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凌霄酒
若这天将熄, 那你为什么不去将它再次点燃!
06
东煌之国,降娄郡, 华阴。
此地去函谷关绵延三百里,曾有夸父逐日, 至此而死,化为桃林山脉。
如今这里却早已变为不毛之地,到处是巨大而丑陋的矿坑, 混杂着白色夸父血的土块被翻出。每过十里便矗立着巨大的熔炉和若木柱,黑色的烟从若木柱上滚滚而出,银色的夸父血在熔炉中流淌。
仅剩的平整土地上修建着临时铁轨,黑色的铁皮车在铁轨上滑动着, 细分支上的铁轨并没有动力车头,只能靠着人力拉运。
那些矿工行走在这黑色的天地间像是黑黢黢的鹤影。
孙盛年斜过眼看着身旁披着青色蓑衣头戴斗笠的皇轩少主, 暗自觉得这个皇轩少主到底还是娇生惯养。
孙盛年身上只着了一件白衫, 头发用麻绳捆着,大刺刺地在这漫天尘沙中露着脸,整个队伍中只有那些姑娘和这个皇轩少主戴着防沙面罩。
“红缨, 天权将军联系上了吗?”孙盛年回头看着正摆弄着一只海东青的女孩,正那天是在船上跟着他的女孩。
赳赳雄鹰落在红衣女孩的臂上,女孩看上去不大,不过十四五六的样子, 可在这漫天尘沙中那只海东青衬得女孩飒爽又漂亮。
“天权将军盖穆勒上校驻守在在夸父山东侧,那里山势险峻,而且盖穆勒上校数日前将山整个向内挖了不少, 根本没有办法登上去向下冲锋,只能从下面进攻了。”红缨将手插入海东青的羽毛中。海东青的毛下带着些微的暖意。
她微微偏着头看着那位皇轩家的少主。
皇轩烬看着山下滚滚黑烟点了点头。
女孩走到皇轩烬身边,海东青的眼四顾着。
“少主在看什么?”
长安,明堂前。
红色的绫带漫过青色天际。
云龙坛上是巨大的巫鼓,巫觋在鼓上状若疯癫地跳着祭神曲。
昔日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逐鹿之野。
巫鼓上的蚩尤一手执剑一手执牛尾而舞,铜头铁额,他戴着狰狞古怪的面具,像是蛮荒时的兽类。
他面前的轩辕氏手执木剑,召应龙与魃。
明堂内,所有的窗都落着,只有从殿前照过来的一点明亮落在红木的地上。
丹樨上燃着九枝烛灯,长庚帝便这样坐在暗处里,只有星点般的烛光照在他身侧。
十二纹章的蔽膝垂落在他身前,日月星辰,群山华虫在烛光中明灭着。
他在等,十九年前他在这里等那个孩子降生后的谶言,十九年后他在这里等那孩子的死。
曾经夸父身死的华阴便将成为那孩子的葬身之地。
他的血肉将和夸父血一起在地下燃烧着。
长安帝郊,灵台。
广寿子少有地没有待在地宫里,而是在步天宫的星穹下自己和自己下着双陆棋。
他抬眼看了看不速而来的王知无。
“鬼儒先生,今日为何来此啊。”
王知无脱去身上的披风坐在了广寿子面前,看着面前黑红二色的漆棋,低着声:“为长庚帝而来。”
“我还以为你是为皇轩家的那位少主而来。”广寿子将酒杯推到了王知无面前,桌上倒了三杯酒。
“我朋友不多,长庚帝恰好是一位。”王知无。
“你想为他逆天?”广寿子撩起眼看着王知无问。
“我是来阻你逆天。”王知无。
“他的命可是十九年前就定了。”广寿子。
“可他的命分明是你以笔写在瓷青纸上的,对吗?录图子。”王知无抬起眼看着广寿子,他的眼色浑浊但却像是雾中藏着兵戈百万。
“好,那看看我们究竟谁是天意,又或者,谁逆得了天。”
广寿子抓过两枚骰子,握拳于棋盘之上。
07
华阴。
数百匹骏马在矿道上奔驰着,撩起漫天的尘埃。
“少主,那里便是伐纳军驻守的地方了。”尘沙中孙盛年指着夸父山下绵延的一片营帐。
皇轩烬带着青色的斗笠缓缓点头。
“天权将军盖穆勒上校本来是不同意让伐纳士兵冲锋的,但我昨天让一群兄弟们截了东煌的武器供应,所以只好让伐纳的士兵开阵了。”孙盛年继续道。
红缨喂着她臂上的海东青,目光流转。
皇轩烬抬头透过斗笠的黑纱看了看天上的日轮,然后向前挥手,孙盛年也同时大喊:“进攻!”
