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鲸歌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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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魂兮归来的战场。

    黑发的少年手执烛龙之剑。

    天地间的鲜血皆在燃烧。

    黄昏之下, 虽死不休。

    在这片战场上,归来的鬼兵与向南而去的古兽厮杀着。

    子尘手握着剑从断崖上跃起, 他看着耶梦加得血色的竖瞳。

    那是皇轩九剑的第一式,烛龙之息。

    是天地初开的钟山神明, 开目为昼,闭目为夜。

    当年皇轩九阴便是拿着这把剑屠尽了北莽百万户。

    禄存将军他的剑太软弱了。

    可如今少年的目光像是能够斩断一切。

    道求仙道,佛求佛道。皇轩家却只求一个人道。

    众法皆言绝俗弃欲, 可皇轩家不。

    当年皇轩且尘为镇江湖,自断一臂,他断臂不是为了放下,而是为了死守。皇轩虎为换天下不再分崩离析, 率八十万铁骑踏破整个东煌。

    不放我执,方能有我。

    皇轩家的人, 不该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清楚。

    而如今他已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

    他要为皇轩家完这场最后的战役!

    既然明白了, 就该去做!

    舍弃一切,奋不顾身。

    少年怒劈着手中之剑,他近乎要把这把剑当成了刀在用。

    像是盘古开天的那一劈。

    我受够了这四万八千年的混沌。

    受够了一切!

    于是我以巨斧开这无尽的黑暗混沌!

    于是清浊为天, 阳浊为地!

    青铜的利刃破开金色的鳞砍入耶梦加得的身体。耶梦加得因巨大的疼痛而挣扎着。

    混乱的火映在它染血的银鳞上,像是硫磺火湖。

    子尘从古蛇的身上坠下,在坠落的瞬间,他紧握着仍在失血的手心。

    他在将自己再次逼入死境。

    他闭上眼, 眼下的红色狰狞艳丽。

    鲜血仿佛在燃烧着。

    巨大的痛苦席卷着他的身体。

    可对于如今的他,那份痛苦反倒是种安慰。

    是他还活着的印证,是水中最后的稻草。

    插在水中, 无数的剑刃。

    他睁开眼,涉过冰冷的水。

    ——你为何又要回来?

    ——再给我一把剑吧,我要去斩杀这世上最狰狞的古兽了!

    他拔起身侧的环首剑。

    那把剑名为悯生,剑主皇轩惜莲。

    那位貌美心壮的皇轩家主用他斩杀了无数倭寇叛臣,最终这却自尽于这把剑下。

    拿着这把剑,为我皇轩家而战吧。皇轩家对它的战士向来慷慨!

    皇轩九剑第二式——天问。

    问这天问这地,问遂古之初。

    问星辰百万,神明漫天。

    问百代君王,问一句明月何辜?

    他于黄昏中挥剑,剑风像是要斩破这巨大的苍穹。

    他咬着牙踩在耶梦加得挣扎的身体上,将手中的悯生剑刺入它巨大的身体。

    而后再次跌落。

    他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逼入死境。

    一次又一次涉过剑冢,拔|出一把又一把的剑。

    这或许是他最后的战役了,所以怎么能不拼尽全力,怎能不以血洗血!

    他挥着手中的剑,像是一代又一代的皇轩家主于他身上复生。

    他们皆借着那个少年的身体,重返这皇轩家的战场,以他们的剑,为皇轩一氏来完这场黄昏之役!

    子尘再一次跌入空中,可这一次它却没能再次进入剑冢。

    一切安静地像是连时间都停止了。

    烽火逝去,鲜血逝去。

    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坠落。

    ——拔起剑吧。

    “可我没看见剑。”

    ——最后剑应该是你自己的剑。

    “它在哪?”

    ——它当由你自己来铸。

    我自己吗?

