最方便拿取的地方。

    像是他们的主人在某天安装机械累了就出去喝了个酒,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于是这座巨大的机械实验室就这么被遗忘在了雾都科林斯的地下。

    皇轩烬曾经在英灵殿和机械实验有过很长时间的接触,他知道这些仪器曾经是如何的昂贵。

    而老头却看也不看这座轨车和那些精密的仪器,直接开了隧道前封锁的机械巨门。

    “走吧,这道门外面有座升降台。”

    “再见了,唐纳森先生。”

    机械的女声响起,或许之于机械来这次的告别和往常的每一次一样,都是寻常的告别。

    “再见了,索安娜。”老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

    走了又一段漫长而黑暗的隧道后,老头拉开了某处的电闸。

    灯光亮起。

    “这里就是了。”老头。

    光线从上方的井洞中漏下,到了最深处只剩下了些微如残屑的光。

    陈旧的巨大升降台,带着五六十年前蒸汽机械工业特有的粗笨和力量感。

    那个时候的蒸汽机械技术刚刚起步没多久,所有的蒸汽技术都是粗放而低效率的。皇轩烬在英灵殿时的老师曾经那个年代的科学家和如今比在机械技术上就像是拿着粗笨骨棒的山洞野人。

    可真正直面着这种原始而粗重的工业机械技术却仍然会感到巨大的震撼感。

    那是一种技术的初生。

    如同一个世界的伊始,举着沉重骨棒的祖先在最残酷野蛮的世界中横冲直撞地生长。

    直至现在。

    裸露的钢筋早已有了一层暗红色的锈迹,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有被使用过。

    老头没有震撼于这原始的蒸汽机械技术,直接走上了升降台,拉开吱呀的金属栏,“上来吧。”

    腹切蛇扶着皇轩烬上了升降台,皇轩烬仍旧看着那些繁琐的金属索和轴承,研究着这座古老而陈旧的巨大金属兽的原理。

    “皇轩烬,如今的你便只会逃跑了吗?”

    身披黑色风衣的男人从隧道中走出,领口绣着的主教玫瑰衬着锈骨苍白瘦削的脸更加殷红。

    “能跑也算我本事,有本事你上来啊。”皇轩烬颇为不在意地,像是个街头赖账哪个老板都拿他没辙的流氓,一边一边拉开缆绳将生锈的金属阀向上推起,巨大的升降台缓缓上升,“爷爷走了,你自己个下边呆着吧。”

    “皇轩烬,你其实比我更想要去看神迹里的东西不是吗?”锈骨抬起头看着升降台中缓缓上升的少年。

    从上方泄下的光漏在那个泼皮无赖的少年身上。

    “我有什么想看的?我可对那些神明没兴趣。”

    “那皇轩家呢,如果我……皇轩家还能回得来呢。”锈骨突然,他的语气如同九街那些故弄玄虚的巫人,却让人遍体生寒。

    “你什么。”皇轩烬的身体突然僵硬。

    世上最无赖的流氓被人扼住了喉咙也会笑不出来吗,锈骨想。

    “第二次黄昏之役根本不是这世上凡人的战役不是吗?那场战役中,远古的诸神都从埋藏他们的冰川下醒来,吞噬着他们的祭品,而皇轩家就是他们的祭品。”锈骨看着那个少年,他每一句话,便像是将扼住少年的手扼紧一分。

    “那些不是神,那些是怪物!是怪物!”皇轩烬怒吼道。

    “那样强大的存在,那样绝美的力量,不是古神还能是什么?他们比神话中记载的诸神还要早,他们是这世上最早的神明!”锈骨近乎痴狂地。

    “住口!”

    “皇轩烬,为什么还只有你独活在这世上,为何还有你如野鬼一样存活着。”锈骨对少年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不舍错目,残忍而冰冷。

    像是看着那美丽的凤蝶挣扎着窒息而亡,连死亡都是绝美。而他便是赋予他死亡的人。

    “而神迹中便记载着那些古神的历史,你竟从来没想过去看一眼吗?或许,那里就有着能救皇轩家的法子。”锈骨继续着,“莫非……你已对你的独自苟活心安理得。”

    “那你又何苦背负着皇轩二字,难道你不觉得这两个字沾着所有亡者的血吗?”

