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糖醋酥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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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蒙蒙亮, 是冬日黎明前的微暗天色。

    苏蘅已经窝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了,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甜笑,恬静如婴童。只是她睡相不好, 半夜翻来覆去,总是踢被子, 薛恪便一次次不厌其烦地轻轻将罗衾拉回她光洁的肩头,再闭上眼睛, 却无眠。

    这万籁俱寂的时分,他并非没有一点倦意,但因为心中有所思, 在清浅寐醒来之后却再无法入眠。

    阖目抱着怀中熟睡的娇娇儿, 不免想起许多往事。

    全是些很早以前的细枝末节的事,不知为何,这些带着锋利棱角记忆碎片却在记忆中却如此清晰。

    譬如他们的相遇。她鲜衣怒马, 疾驰而来, 略带潮气的春风扬起她的袍角, 却不知怎么的,偏偏掉进自己的怀中,的鹅蛋脸吓得惨白,而后晕厥;

    譬如琅嬛院中的重逢。寒风中四周都是声色犬马, 迤逦花灯在桥边燃烧, 少女倒在他怀中, 竟又是她。世上竟有这样的缘分。

    还有新婚当夜。两人冷面相对,无意同饮交杯酒,只漠然抛却了金樽。是夜,他清明无眠,她倒睡得香, 翻过身去,背对着他,少顷便沉沉睡去。床下的金樽一仰一覆,应视为新人婚姻大吉之兆,他一向不信神佛,当时觉得是深深的讽刺,如今心中却有依稀难辨的慰籍。

    点点滴滴,历历在目。

    若她不来招惹,这一生便这样过了。

    白鹿书院中,老师,圣人之道,不过是存天理灭人欲。

    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一直奉此言为圭臬,践行不悖。苦行僧般的日子的确有自我惩罚和时刻警醒的功效,有助于减轻心中的彷徨困顿。

    可偏偏她来了,以狡黠明快的烂漫笑颜照亮了他前二十余年的压抑晦暗人生。她无意于攻破他的坚硬外壳,只是一次次直视内心,大胆而热烈地出她自己的心意而已。

    只是这样,他已无法招架。

    这才知道,原来人生,还有别样的活法。

    但是想来,寻常人并没有她这样勇敢,比如他自己。

    过了新年之后数日便要前往幽州赴任,此去路途漫漫,为了在按时抵达并遏制幽州知州贾锡,他必须提前启程。何况薛氏多年积郁的怨怒,只担在他一人身上,早已等待了太长时间,只等此一击。

    可他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同她这即将离去的事实。

    ·

    苏蘅在朦朦胧胧间醒来了。

    人太喜悦太高兴的时候是睡不安稳的。

    她醒来的第一反应是仰头去看薛恪。

    见他阖目躺着,一手环绕着自己,苏蘅自然而然以为他还睡着。以她的角度看过去,他瘦削流畅的下颌线与深邃的轮廓构成了一副难以言喻的优美而宁静的画卷。

    她懵了一会儿,注视着帷幄绣帷侧面的缠枝花纹,伸出一根细细的手指,在温香旖旎的虚空之中轻轻描摹那缠绵的形状,描着描着,思绪便宕远了。

    不知怎么的,蓦然想起某日江吟雪起相国寺的那狂僧,那句“如来快活风流,光前绝后”。又想起昨夜,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杨柳腰肢禁不住春潮起伏,薰被的莲座双翼银香球儿滚落一旁,香融的汗贴在一起,简直要融化了呀。也不知是什么光景,她抬起湿漉漉泪盈盈的眼眸看他,声地唤他的名字求饶,真真是羞煞人也。

    现在薛恪身上好热呀。

    不是软绵绵温水般的热,而是结实有力而矫健的男子的温度。

    而脚下的汤婆子已经不烫了,正好她有点冷。

    苏蘅试探性的,悄咪咪把另一只手轻轻环在薛恪的腰上,见他不动,又偷偷翘起一只脚架到他身上。趴在他身上,轻手轻脚地作祟了一番,直至肌肤相亲,他薄薄肌肤之下的热意徐徐传来,包围着自己,她这才餍足地埋首在他的颈窝上。

    不消,这行为带着的报复心,怕他醒,又怕他不醒。

    薛恪果然还没有醒,她疑心地观察到他的嘴角似有若有若无的勾起弧度,可是面色还是沉静的,阖目静眠的样子。

    她又低头往里面拱拱,凑得更近一点,偷偷亲了亲他的脖子。长而密的睫毛扫在薛恪的颈窝上,她也不管,心想反正他睡着了痒不着。

    喜欢一个人有理由么?

    她又想起那日下雪,她和薛恪把赵若拙生生从琅嬛院带回来之后,心情并不好。江姊姊和哥哥再没有然后了,赵若拙又执迷不悔地喜欢江姊姊,她在回家以后,于是便问薛恪这个问题,“喜欢一个人有理由么?”

