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多一个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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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时辰前, 东阑宫人急急前来禀告今上,道是太后将吴妃与苏蘅扣在自己的殿内。

    今上闻言,霍然站起来, 欲往东阑宫去。今上走到门口,忽然转身, 沉声道:“薛恪,你也来。”

    于是薛恪看见了这一幕。他看见苏蘅跪在地上, 倔犟纤瘦的脊背无力地弯下去,倒下去的时候,头直直地往后仰。

    他疾步上前接住她, 不停唤她的名字, 这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

    阿蘅,阿蘅。

    但她没有反应。

    苏蘅的面上没有半点血色,连嘴唇也是白的, 苍白得近乎透明。

    即便是晕了过去, 她的牙关却依旧咬得很紧, 想来是害怕极了。

    太医官喂不进去饴糖水,只好撬开她的牙关慢慢灌进去,这么一来,不免弄湿了衣领。吴婕妤忍着膝疼, 亲自取来干净衣裳, 交由尚宫们为苏蘅换上。

    薛恪等在殿外。

    日暮以后, 乱云低薄,这便开始下雪了。

    为了挡住这刺骨的寒冷,宫人早已在长廊的柱楹之间装上了可以活动的木格长窗。大多数的窗扉严严实实地合拢了,唯剩下几扇用于通风透气的还半开着。

    朔风如刀,与寒雨相逐, 犹如激烈的碎玉之声。割脸的雪霰子于是从廊下未关紧的长窗中飘进来。

    薛恪便站在这清寒冷风中。他无意避闪,直挺的背挺立如鹤,一任飞雪落于他绯红色公服的肩头,宛如梨花。

    除了一路抱着苏蘅回来时曾呼唤她的名字,他并没有再多一句话。

    他脸上并未流露出任何可以使人窥探心事的神色,只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紧紧盯着那两扇关阖的朱红色宫门。

    更衣尚宫出来之后,脸上有释然的微笑,上前对薛恪道:“相公,郡君已经醒了,想要见您。”

    从殿门之外走进内室的路很短,他却走得很快,快得连心跳都急促了起来。

    还没绕过床前的髹金屏风时,便听到了苏蘅虚弱的喑哑嗓音。

    她挣扎着半坐起来,竭力发出清晰的声音,“薛恪,是你吗?”

    “是我。”再难克制住内心的情感,薛恪疾步上前,展臂拥住蜷缩在罗衾中的人,“我在这里。”

    带着惶惑和疲惫,苏蘅一下子不知道该些什么,环着薛恪的腰,伏在他的肩头。

    她鼻子酸酸的,眼泪在眼眶滚了一圈,但到底没有落下来。她只无力地攀住他的衣襟,仰脸看他瘦削的下颌,又叫了一声,“薛恪。”

    心里难过却什么都不,只不住地叫对方的名字,仿佛他应该懂得所有她想要倾诉的委屈。只有面对极亲近之人的时候,苏蘅才会这样。

    时候摔了跤,膝盖磨破了流血,她回了家,就是这样什么也不出来,也不哭,只是一个劲地叫“妈妈”。

    现在亦是如此。

    苏蘅现在回想起来,也后怕。她这样直接怼太后,万一太后当时发作将她如何了,也未尝没有可能。但若是方才的情景再来一次,以她的性格,大概还是会的。

    这就是人的矛盾之处。

    她不愿再,他便不去再问。

    薛恪的肩头有冰凉濡湿的寒意传来,雪霰子融化了,渗进他的袍服中,那块衣料的颜色便格外深红。

    苏蘅问:“外面下雪了?”

    薛恪摸摸她的头,“嗯”了一声。

    怀中甜软的温暖感觉传过来,他才反应过来,始觉寒意彻骨。

    是以更加无法放下这份温暖。

    薛恪低头,克制住心中翻涌的情绪,心紧了紧苏蘅身上披着的罗衾,“冷不冷?”