    “借你的拐杖一用。”

    少年突然从高高的升降台上跳下,他反手扔出匕首,砍断了两根金属索,他身后的升降台急速上升,灰尾及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就看到皇轩烬的身影消失在了下方。

    捡起地上的匕首后,皇轩烬将匕首插回到了腰间,手上握着老头的金属管。

    “老大!”红火蚁近乎绝望地喊道。

    灰尾像是要不顾一切地跳下去,却被老头拉住了,“我知道哪里能下去。”

    而锈骨看着皇轩烬的降落却如同圣徒看见了神子的降临。

    ……美丽的凤蝶落下了。

    皇轩烬将金属管拖在地上,抬起头看着锈骨,大部分时候他都半睁着眼,像是没睡醒一样……可有些时候他的眼和他的母亲越来越像,凌厉得近乎能割伤人。

    仿佛他手中拿着的不是金属管,而是……他的剑。

    “第二次黄昏之役,你知道多少。”皇轩烬哑着声音。

    “那次战役,谁能比你知道的更多呢。”锈骨轻笑着,“毕竟,你是从那场战役中一直活到现在的野鬼啊……”

    “关于那些怪物,还有世界树。”皇轩烬。

    “把钥匙给我,你所想知道的一切都会有答案。关于那些神的、世界树的、死者之国的。”锈骨。

    “那你呢,你又想得到什么?”皇轩烬问。

    “什么也不为。”锈骨看着少年。

    “这世上熙熙攘攘,尽是为利往来的客。你若是什么都不为,不如回家烤两个地瓜自己吃。”皇轩烬。

    “这世上有风过,风却不为得到什么。而我也只为领略。”锈骨:“你难道不想知道这么久我们所叩拜的神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吗?我们向他祈求,我们供奉他们,跪在他的脚下,而他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那些太过神圣辉煌的,只是能得一见便已然足够。”

    “我可从未叩拜过他。”皇轩烬轻笑了一声:“是你们自己见到了强大的存在,便匍匐在了他脚下,称之为神。甚至未曾见过,便自己幻想出了他的一切,好有个存在能让自己恭卑跪拜。”

    “是,你什么都不肯跪拜,所以你失去一切。”锈骨近乎残忍地。

    沉重的铁管突然从皇轩烬身后袭下,皇轩烬立刻回身,却仍旧生生接下了对方全力的一棍,耳中都是轰鸣的声音。

    金属管从对方的腹部击下,近乎和肉|体的碰撞声沉闷如同钟声。

    锈骨垂着眼看着被围困在数十人之中的少年。

    皇轩烬的手心已全是鲜血,就连金属管都要难以握住。

    可他仍旧像是要用尽所有力气一样搏斗着。

    身上挨了一次又一次的伤,额头上流下的鲜血将那双桃花眼遮盖。

    深达数十米的地下矿洞中,少年在疼痛的间隙微微仰起头看着从上方泄下的光。

    ……又是只有他一个人了啊。

    走遍所有的地方,都只有他一个人。

    那些狰狞的怪物向他扑来,而他除了机械地挥剑别无他法。

    额上皇轩家的额带早已凝住无数的鲜血,在风中沉重地翻飞。

    他筋疲力竭地走过战场上皇轩家的尸体。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了啊?

    只有你一个孤鬼从地狱中逃脱。

    好你是我们的少主呢?

    皇轩家是我们的家啊,可为什么只有你独活在世上。

    为什么,只有你……还没有回家呢?