    子尘仍然在不停地下坠着,像是有些迷茫。

    就像皇轩昼第一次教他皇轩九剑的时候。

    “我没有剑,我就算学会了,又怎么样呢?”他看着男人。

    “终有一日会有的。”男人扔给了他一根木棍。

    “拿起你的剑,你手中握住的是什么,什么就是你的剑。”

    就像很久以前他捧着木棍在禅房里枯坐了整晚,窗外大雪封山,百人对阵。

    终有一日将我焚尽,以我血中的铁铸剑,以我骨中的碳为燃火,以我最后的精魂为祭。

    在无尽的坠落中,少年突然双手握在自己的胸前,像是握住了一把插在他胸口上的虚无之剑。

    最后的剑,是他自己的剑。

    鲜血在他体内不停燃烧着,像是要以他自己为熔炉一样。

    他缓缓抽出那把最后的剑。

    血与骨铸成,精魂为祭!

    所有的幻境消失,他落在了望龙崖上。

    他抬头看着身上插着八把剑,痛苦挣扎着的耶梦加得。

    黄昏之下,一切都在燃烧着。

    所有的古兽都已死在了这场黄昏中。

    皇轩家的魂魄都已离开了,他们完成了他们最后的战役。

    风中的断旗翻飞着。

    他握着手中那把仍带着铸造时的余温的剑。

    烫的让他感觉那把剑要在他手中燃烧起来一样。

    他握着剑向着耶梦加得冲了上去。

    然而刚冲到一半他便急忙刹车停了下来。

    他眨了眨眼睛,想起来他爹告诉他要一年教他一式,一年也只练一式的。

    然而……最后一剑,他好像还没学就离家出走了。

    黄昏之下,末路的皇轩少主感到了一丝人生迷茫。

    “算了。”他摇了摇头,重新握紧握紧手中的剑,“皇轩九剑的第九式——黄昏皆斩!”

    他向着世上最狰狞的古兽冲了上去,用着一个在这黄昏下他自己随便造出来的剑招。

    却带着斩杀一切的意志。

    燃烧着的剑刺入了巨蛇的心脏。

    那里是蛇的七寸,是必死之处。

    巨大的古兽在天地间哀鸣着。

    而后它的身体缓缓倒落,像是太行山的崩塌一般。

    然而下一刻,突然从天空中落下大片的火石!

    天降火雨,末世之相。

    维希佩尔接住从空中落下的少年。

    子尘已经失去了近乎全部的血液,他的脸苍白的近乎透明。垂落的腿纤细而无力,随着维希佩尔的动作像是纸片一样轻晃着。

    蚩尤狂血耗干了他的鲜血,他半条命已搭进了黄泉。

    维希佩尔抱着子尘落在断崖下,他抬起头看着空中燃烧的天幕,他知道那便是死者之国的门。

    耶梦加得已为他献上了百万魂魄,可它却仍旧渴望着更多。

    它要这世上皆燃起毁灭的火。

    不餐到它的盛宴,它又怎会心甘情愿离去。

    流火降世。

    长安灵台百名星算官看着从天而降的火石惊慌而不知所措。

    麻衣的勘天师提着衣袂奔走在地宫中的万卷藏书中,将一本本星辰算书摊在查书架上,以指比着一行一行的古籍文字,寻找着可有先例。

    长安一百零八坊的楼皆在火中燃烧了起来却无人敢出来救。

    红招燃酒旗落。

    南书院里长庚帝看着跪倒的数位重臣,门外仍有大臣撑着铺铁的华盖而来。

    神圣白城阿斯加德,街道狼藉,火石在白砖的地面上燃烧着。

    英灵殿内的学生纷纷看向窗外,“怎么回事?”