    苏蘅被他裹得只剩一颗的头露在锦缎堆似的被子外面,乌黑柔密的头发如流云迤逦垂落。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应该很像一颗被顶在粽子上的白汤圆吧。还是往外流芝麻馅儿的那种。

    想到这个比喻,苏蘅不由笑起来。心情初霁,便有起了调戏他的心。

    她眨了眨眼,从被子里伸出一个手指,戳了戳薛恪的前胸,“郎君胸膛似火,若是抱我再紧些,就更暖和了。”

    无赖又娇软,呢喃般的语气,还是这一招。

    偏偏他吃这一招。

    薛恪脸上清冷浅淡的线条终于柔和起来,喉结动了动,却不接话,只微笑起来。

    神色素来萧索的人笑起来会有种别样的意趣,更别这人原本就长着一张蛊惑人心的英俊面庞。苏蘅目光灼灼,顺着薛恪琥珀色的眼睛看下去,看到他高挺的鼻子和含着笑意的唇,再看到他微动的喉结,宛如一副写意画。

    苏蘅不由自主地还想再多看点,可隔着曲领大袖,往下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明亮的烛心噼啪爆出一朵灯花,她轻声问:“薛恪,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去呀?”家自然是指金水官邸。

    她方才醒了就想问这个问题。

    薛恪看着苏蘅。她眼角眉梢压着天真恬静而不掩饰的爱欲,清亮的眼睛正大大方方地凝望着他,这眼神轻轻拂过他的心脏,使之骤然缩紧,复又徐徐展开。

    但他却不得不给出令她失望的答案。沉吟片刻,薛恪道:“恐怕现在不行。”

    今上方才赶往东阑宫时的震怒神色已经超出了臣女或者是外甥女的关心,看见苏蘅晕倒后怒极脱口而出的那句“还不去将公主扶起来”,将郡主成公主,恐怕不是口误。

    苏蘅还没有问出为什么,便听到殿外不远处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衣裙触地之声,以吴婕妤为首的宫人柔和温婉的行礼声响起:“官家。”

    ·

    今上请薛恪先行在殿外等待时,唤的是他的字。

    今上和颜道:“叔夜,你且去会宁殿中等我。”

    薛恪沉静称是,行礼后离开。

    今上望着薛恪离去的挺直背影,无声地点了点头。

    此时他已经不再将自己看作人君,而是作为一位面对女儿和婿子的普通父亲。

    他迄今仍将薛恪视为国朝中最为优秀的年轻人,颇有爱惜之心。又听前几日去金水官邸的内侍回来禀告所见,道薛苏两人新婚感情甚笃。因此他对自己为苏蘅选择的这个夫婿很是满意。

    而唯一不满意的是,他的女儿并不知道这一切。

    苏蘅想要起身行跪拜之礼,却被王玄同拦下。

    今上才结束与太后的对话,脸上有掩盖不住的疲惫之色。但面对苏蘅,他保持着温和慈爱的语调,问道:“蘅儿,可好些了?”言语中有浓浓的关怀。

    苏蘅低垂臻首,恭敬地回答:“回官家,臣女好多了。”

    王玄同侍立一旁,瞥见今上的神色因苏蘅的恭敬礼数而有一瞬的黯淡。今上仍然是柔和的面色,却略有沉默。

    王玄同立刻道:“郡君何必如此客气,您与官家,都是一家人。”他着意强调了“一家人”几个字。

    王玄同罢,今上这才微笑,缓缓道,“我听驸马和叔夜,蘅儿似乎很喜欢读话本里的故事。”

    苏蘅点点头,道了声“是”。她不再多言,只等今上将要的话完。

    今上徐徐开口,“我亦有个故事想要同蘅儿。”

    很简单的故事。

    十七年前,有户人家的家主出于不得已的原因将自己的孩子交给姊姊抚养。

    这原因起来有两点,一则是因为家主当时年少掌家,实在无暇分神照料孩子;二则是因为这孩子的母亲被家中恶人所害,这年幼的孩子若回家,无异于将她置于险境中。

    及至这孩子长大,家主才将恶人除尽,每每看到自己的孩子心中便酸楚难言。他现在想要认回这孩子,却不知道这孩子愿不愿意叫他一声“爹爹”?

