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走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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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跳的可是皇舞?”沈三石放下了手中的青玉筷抬头看着突然出现在晚宴上的执羽少年。

    皇舞乃是比羽舞还要肃穆庄严的舞。

    “我随便跳的。”皇轩烬倾身向沈三石行了一揖, 脸上带着点不以为意的笑,“可若是执白羽而舞是谓羽舞, 执五采羽是谓皇舞。那我跳的的确是皇舞。”

    “我以为公子是懂雅礼之人。”沈三石敛起了笑看着他。

    “所谓礼,不过是这条路上你要磕多少的头, 不过是你要有多少次的恭卑跪拜。”皇轩烬却还是笑着。

    “所谓皇舞,最开始也不过就是尧舜时的众人聚在一次,看着身边有漂亮的羽毛就拿了起来, 然后他们开心,也就跳了一场舞。”少年摊袖,像是在那个百草芳菲的时代起舞的羽冠人。

    “公子倒是颇有当年皇轩且尘醉酒接云亭的风范。”沈三石再次笑了。

    当年皇轩且尘一身月白色云锦穿行在绯衣的重官之中,他饮酒丹桂宴上, 与江湖而来的乞丐同饮酒。

    那就是皇轩家的少年郎,他们识过最庄严的礼节, 他们行过最肃穆的祭祀。可若是那些礼有一点挡在他他们面前, 他们不介意如抽刀斩破白玉尊般,斩破一切拦在他们面前的繁礼。

    “我终究是我,与皇轩家何干。”少年却又嗤笑了起来, “在下金陵李烬。”

    “金陵李家?倒是未曾听闻金陵有哪户姓李的大户,不过也是,皇轩家盛名之下,其他贵胄子弟也被掩了风采。”沈三石挥手示意管家, “为李公子设座。”

    皇轩烬却愣了愣,然后抬头:“当年于金陵年少时也曾有薄幸名,众人唤我一声烬公子, 先生也可念之。”

    “好,那便为烬公子设座。”

    他转过身,船穹上的仰莲千灯幢幢,维希佩尔看着他,灯光下他的眼幽深不可见。

    名唤做兰姑的舞女躬身而退,白色舞袖漫过他眼底,他倾身回礼,风吹过,满堂灯光为之一低,灯火摇曳的余光中维希佩尔缓缓向他举杯,眼如青空。

    晚宴的后半截是靡靡的艳曲,本来兰姑在这种地方跳羽舞就是太过没有眼色,晚宴上的都是些富商巨贾,有几个真正看过羽舞?

    管家可能看出了其他人的不满,忙令乐坊的乐伎奏起了坊中传唱颇多的几曲艳词。女人们身上的月露浓般的彩纱裹着一层腰肢上的薄汗,宴会上的众人也醉了起来,仰莲灯被海风吹起,光影坠坠中他们都忘记了刚才的什么羽舞,什么执羽的少年。

    皇轩烬站了起了走出了主厅,靠在栏板上,馥郁的脂粉气裹着整艘船,他嗅着微咸的海风,用指节敲着那几曲艳词的拍子。

    倒是挺好听的。他也喜欢。

    他的指尖还点在微微起刺的木板上就突然被身后的人按在了身后角落里的木板上。

    一墙之隔就是人来人往的走廊。

    维希佩尔看着他,脸上的肌肉微微跳动着,像极其隐忍着什么。

    他按着皇轩烬的下半张脸,手腕抵在他的脖颈上,像是饿极的虎豹按着一只傻狍子。

    皇轩烬却是没皮没脸地笑着,“殿下手臂上有伤,还是别这么用力为好。”

    他把手放在了维希佩尔的手上,像是要拽下维希佩尔的手但没用力。

    “跟我回去。”维希佩尔死死地看着他。

    皇轩烬却抬起了手将维希佩尔纠缠着脖颈间的银色长发拨了过去,“殿下,我已成魔。”

    “你我之间,只有生死,再无其他。”他轻笑着看着维希佩尔。

    “不过这里不好,闹起来船要翻。”他皱了皱眉,像是有些不太开心,“子时这艘船会在墨阳码头上停靠,我在甲板上等你。”

    完他拽了了维希佩尔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回去。

    主厅中金粉洒落,穿着轻薄舞衣的女人依靠在醉倒的男人们身侧,周围尽是调笑声,靡靡之乐声……

    皇轩烬坐回到了座位上,宴上有春饼,有上好的鸭肉,是从鸭骨架上心剔下来的。他痴痴地笑着,揪过面前花瓶里的牡丹花瓣扔在春饼上,然后抹上果木酱。

    一口牡丹,一口春饼。

    旁边地人抬起手笑着看他,他肯定是醉了,自己却笑了两声先醉倒躺了下去,然后扑腾着喊着我没醉。

    皇轩烬仍旧是痴笑,看着满座欢好金箔香脂,将手中胭脂色的牡丹喂到嘴里。

    他的指上沾着桂花色的酱汁,他弯着右腿,将右手撑在腿上。然后像是醉倒般把头枕在膝上。

    “江南好诶,莲叶何田田……”