    “天降火雨,这可还真是乱了。”兀尔德泉厅内的西庇厄家族大当家摸着手上的权戒哑着嗓子。

    雾都科林斯内贵族的马车和巴洛克式的蒸汽轿车纷乱地停在路上,不时有刺耳的鸣笛声穿过重重浓雾。

    火石落在地上的积水中,如同火在雾中燃烧着。

    一切像是天罚。

    屋檐下贫民窟的母亲抱着孩子在哭。

    北陵路上披着黑色披风的有狐回头望向燃烧着的居庸关,“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找公主。”

    “那不是公主,那是怪物!”她身边的侍卫惊惶地。

    “我要回去。”女孩转身于火雨中跑向燃烧着的边城。

    燃烧的火石在耶梦加得巨大的身体上,像是火落在光滑的镜面上一样。

    它的身上插着九把锋利的古剑,鲜血顺着伤口流淌燃烧着。

    火雨中,耶梦加得突然缓缓仰起巨大的头颅,它近乎悲切地哀鸣着。而后它用那双沾满鲜血的竖瞳看向维希佩尔的方向。

    维希佩尔反手握着银枪,护着怀里的少年警惕地看向狰狞的古兽。

    下一刻它突然抬起了整个上身,它像是要触及燃烧的苍穹一样不停向上支着巨大的身体。

    燃烧的火石不停落在它的身体上,它的身体一次次被落,哀鸣之声如同深海中流着鲜血的巨鲸。

    可它仍旧在不停向上够着天幕。

    那是一幅巨为瑰美而又壮丽却也哀切的画面。

    这世上最强大的古神耶梦加得在燃烧的天幕下如同乞求神明般哀鸣着。

    可它的姿态却又像是要撕裂整个天幕。

    在它最后的哀鸣后,火焰如同流淌般从天幕倾泻而下。

    耶梦加得巨大的身体在火中燃烧着。

    精致的银色鳞片在火种被焚成灰烬,转眼耶梦加得只剩下了巨大的灰色骨架,仍旧以古神之姿妄图够到天幕。

    所有的一切悲壮而又瑰丽。

    维希佩尔看着耶梦加得燃烧的骨架,他突然明白了。

    耶梦加得将自己的古神之身献祭给了世界树,以求死者之国大门的关闭!

    它用自己的身躯挡下了最后的火河。

    如同千年前那条苍龙用自己的身躯挡下了巨大的洪水。

    04

    地上的鲜血已近干涸,所有的燃烧都只剩下了最后的颓势。

    维希佩尔行走在火焰中,他最终在那巨大的古蛇的骨架之下找到了锦衣赤足的女孩。

    “你明明想要毁灭一切的,为什么还要搭上自己的古神之身。”他看向龙璎珞。

    “没什么的……”女孩的声音很虚弱,让人想起雪落,“我突然想起来有个姑娘叫有狐。我答应过她要教会她骨笛的,可她很笨……我猜她还没学会。等她学会了,再毁了这一切……不迟。”

    她的声音到最后只剩下了嘶哑,让人听着觉得莫名难受。

    她笑着,想起来那个曾经在中庭的树下对她讲着人类的少年。

    少年,人类很弱。但他们会去学的。

    她沉睡了千年,又以人类之身活了十余年。她见到了很多人,倒也不是不舍,只是觉得他们要是都死了,这中庭倒是怪没意思的。

    她用指甲抠着自己的脖颈,像是很痛苦的样子。

    维希佩尔拿出匕首在她勃颈处划了一刀。

    一只毛毛虫一样的虫子撕扯着女孩勃颈处的血肉掉落在了地上。

    “他还活着吗?”那条虫子问。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那只虫子居然看上去像是笑了一样,它撕扯着自己的血肉一样从它的体内扯出一滴血,“给他。”

    而后它用两只前肢爬在地上,也不知道要爬去哪里。

    它本便该如蜉蝣般朝生暮死,可它遇见了那个挥手成焰的少年,于是它将自己的一生活成了鲲鹏。

    它抬起前肢,像是要够着天一样。

    它看见了等在树下的少年,少年的眉眼温柔,眼中仿佛有着阿斯加德所有星辰的清澈。

    “你杀死乌特加德了吗?”它问少年。

    少年笑着点了点头,“恩!”。

    真好啊……

    它睡在了少年身边。

    它终于可以安安心心睡一觉了,睡上个几千年几万年。

    夕阳下,耶梦加得巨大的骨架在风中化为了灰烬。

    04

    日落黄昏。

    维希佩尔将少年放在了地上,他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将鲜血滴在子尘苍白的嘴唇上。