    问出最后一句话时,今上眼中有殷殷的期冀,只是那“爹爹”两个字有少许颤动的尾音,透露出他心中的忧虑。

    苏蘅是聪明的人,在这个故事道一半时,她便想起了许多事情:出嫁的前夜,康阳道“蘅儿,我们身上流着一半相同的血脉”;今上不顾群臣的反对,封她为郡主;吴婕妤的鱼青玉佩;还有适才她疑心自己听错了的那句“扶起公主”……

    苏蘅抬头。

    即便有太医官精心的调养,今上的双鬓依旧不可避免地被岁月的风霜和经年的忧劳染白了些许。如果看得仔细,能够发现他眉心夹着几道无法抹平的浅浅竖纹,这令他比年长几岁的姐夫苏璋看起来还要老成一些。

    今上见苏蘅不话,恻然道:“蘅儿,我并非要你弃长公主与驸马十数年的养育之恩之不顾,你依旧可以称呼康阳为孃孃,叫苏璋为爹爹。我已经年近不惑,子女缘分稀薄,唯有你与颢两个孩子。颢今年只有两岁,在过去漫长的十五年里,你是我唯一的骨肉。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去公主府见我的女儿,是我埋首于繁忙朝政之后唯一快乐的期待……我虽然没有时常陪在你的身边,但却从未错过你的成长:蹒跚走路,牙牙学语,换牙之后讲话漏风的模样,第一次偷偷溜出公主府游玩回来……我都记在心里。”

    “康阳问过我,为何不接你回宫……我想,你是不愿意的,因此拒绝了这个提议。我的女儿喜爱自由自在的生活,乐于欣赏市井的热闹人烟,喜欢宫禁高墙之外的明媚阳光,十七年都过去了,我现在又怎么能为了一己之私将她召回宫中呢?”

    回忆显然让今上觉得感伤,今上顿了顿,才接着:“可是蘅儿,我老了,在我这个年纪,民间的许多人已经做翁翁了。‘为人君者,称寡称孤’,有时候,我坐在朝堂之上,听见朝会前臣子们闲谈家事,当他们谈论起自己的孩子时,我甚至有些羡慕他们。即便是这样,我不愿破你原有的平静生活……可适才东阑宫之事,却让我害怕,害怕在我有生之年,就这样失去了我的女儿。蘅儿,我老了,你可愿意认回我做父亲,唤我一声爹爹?”

    苏蘅看着今上略带斑白的双鬓,耳畔是诚恳得近乎哀戚的话语,一股没有办法克制的酸楚从喉咙里涌上来。她不知道这是来自于她的情感,还是来自于原身的感情,亦或是最原始的血缘羁绊,使得她的双眸逐渐模糊。

    在眼泪终于滚落下来之前,苏蘅起身,敛起裙裾,对今上行子女之礼。然后她起身,注视着今上的眼睛,恳声唤道:“爹爹。”

    今上眼中也有泪,这一刻期待得太久,真正来临的时候竟有些不知所措。眼泪自今上的眼角滑落,没入淡黄色团龙的红底常服之中,他只是不住颔首,以应和这句等了十七年的“爹爹”。

    王玄同侧过身,悄悄瞬了瞬目。再转过身来,适时地上前,他对苏蘅的称谓已经改变,“官家与公主都未用晡食,适才公主似是因为饥痨之症才晕厥,官家和公主不如移步会宁殿,一同用膳时再。”

    官家这才恢复了寻常的温和神色,想起女儿的饥痨之症,不由担忧地皱起眉头,旋即顺着王玄同的话问道:“蘅儿,你可有什么想吃的?”

    苏蘅有点不好意思,声道:“爹爹,现下宫中不许吃荤食,我想吃点带荤味儿的菜可以么?”

    不是她要顶风作案,实在是因为一旦低血糖犯了,胃里就觉得寡削,不吃点扎实的味道,难以抵挡那股难受劲儿。

    她想起上次在琅嬛院晕倒后醒来,呼啦啦就着爽辣的雪里蕻吃了两大碗黄芽菜鸭汤泡饭,就是要那种顶饱又好吃的食物才好。

    今上看了看太后暖阁的方向,淡淡冷笑。转过身,他慈爱温柔地摸了摸苏蘅的头,“傻孩子,你不必守斋,这授衣节本来就没有守斋的规矩。你想要吃些什么肉,叫御膳去做来便是,不要饿肚子。”

    作者有话要:  苏蘅的身世就到这里解开啦,之后是薛恪的身世~接下来的章节会有大量美食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