数百贯索会的兄弟向着夸父山东俯冲,漫天尘沙遮眼。
红缨侧头看着皇轩少主,风吹起少年身上的青蓑。
匕首从袖中落入她手中,她猛然从向着皇轩烬刺了过去。
孙盛年余光中看见红缨的刃光,他伸手想要抓住女孩,女孩的匕首却已经向着皇轩烬的心口刺去。
少年猛然向后转身,握住了红缨的手腕,匕首将他的右臂划出一道猩红的伤口。他强忍着手臂上的疼痛翻身将红缨整个人擒住。
青色的斗笠落下,红缨看着眉目漠然的少年。
“你不是皇轩少主!”
她虽只在船上见过一眼皇轩烬,但她怎么也看得出来面前的少年不是皇轩家的少主。
少年扯下了脸上的黑色面罩,“我叫灰尾。”
华阴遍地的飞沙扬起化为了长安巫鼓上落下的砂石。
丝竹声断,带着木头面具的黄帝执剑而舞,脚踩着鼓上尘沙。
他向着蚩尤落下了手中的剑。
帝斩蚩尤于于中冀,天用大成,至于今不乱。
可他面前的蚩尤仍旧执剑而舞,像是进行一场盛大的天乩。
“你该死了。”黄帝压着声有些恼怒地对蚩尤。
蚩尤停止了舞蹈,他赤足踩在巫鼓的尘沙上沿着巫鼓上暗红色的花纹行走,他转身看着黄帝,“谁该死?”
“你!”黄帝。
“该死的是你。”蚩尤突然向着黄帝抬起了剑。
他摘下脸上狰狞的木面具。
面具下面容清丽的少年眼底绘着猩红战纹。
巫鼓上的尘沙落下。
年轻的蚩尤剑指轩辕!
步天宫内已经数年未曾运转过的星盘开始缓缓移动,而旁边的鎏金转轮竟旁空无一人。
那本该由数十名星算官才能启动的星盘如今在广寿子身后自行轮转!
随着星盘的转动,转轮上的黄金算筹纷纷落下,噼里啪啦地作响。
金漆烧点而成的百万星辰在青石墨泼成的天幕中按天地四时缜密地运转着。
广寿子身上的麻衣无风自动。
“这局,我先。”
他看着面前的骰子。
皇轩烬将木面具扔在地上后,单手将身上的用草编成的宽大祭衣扯开,他背上背着九把剑。
他今天便要用这九把剑杀上凌霄。
他拿着手中的木剑看着黄帝缓缓歪头,黄帝跌坐在巫鼓上,然后手脚并用地向后逃去。
刚刚还声震四野的祭乐停了下来,像是整个都广之野都安静了下来。
只剩红色的绫带漫过天际。
他从背后抽出第一把剑——玄哓。
沈安拿着手中的塵尾惊惶跑入明堂,“护驾!”