    他的银发早已被硝烟灰烬弄脏,可他的姿态仍旧如同曾经的神王。

    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花了千余年才换你回来。

    我怎么可能允许你死。

    他看着子尘,想起曾经的那个少年在他的银□□入他的胸口后抬起头看着他,对他:“你们都把我当傻子……现在,傻子不跟你玩了。”

    他笑得得意又好看,像是每一次恶作剧成功了一样。

    那时他才发现,他早已没有了凤凰血。

    他是以有死之身而来的。

    这是他最后的欺骗。

    他将那滴凤凰血送入了子尘的体内。

    子尘像是稍微恢复了一些一样轻微地喘息着,维希佩尔将手腕处的伤口割得更大了一点,然后喂到子尘口中。

    鲜血顺着子尘的下颚流下。

    维希佩尔从自己的手腕中吸出鲜血,然后低头吻着怀里的少年,将鲜血一点点喂给他。

    吾血汝血。

    从此你是我骨中骨,是我肉中肉。

    你知不知道,我在这荒芜的世上行走了千年才找齐你的灵魂。

    他与耶梦加得不过都是海里的银鱼罢了,只不过耶梦加得选择了沉沦,而他选择了九万里的溯洄。

    九千条银鱼最终只有一条能回到奥尔海域。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其中的幸运儿,但他终究找回了他。

    用尽千年的时间。

    他在巨大的黄昏下抱着怀里的少年,像是生怕一个转眼少年便再次消失。

    05

    子尘感觉自己像是在做一个漫长的梦。

    他在不停的下坠,可他也不知道尽头是哪里。

    他想要睡去了。

    他真的累了。

    “喂,别睡啊。”他听见有人。

    他睁开眼,是明堂里那个红衣的女人,女人灿烂地笑着拉着他的手像是要把他拉上去。

    “皇轩家……已经没了。”他看着女人。

    “还在的,皇轩家不会没的。”

    他突然停止了下坠,像是有无数的人托举着他的身体。

    “回去吧。”

    那些魂魄。

    “活下去啊……”

    那些魂魄托着他,将他从无尽的沉沦中托出。

    他睁开眼却看到了大片的桃花。

    终于……回来了吗?

    他涉过桃花,看见了躺在树上喝着酒的司雪柔。

    女人看着他,有些无奈地从树上跳了下来。

    “你怎么还是来了?”她像是有些苦恼地。

    “娘?”子尘有些茫然地问。

    “是我啦。”司雪柔像是百无聊赖地摆着袖子,“这里是黄泉路,我在等你。”

    “你怎么会在这?”

    “我可是蜀地司家的人,不埋在蜀地的四万八千山里可是不会魂归阎王的。”

    子尘看着女人。

    “我故意的啊。”女人笑着低头看着子尘,“因为我知道我还有个傻儿子。我的傻儿子会傻到用他的性命换一些根本不重要的事情。”

    “所以我等在这里,要是我儿子真那么傻,我就用我这一魂看看能不能换他一命。”

    她突然抱住了子尘。

    一身红衣,身有桃花香。

    “我的子尘啊,”女人突然轻声:“你做的很好……”

    十里的桃花散去,女人的魂魄化为灰烬。

    06

    居庸关。

    那场燃烧了数月的火终于熄灭了。

    茶色僧袍的僧跟在老和尚旁边,看着老和尚于灰烬执起一只只残破不全的手,超度着一个个死去的人。

    “师父,这么多人,你渡得完吗?”僧嘟囔着抱着怀里的东西。

    “能渡一人是一人。”老和尚。

    “那渡不了得呢?”

    “无妨,自有阎王渡。这世上,死亡才是最大的神明,佛渡不了的,它能。”老和尚倒是颇为豁达地。

    “我们来这不是来拿沁血玉和紫檀木的吗?怎么还赶上这种事。”僧皱眉道。

    “皆是禅机,禅机不可破。”

    “行吧行吧,你怎么你怎么有理。”和尚皱着眉,他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人突然:“师父……这个姑娘,好像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