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东阑宫之变
延福园, 东阑宫,暖阁子。
太后斜支起身子,歪在暗朱红色团鹤绣枕上。她手腕上绕着一圈佛珠, 也是暗红色的。
病久了,乏倦透了, 原来清清亮亮的眼神也染了沉沉病气。这会子眼晕,透过一层浅缃色如意云纹帐子, 再透过一层水晶珠帘,她只见到阁中地上跪着的两条纤细人影。
太后揉了揉额角,头上的白角簪冠是只有太后和皇后才能佩戴的形制, 自当上太后那日起, 无论梳什么发髻,她没有一天不戴着的。此刻这簪冠却重重压下来,像是直接压在心口窝上似的令人气闷。
闷得令她仰卧病榻上想, 自己是不是时日无多了。
她挥了挥手, 示意在足边施针的医女先行退下, 然后面无表情地乜了身侧的内侍一眼。
这意思是问,她们跪了多久了?
内侍立刻会意,附过来,道:“已经两柱香了。”
长不长, 短不短。
对于已经是面色发白的吴苏两人来, 自然是长的。吴婕妤从前跪过, 尚且还能勉力撑着。苏蘅从来不惯跪人,冰冷的汗珠滚下来,早已摇摇欲坠。
而对于在会宁殿中议事的今上来,这时间却是短的,尚且不知道他的女儿与嫔妃正在罚跪。
这内侍在太后身边侍奉已久, 素来知道太后厌恶出身微贱却试图凭借美色攀上高位的女子。无论是先帝身边,还是官家身边,一旦有这样企图的人,太后定要以杀手除之。
吴婕妤初承雨露的时候,太后亦有此心。只是见过婕妤本人之后,太后认为她的容貌并不甚出众,只堪堪是个“新鲜能看的”,是不可能获得官家长久宠爱的,这才放下了欲除之的心思。虽然如此,但还是屡屡以罚跪惩戒她。
及至后来吴婕妤生下了唯一的皇子,官家珍之宝之,连带着更看重吴婕妤。太后也病了,颇有些力不从心,即便想要施以惩戒,也无当年的心力。
谁知道昨夜昆玉殿的人取泛索宵夜一事被太后知道,今日立刻发难。
那内侍想着吴婕妤与朝阳郡君的身份都非比寻常,日后这笔帐若被记起来,怕不是要算上自己。他心念飞转,见此刻太后脸上依旧无甚表情,嗫嚅欲提醒道:“太后,看朝阳郡君的脸色,似乎不大好……听公主府的人,郡君有饥痨晕厥的病……”
太后的眼风扫过来,淡淡的一睨,却无端令人感到脊背生凉。
内侍的双腿被这目光瞧得发软,连忙跪下谢罪,“是臣妄言。”
半晌,才听到太后薄细短促的一声冷笑,“她算什么郡君?”
一个下等货色的舞姬生出来的女儿,当不了公明正大的公主,皇帝偏偏要封她个郡主做做。当年皇帝还是宁王的时候,对那舞姬也不见得怎么爱,舞姬死了,咬着牙道“谢母后赐汤药”。倒显出多么难忘的样子来。到底不是亲生的儿子,隔着猜不到头的二心。
“婕妤的爷娘贫寒卑贱,鬻女到宫中讨饭吃的下等人,婕妤不知道斋戒食而有时的规矩,自然是情有可原的。”太后的目光没有再去看跪着的两人,盯着那静静的帘子上的水晶珠儿,话极缓慢,“苏蘅,你长在公主膝下的,没被教化,反而愈发粗野。可见,天性里的下贱,是最难改的。”
苏蘅跪着,木然的感觉早已从膝盖往脊背的足尖延伸,胃部抽痛,犹如一千只一万只虫子在密密地啃噬肌肤。
这样暖的阁子里,她的双胁下又在冒冷汗,宛如元夕时在琅嬛院要晕倒的前兆。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一顿饭而被素未谋面的太后这样对待。
无妄之灾,何患无辞。
原身的记忆又在脑海中不由自主地一幕幕流转过:时候,康阳带自己入宫,也是这样冷的雪天,抱着自己的嬷嬷“不心”踩着积雪滑了一跤摔倒,头正好磕在一块锋利如刀的冰柱上。若不是嬷嬷摔倒前,拼死护住了年幼的她,磕在冰棱上头破血流的人,就该是她。
太后的病气声似游丝,又韧又尖锐的透明游丝,一点点逼近,往血肉里勒。
原身藏匿在记忆深处对宫禁的恐惧畏惧,和此刻苏蘅身体上产生的低血糖的不适之感融合在一起,令人恍惚。