长庚帝坐在明堂里抬了抬头,“不必。”
“圣上!”沈安跪在长庚帝脚边想要劝长庚帝离开这里。
“巨门将军已率天枪军去往华阴,召天培军、玄戈军来此。”长庚帝在暗处。
来了啊,终究是来了。
他还以为那个少年会步步为营,靠着阴谋阳谋走上来,可那个少年居然直接便杀上了这凌霄。
兵甲相撞,戴着狰狞兽面的虎贲将成鱼鳞阵围在了巫鼓旁。
皇轩烬赤足踩在巫鼓上,他将剑从左手的手心中划过,鲜血浇落在巫鼓尘沙遮盖的红色纹章上。
“来者何人?”
虎贲将首领握着手中□□问着少年。
“一个招魂人。”
皇轩烬抬头看着刺目天光,鲜血从他手心中流淌着。
蚩尤狂血在他的体内逐渐沸腾,死于中冀的九黎战神再次醒来,他身后飞沙走石八十一兄弟,逐日的夸父,风伯雨师纵大风雨而来。
“九方魂魄,来为此些!”
少年于这都广之野大喊着,他握住手中剑,剑上鲜血滴落,溅起黄色飞沙。
那些虎贲将从云龙坛上大跨步迈上了红绸系着的巨鼓。
他们的身体被直接从中破开,少年挥剑,将那些蜂拥而来的虎贲将斩于剑下。
鲜血落下,下一批虎贲将踩着前人的尸体扑上巫鼓。
少年在鼓上手执着名为玄哓的剑,那像是一场天地幽冥时的天乩之舞。
浓稠的鲜血在夔鼓上涂抹着,少年赤足守着自己的阵地。
玄哓是昔日蜀国之主的剑,藏于虞渊阁中,介鸟把火铳给了孙盛年,他他只要剑。
他要杀很多人,子弹不够的,他只要剑。
那些虎贲将像是蝗虫般一波一波涌来。
皇轩烬双手握住手中的剑,他看着那些踏上了巫鼓的虎贲将,猛然向挥砍着。
“烛龙之息!”
像是夸父劈开天地的那一式,少年面前的云龙坛被斩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他破开了那蜂拥般的人群。
而玄哓也应声而碎。
那是皇轩家的剑式,只有皇轩家的剑能受得住。
那些虎贲将惊愕地看着巫鼓上满身鲜血的少年,那一剑只有鸿蒙之初的巨灵神才能挥斩而出。
皇轩烬从身后抽出了第二把剑——螟蛉虫。
那把剑曾属于一个刺客,他于战国时杀了数位公子国君,最终身死于蜀地四万八千山中。
少年赤足跳下了巨大的巫鼓。
云龙坛的两侧涌入了身着铁甲的玄戈军和天培军。
皇轩烬却只是抬眼看着当中红漆的明堂,明堂内烛光明灭。
“莫去他乡兮,来归此处!”
他斜着身于千军中大喊着,刚才那一挥近乎要毁掉他的右臂。
他是招魂人,来招身亡他乡,心有不甘的魂!
他转身向着那些仍旧心有恐惧的虎贲将挥剑,鲜血将地面涂满。
虎贲将后那些天培军将饕餮纹的盾牌齐齐立在地上组成了巨大的盾墙,盾墙中无数的银□□出。虎贲将的尸体落在那些盾墙上,然后滑落,鲜血如同被抹布抹开一样。
皇轩烬握着剑,踩在虎贲将的尸体上看着将他围在中间的盾墙和突出的长|枪。
“嘿嘿呦!”
天培军的士兵举起盾向前五步,然后再次立盾成墙。
皇轩烬握着剑皱着眉看着那些五步五步前进着的天培军。
“嘿嘿呦!”
包围圈在不断地缩,那像是西陆的铁处女之刑。他们要将他插成窟窿人,喝水都能往外面喷泉那种。
“天问!”
皇轩烬向着那些盾墙猛然挥剑,剑势破长虹。
皇轩九剑真正杀人的不是剑,而是剑势。
如果烛龙之息是义无反顾地破天一斩,那么天问便是沉郁顿挫,拔剑四顾的纠结回转。
剑势三折而不休。
问苍天厚土,问洛神河伯。
问遂古之初,问星灭魂往何处?