    “让开吧。”锈骨突然。

    绣着主教蔷薇的领口在地下的风中像是血一样盛开。

    那些食骨者从少年身边走开,皇轩烬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皇轩烬,你的蚩尤狂血呢?”锈骨近乎悲悯地看着地上倒着的少年:“我可听闻你承继了皇轩家的蚩尤狂血,那近乎鬼神般的力量。”

    “可为什么如今你只能如同虫蚁般匍匐在地。”

    锈骨抽出自己的匕首,猛然插进皇轩烬的肩膀,鲜血洇湿少年的衣袖,而皇轩烬只是近乎颤抖地咬着牙。

    “起来啊,杀了我啊……”锈骨疯狂地。

    他揪起皇轩烬血湿的黑发,强迫皇轩烬看着他,“让我见识一下,那远古战神的力量。让我看看继承了战神之力的皇轩家的血脉。”

    “你怎么能如蝼蚁般匍匐呢……”他像是憎恶皇轩烬的软弱和无力一样,再次将匕首刺入皇轩烬的肩。

    “你是皇轩烬啊,是江南皇轩家的少主。”

    “你该穿着猩红的锦衣,登上九重明堂。”锈骨痴痴地。

    他应该美丽得如同鬼美人凤蝶,绝美得近乎残酷。

    锈骨很早之前就曾听过那远隔万里的东方国度中,以皇轩为姓氏的氏族。

    皇为羽冠,轩为帝驾。

    他们的家主承袭着蚩尤狂血,如同古神般美丽而强大。

    他也曾听汤若望提起过那个少年。

    那个衣猩红云锦,端坐高台之上的少年。

    在庭燎的云雾之中,让人心甘情愿地俯首。

    他无数次梦见锦衣。

    可他终究见到了那个少年,少年却随意匍匐在格里高利脚下捡着几枚金币。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能和那些腌臜蝼蚁一样的人混迹在一起。”他抬起皇轩烬的头颅,悲悯而绝望地看着少年遍布鲜血的脸。

    他明明该是美丽的。

    他该如烈日骄阳,高高在上。身披云锦,睥睨万物。

    怎么能像是帝王蝶一样,明明有着尊贵的名字,却只是最普通最寻常的蝶。

    卑贱而不自知。

    “……阿奎那,你听过皇轩家的舆鬼吗?”皇轩烬仰着头目光近乎失神般。

    “我知道,一旦皇轩家的少主承继了蚩尤狂血,皇轩家便会为他寻找两名舆鬼,这两名舆鬼会同皇轩家的少主一同长大。他们将终日练剑,直至少主成为家主。而后,他们将终日跟随在少主身后,只为在某天,当他们的主人因为蚩尤狂血失控,他们将会拼尽全力亲手杀死他们的主人……”

    锈骨痴痴地,如果可以,他情愿成为少年的舆鬼。

    在少年最强大,最美丽的时刻……割下他的头颅。

    “我的舆鬼……已经没了啊。”皇轩烬倒在地上,鲜血流过他的眼睛,“我答应过她们,我永远不会让蚩尤狂血把我变成另一个人的。”

    “如今……我自己,就是我的舆鬼。”

    锈骨还未反应过来,突然被少年狠狠击中腹部。

    那是困兽的最后一击,凶狠而不顾一切。

    少年从地上捡起鲜血凝固的金属管,狠狠挥向那些冲上来的食骨者。

    他的动作机械而残暴。

    他本便就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野鬼,是皇轩家的众人从地狱中托举出的野鬼。

    他又怎么可能死在这种地方。

    挥剑吧,你已经没有了能保护你的鞘。

    所以只好不顾一切地去厮杀。

    沉重的金属管一次又一次地挥落,温热的鲜血流过他的眼眶。

    手臂已经连疲惫的感觉都没有了。

    锈骨跪在地上看着那个浑身鲜血拖着金属管向他走来的少年。

    恍惚间,他看见了少年身披云锦,手执沾血的剑刃走来,发间的额带翻飞。

    他闭上眼,等着少年予他的死亡。

    可过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如愿以来的一击。

    他睁开眼,看见沾着血的皇轩烬的眼像是在望向黑暗中的虚无处。

    “很奇怪不是吗,我已经见过了太多的死亡,可我看到蚂蚁落在水里好像还是会难过。”少年突然轻笑了一下。

    皇轩烬手中的金属管落在了地上,“我不是怪物,我也不会成为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