    他低声哼着一曲江南调。

    牡丹花苦,春风色浓。

    今宵醉倒,不知去处……

    他遥遥向着酒宴对面冰霜般的男人举杯。

    4

    还有两刻就到子时,维希佩尔握着手中微凉的秘色冰裂纹酒杯。

    船板上形单影只地站着个孤影,身上披着件花团锦簇的杏色披风。他记得皇轩烬刚才离开酒宴时就随手扯了一件杏色的披风,也是这般花团锦簇。

    他盯着那个随意裹着披风的身影,唤出了周身的乌鸦,但那些乌鸦刚刚飞至夹板就被更肃杀的气息杀了回来。

    他也只好收回了鸦群,等着子时。

    船停靠了,卸货的事情有管家和厮们去处理,宴上的众人仍旧不知今夕何夕地醉着。

    维希佩尔穿过了醉倒的男女,走到了甲板上。

    听到有人过来,甲板上披着披风的人欣喜地回身,“烬公子,你回来了?”

    维希佩尔看着面前一脸错愕的兰姑,“怎么是你?”

    夜风寒冷的运河上,皇轩烬嘿咻嘿咻地划着一艘破船。

    “你们两个能不能别光顾着傻乐,也划下船行不行。”他看看着对面两个身材魁梧的傻子埋怨道。

    朱镇明捧着盔甲不做声,龙承琀嘿嘿地笑着。

    他顺流划着船倒是也不太累。

    艇舟之下的夜河像是研好的大片徽墨。

    两岸灯火渐盛,熔金星点般的灯光缓缓流入河中,像是那场夜宴中的金粉漫天落下。

    河中有莲花飘过,皇轩烬握着船桨的手微停。

    他看向两岸的妆楼酒肆,满城的红袖像是都堆在了这岸上。楼坊中隐隐有鼓声传来。

    “殿下是想送我一片金陵景吗?”他朗声。

    他闭目后再睁眼。

    恍然之间,妆楼酒肆皆在灯火中灰飞烟灭。

    船下的运河明亮如白昼之镜。

    而他们便行于一片光耀万里中,运河的界限与岸已然不见,他们如同置身于无边际的白昼之海中。

    光华流转的莲花在镜面般的河水上流动着。

    维希佩尔落在了他们的面前,足尖点在白昼之镜的水面上,身上银色的绸衣散开。

    皇轩烬虚握着手中的船桨,然后把头拄在船桨上,笑看着维希佩尔。龙承琀呆愣愣地不敢话,朱镇明捧着手里的梅花盔。

    “这是殿下的魂域?”

    “是。”

    “那看来我就是想逃也没地方逃了。”皇轩烬放下了手中的桨,拿起旁边的行李,从里面拿出一张胡饼递给龙承琀,“先吃着吧,得一会呢。”

    然后他拿起了另一张春饼,拄着膝盖看维希佩尔,“殿下的魂域中可有上好的鸭肉?刚才可惜,没吃够。”

    “没有。”维希佩尔。

    皇轩烬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那还真是可惜了。”

    他咬着手中的胡饼。

    “维希佩尔,我也想过救这东煌,救这天下。可到最后我是那个要毁去一切的人。可我觉得很累,杀人很累,毁了别人也很累。我现在就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渔,自己个过两天安生日子。”

    “你过不了。”维希佩尔抽出了那把磔刃,在明晃晃的天光里那把刀的光发白到刺目,“从你醒来的那一天,这个世界就在慢慢崩塌。”

    “我明白了。”皇轩烬笑了,“我是世界树等着的最后一道主菜,我没烹好,菜不上桌。我烹得入味了,也就该……上菜了。于是降娄郡有疫、鹑火郡洪涝、连从不缺水的东野岸都大旱了。”

    “所以你来杀我。”少年抬起头看着维希佩尔,“来守住你最后的公义。”

    维希佩尔让没有话。

    皇轩烬接着往下:“是对的。无论把我放在称上怎么称都重不过尘世三千。殿下您为了让我活,已经把你心中的公义捅死了七八百回,可连这个世界都毁了,我……也是活不下去的。我怎么样都是必死的那一个,不如现在就抽剑斩断九连环,全了殿下最后的公义,趁殿下的公义还没死透,救活过来,不定还能医上一医!”