恍惚得让苏蘅不知道,她现在是更应该害怕,还是更应该努力压制晕厥之感。
本性里还是带着前世的脾气,所以做出了选择。
听到太后“天性里的下贱”这一句,几乎是被羞辱后的应激反应,苏蘅缓缓挺直身子,抬头注视着那不可见的隐约珠帘后端的人,也慢慢笑了起来,脸色苍白如寒玉。
“八关斋戒有八则,受持者用来约束自己而已。‘非时而食’是斋,我和吴婕妤并不信佛,自然用不着守斋;前七则却为戒,第六七戒为‘不坐高广大床,不着花鬘璎珞’,太后娘娘,您笃信佛法,礼佛多年,请问您现在躺在哪里,头戴何物?”
现在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苏蘅干脆拼尽了力气完。
“自己都无法做到的事情,却拿来要求别人——非但妄言,还以虚妄之言而诳于他人,娘娘您这又是犯了第四‘不妄语’戒。我等只是未守一不必守之斋,便被斥之为生性下贱之人;而您笃信佛祖,却连犯三戒,又是什么?”
东阑宫内死一般的寂静。
太后一贯喜欢茵犀香,昼夜焚着。
那香烟自端穆冷峻的错金螭纹香炉中徐徐升起,甘甜而带着屡屡药香。
因室内无风,又因着周遭的内侍无一人敢大口喘气,那萦萦袅袅的细烟竟地径直升上去。
吴婕妤并没有读过什么书,遑论佛经典籍。
太后的借故刁难,她只能生受,从没想过,还有人敢这么有理有据直接了当地戳穿太后的伪善面具。
她含泪的双眸看向苏蘅,第一反应是感激和崇拜。
一瞬回过神来,吴婕妤只唯恐她们将因为这顶撞而受到更可怕的处罚,连忙拉苏蘅的手,哀声道:“郡君,郡君慎言……”
为了让自己得体地完而不因为眩晕的感觉倒下,苏蘅的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的肉里。
这时候她心底分裂成一白一黑的两个人。
白人害怕得瑟瑟发抖,黑人叉腰大吼“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之类的话给白人壮胆。
无奈冷汗越冒越多,眼前的金星慢慢开始飞旋,苏蘅感到自己的捏紧拳头被女子温软的手拉住,往下坠。
一点点往下坠。
一腔的力气和勇气都灌进了刚才的话里面,苏蘅的身体脱了力,眼前阵阵发黑,不由自主地往一侧滑倒下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清冷怀抱,他的衣袖裹挟着急急前来的风雪味道。
他叫她的名字,“阿蘅,阿蘅。”
随即,今上震怒的声音也响起来,“还不去将公主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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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阑宫禀退了众人,仅剩今上与太后。
面对着今上冷彻如玄冰的眼神,太后反倒淡然了下来。
苏蘅方才的诘问本不足以使她沉默,只是她没想到那妮子竟然有这般勇莽的胆色。
太后将手中盘绕的暗红色佛珠往脚边一抛,声音苍沉虚弱,却含着一点森冷的笑意,“皇帝生了个好女儿。”
能言善辩,巧言令色。
今上负手站在水晶帘外,不行礼,也不撩开帘子。
他今日穿着红底淡黄色团龙的常服,在文人气中,平添了帝王的威严气势,闻言,只淡淡接道:“亦是母后的好孙女。”
太后没有亲生的子女,是为生平第一恨;有人将带着下贱血脉的人归为她的儿孙,是为生平第二恨。
皇帝一句话,两处都戳着了,他自然是有意的。
太后顿了良久,终于摆首笑道:“宁王啊宁王,半路认来的儿子到底不如自己的亲儿子来得好。可惜我儿福薄,承受不住着天家富贵,否则今天怎么轮得到你做皇帝?”