那些饕餮纹的盾墙被破开,少年手中的螟蛉虫化为灰烬而碎,他从身后抽出第三把剑——剔骨。
昔日曾有人剔骨成神,还骨苍生,其骨化剑,名为剔骨。
皇轩烬踩着鲜血向前,他每走一步,便是破甲数百,便是鲜血如洗。
可他必须向前,因为在千里之外,亦曾有一个战场,血肉堆尸。他是招魂人,为招魂而来。
那些还活着的天培军捡起涂满鲜血的盾甲惊恐地看着少年,不停后撤着。
九黎战神睁开了眼,这天下自然要陷入纷纷荒莽战火。
灵台步天宫。
广寿子皱着眉抄手看着面前的鬼儒王知无,“先生再掷不出来好点数,我可就要过去了。”
“不妨,只要你还未赢,那我就不算输。”王知无摇着手中的骰子,扔在棋盘上,“瞧,好点数来了。”
“还有,你这么耗着血来改点数,可是耗不起的。”王知无斜眼看了一眼广寿子的衣袖。
他的衣袖上血迹点点。
“能改多少是多少。”广寿子倒是坦然笑道,抬起双臂,大方地露出被鲜血染红的衣袖。
“臣子弑君,有违人伦。”王知无捏着棋子。
“君杀忠臣百姓,便不违人伦了吗?”广寿子问。
“君父本便是儒家礼法。”王知无。
“可它违天道。”广寿子倾身。
“你守你的天道,我护我的人伦。”王知无。
“放箭!”
玄戈军的千夫长大喊着落下剑,随着他的剑落数百发利箭遮蔽天空向着拄剑跪地的少年射去。
皇轩烬抬起剑将剑雨斩落,他的肩膀上中了一剑,箭勾勾入血肉中,他提剑将箭羽砍了下来。
他踉跄地走在满是鲜血的地面上。
他知道司天命要是知道他一个人来闯这明堂一定又要骂他了。
这是他唯一能破局的路。
长庚帝不可能容得下他,他若不来,只会有更多人因他而死。
他扯着嘴角笑了笑,举剑向天。
“第三式——混沌死!”
帝江本无目无孔,倏忽二神一日凿一孔,而混沌七日死。
云生风起,一切化为天地间混沌湍流的风暴。
在这风暴的风眼中少年手中的剑慢慢出现裂纹,仙人脱骨而去九天,青衣落凡胎灭。
风暴席卷着所有的箭,然后将那些利箭向着四周甩开。
风暴熄灭,少年手中的剑随风而碎,他跪倒在地。
他体内的鲜血逐渐干涸。
他要死了,嗓子里面一片腥甜。
他的血被他熬干了。
风吹起染血的红绫,红绫尾被鲜血湿了,黏在青铜旗杆上,只有中间被风鼓起。
长庚帝坐在明堂中,“还未死吗?”
“上火铳吧,我不信皇轩家的人是不死的。”长庚帝:“他就是只神凰鸟,朕也要把他下来。”
灵台。
王知无看着对面的广寿子,“怎么,血干了?也掷不出来好点数了?”
广寿子用手蘸着点血摩挲着棋盘上凹陷下去的格子,“还有位客人没来呢。”
王知无倾身回头,从行梯下走来一个带着草帽的男人,男人摘了帽子,是个秃子,或者,是个和尚。
圆觉坐在了桌旁的蒲团上,非常自觉地拿过了酒,“王知无,你不护着徒弟,我来。”
“行,他是你徒弟,你护着。”王知无摸过面前沾血的骰子,“那你呢,广寿子,你为什么护他。”
“受人所托。”广寿子。
“谁。”
“一个叫凭虚的云游道士,他他吃了人家一个包子,得还。”
圆觉侧身看着轮转的星盘,猩红的鲜血流淌在那些用引线勾连的星官中。
他抬起手,腕间的鲜血落入水池中。
儒释道,三番定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