    “你不该离开的。”维希佩尔横刀身前,“我为你做了很多,你应该待在那里,等一切结束。”

    “您所做的,有多少。”皇轩烬看着维希佩尔,“诱耶梦加得从前年的梦中醒来?然后把百万人投入战场让他们死?”

    “人类总是会死的。”维希佩尔:“他们活着就是为了死。”

    “我也一样。”皇轩烬:“我也是为了死,我和他们一样,但我们也为了晚点死,为了死的值。”

    “没几人死的值。”维希佩尔。

    “朱镇明也是殿下唤醒的?”他继续问。

    “是,神骸兽血我皆已有人选,可人魂不好找,第二次黄昏之役后我找到了朱镇明的尸体,唤醒了他,把他囚禁在了亚瑟的军部机关。”维希佩尔。

    “殿下还真是用计深远。”

    “你想听,我可以一件一件与你。”维希佩尔看着船上痴笑着的少年。

    皇轩烬捏着手中的胡饼,痴痴地笑着,像是他刚才于宴上生嚼牡丹般。

    “不必,与我无关。”他拍了拍织锦衣上胡饼的碎屑,从船上站了起来,一叶扁舟在白昼之镜的河面上微晃,泛起一圈银色的涟漪。

    他吹响了青铜错骨的笛子,两岸生出了灯火,只是这灯火还不稳,在笛声中明灭着。

    笛声突变,灯火乍明,少年身上暗红色的提花织锦被风吹起。

    一切又回到了刚才的妆楼酒肆灯火繁盛,船行河上,水如墨。

    百兽踏笛声而来,英招刍吾,象罔鹿蜀……

    它们猛然向着维希佩尔扑了过去,维希佩尔抽出百磔之刀,斩破那些野兽的魂魄。

    毕方鸟见,天下讹火。

    单足的巨鸟于墨水般的河水上陡生,火焰四起像是要将河水烧尽。

    维希佩尔挥刀斩开面前的火幕,魂域之中生出茫茫的冰雾。他抬起手挥开那些火与雾的结界。于是烟尘落在了运河之上。

    冰块与火石落在河中,像是北境中那条永远流动着火的不冻河。

    空荡荡的船在河水中晃荡着,船上只剩下了吃到一半的胡饼和船桨。

    远处的岸边,皇轩烬拉着一身沉重铠甲的朱镇明,把他拉上岸,然后看着周围的树林,“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过应该要到你家了。”

    “天要亡,地要荒,老子逃命忙……”

    他摇头晃脑地按着一旁龙承琀的胸口,让龙承琀吐出水来。

    5

    三个人沿着河走了半个月,龙承琀只知道跟着皇轩烬,一路上大抵都是荒野树林,到最后渐渐有了炊烟。

    是个叫莫劳的县城,皇轩烬领着他们两个在巷口的面摊上吃了碗馄饨,朱镇明其实也不需要吃东西的,但是皇轩烬还是给他点了一碗。朱镇明坐在柳木长椅上捧着那碗馄饨,不话也不动作,店家一脸稀奇地看着他。

    皇轩烬倒是吃得颇为洒脱,淡定自如地让店家添香菜,添葱花。

    吃完了馄饨,皇轩烬摸了摸嘴,“店家,知道城里有个叫朱五爷的人吗?听他儿子还是个什么将军。”

    “看见那了吗?”店家仰头指了指一处高宅深院,是苏氏的宅子,门内有照壁,不过照壁上没画着什么牡丹芙蓉,绘着降龙伏虎,看上去挺镇宅的。

    “挺气派啊。”皇轩烬看了看朱镇明。

    “那是朱五爷原来的宅子。”店家用抹布擦了擦桌子:“自从他儿子死了之后,他就被赶了出了。其他人都他儿子叛了国,害死了十多万人。和那个皇轩家的少主一起,作了妖术,弄得北境民不聊生。”

    “那他……”

    “但他非什么他儿子会回来找他,在旁边自己搭了草屋,非赖着不走。占了他宅子的大户找人了他几顿,他儿子要来找他自会在梦里来找他,但他就是不走。后来那大户也就随他去了。”

    皇轩烬看着身边的朱镇明,朱镇明仍旧捧着那碗馄饨。

    他给店家付了钱,朱镇明站在巷口,看着那间草屋,一直站到夜暮。

    暮色里,身着铠甲的身影在离草屋百尺的地方跪下,磕了三个长头,然后化为了灰土。

    “他死了吗?”龙承琀问他。

    “是。”皇轩烬摸着手上从店家那里讹过来的瓜子,“可很多时候,死并不是一件不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