今上和颜,道:“孃孃病糊涂了。”
太后忽然冷笑一声,道:“人人皆道官家侍母至孝,可我这病为何不明不白地拖着,我如今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官家可明言便是。”顿了顿,太后想起了什么,心底起了点不敢置信的狐疑,“你真是为了那个舞姬?”
今上并未直接作答,而是换了个话题,“当年夺嫡,孃孃果决刚毅,力主我身为亲王,不能亏于私德,因此不惜杀了许多人来成全我的私德。如今想来,您是怕朕做不成皇帝呢,还是怕朕做不成皇帝您就无法成为日后垂帘的太后?朕十八岁登基,孃孃却依旧执意垂帘四年,是意欲仿效仁宗朝的刘后,有垂帘而称帝之心吧?”
今上很少在私下里称“朕”,如今开口,其下警诫意味令听话者的眼皮骤然一跳。
太后垂帘的四年间,对先帝的法令奖惩一以贯之,甚至更加严苛。
先帝亲的人更亲,譬如贾岩松。先帝疏的人更疏,尤其是对薛崇越一案,甚至为薛讲话的官员都会被牵连全家。譬如吏部侍郎江新林,只因一封质疑薛案的奏章,便被流放,妻孥也被充入教坊,死的死,逃的逃,唯有一女成了琅嬛院中的行首。
这些事可以暂时置于一旁不管,但是——
今上道:“在贾岩松家中搜出的薛崇越的信件,贾岩松隐瞒这些信十余年不报,可也是您的意思?这样动摇国本的事体,想必您的弟弟没有这样的手笔。您为了掩饰当年先帝和您自己的错误,便一以贯之地错下去,甚至罔顾大宋的江山社稷,孃孃却问我是不是为了一个舞姬,可不是病糊涂了?”
她原先不知道弟弟的家已经被皇帝掌握,十多年的秘辛皇帝早已经知道,却还日日不动声色地来请安。
太后的手缓慢而无力地垂下去,十分缓慢地垂下去,一如夕阳迫近西山的不甘愿却无可奈何。
今上道:“何况,鱼在孃孃心里只是一个舞姬,在我心里,却是我第一个孩子的母亲。”
今上步出东阑宫的时候,没有回头,走到廊下,对侍奉太后的内侍道:“太后喜欢茵犀香,着尚书内省再送些来。”
作者有话要: 昨天和今天看电脑的时间少了,眼睛稍微好点了,谢谢大家的关心,我这几天会把少更的字数补上。
我写文是为了开心。查查资料增长知识、创造角色、写有意思的故事、写写美食,然后还有人看,真的挺开心的。三月份上篇文完结后,我就开始看各种资料准备《尝宋》,直到将近五月份觉得差不多了,才开文的。我自问对每一篇文都用心了,从查资料到遣词造句,我是认真地在想在写。如果我写的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也是因为我能力和精力有限,写作态度绝对没问题。
同理,读者看文也是为了开心。大家都希望在忙碌的学习工作之余,有片能放松的天地而已。如果我的文不对大家胃口,弃文也是正常的;看到不舒服的地方,温和讨论我也是能接受。
但我真的没想到某些人会这么无聊,会因为自己是某篇文的粉丝就不管不顾地来黑同类的文。一旦作者反驳,就口口声声自己拥有读者的权力,但这位黑子你真是我的读者吗?
连我的文都没有认真看,为了黑我匆匆申请号全订,拿着这几块钱来告诉我你判定《尝宋》是模仿你喜欢的文是复制粘贴是垃圾,我回怼,你就胡搅蛮缠我玻璃心、不肯接受读者的意见。我不再回复,还要拎出一个号自导自演,真的不要太过分。
无论如何,谢谢还在看的大家,每天看到评论留言我都很高兴,我会把这个故事按照自己的大纲认真写完。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