    他一向冷静而聪明,任何事在心中都有自己的权衡,且不为外物所动摇。那一回,却没有回答她。

    因为他自己也无法回答。

    苏蘅现下却有了答案。

    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自己的问题,有的。如果不出,只是因为理由太多了,多到难以一一枚举,多到他整个人都是她喜欢的理由的合集。

    心中欢喜,一抬头,正正对上薛恪含笑低垂看着她的双眼。

    倒也不是怕他,只是即便脸皮厚如苏蘅,恶作剧的时候被人抓到现行难免也羞愧。她连忙收起绮思往后缩,想要把肆无忌惮的手脚从他身上撤下来。

    苏蘅慌乱地拉过床畔一件白色里衣,也没看清是谁的,胡乱裹上,磕磕巴巴地反问,“你你你怎么醒了……你醒了多久了……”

    脖颈和锁骨交接处还残留着她唇上的香气,薛恪一手把她捞回来,没绷住浅笑,“一直醒着。”

    苏蘅瞪大眼睛,旋即意识到他一直闭着眼是在逗她,当真是恼羞成怒,撅着嘴不话了。

    “怎么不睡了?”他目光温柔,轻轻揉了揉她乌黑的头发,原先记得她一向贪睡。

    “睡不着。”

    总不能是因为她太高兴才睡不着的吧。她怕自己睡太死,醒来他便又离去了。但经过刚才那一番戏弄,她只觉得又羞又恼,气得睡不着。

    “生气了?”

    “没有。”苏蘅把头扭过去,不看他。

    “那再睡一会,好不好?”

    “不好。”依旧拒绝。

    “饿不饿?”

    ……

    苏蘅本来还想硬气冷酷一点不饿,肚子这时候不争气地咕咕一叫,在这寂静的闺房中尤为清晰,她只得承认,声音闷闷糯糯的,“只有一点点。”

    一饿,恼怒的气势顿无。

    难怪孩子和长辈闹脾气的时候要以绝食为要挟,并不是真想绝食,而是因为一边生气一边肚子饿而大口吃饭实在很糗。

    薛恪便笑,“那么我起来去吩咐厨房送朝食来给你吃,好不好?”

    苏蘅还想赖一会,听他要起身,连朝食也不想吃了,索性搂住他的脖子,道:“不好不好,我只有一点点饿,还能忍。虽然你刚才戏弄了我,但你今日好不容易休沐,下次要再见到你,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苏蘅不知道,这话在薛恪听来,总是酸楚多过了欢喜。

    苏蘅趴在薛恪的怀里,忽然轻声问:“你时候也是这样的么,不爱言笑的冷冷模样,别人家的孩是不是要怕你?”

    薛恪摇摇头,觉得她天真得可爱。孩子的冷清威仪算什么,谁又会放在眼里?孤儿寡母的,越想要和人撇清关系,越有人要来招惹。

    头一次,他向她起自己过去的事情,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声音平淡地陈述事实。

    “我是罪臣之后,我的祖父被先帝定下了重罪,满门流放幽州。秦叔叔护佑着我母亲从汴京逃去了南方。从我记事开始,不被人欺负的时候,便要读书,或跟着秦叔叔习武。只有这些时候,才能看见母亲面上稍有释然之意,而稍一松懈,她便会发怒,而后便会流泪。她流的每一滴眼泪都要叫我看见,好令我知道,正是因为我不肯用心,她才如此悲凄。从那时候我便明白了,我这一生,任何事情都是次要的。”

    什么是主要的,他没有下去。

    怀中人沉默,良久无言。

    他们在相拥的姿态里互相看不见对方的面容和神情,于是这短暂的一瞬显得格外漫长。尤其是对薛恪而言,这坦白摊牌的一刻迟早要来临,他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

    谁知,当这沉默维持得愈久,他心底隐隐的苦涩便愈难压抑。

    他料想到她会问一些问题。

    这都是情理之中。

    譬如你的祖父到底是谁,譬如你是如何掩藏身份过了这么许多年的,譬如那她在他心里是什么位置,诸如此类的问题。

    苏蘅的反应永远出乎任何人的意料。

    她时常异想天开,时常作惊人之语,他早已习惯。

    从来没有任何言语,能像她即将出来的话那般,令他顿在那里,生怕自己接不住她从容丰沛的爱意。

    “要是早一点认识你就好了。”

    她在他旁边支起身子坐起来,两睫低垂,复而注视着他琥珀色的眼睛,没有任何一丝调笑的意味,郑重诚恳地:“薛恪,要是早一点认识你,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哪怕只是你的邻家姐姐,哪怕只能做你生命中无关紧要的路人,我也会保护你的。”

    要的话堵在嘴边,他眉目又沉郁下去,不话。他只紧紧抱住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然后低头眷恋地吻她的额头和鬓发。

    ·

    苏蘅回笼觉睡醒,起身时已到了半晌午。洗漱后坐在镜前简单地画了个淡妆,厨房送来吃食,便和薛恪坐下用膳。

    今日送来的是糖醋酥骨鱼、酿烧兔以及几个清炒的菜,配的是碧粳米炊饭。

    酥骨鱼的口味接近苏蘅从前爱吃的熏鱼,因此春娘时常做。

    这时节的野生鲫鱼并不肥,只能靠调味取胜。鲫鱼处理得干干净净,以盐和香料腌制半个时辰,将鱼身上的水分风干后入热油锅煎。

    热油在锅内荡开,鱼皮煎得香香脆脆焦焦。另取来砂锅,垫上箬叶,鲫鱼逐条齐整码入,加入少许莳萝子、花椒、马芹、橘皮、楮实子、盐、清酱、陈醋以及糖,清水倒至漫过鱼身的高度,慢火焖煮半日。

    等解开盖子以后,酱褐色的汤汁已经完全收干,裹在了鱼上。鱼身依旧保持着完整的形状,浓郁的香味渗入鱼肉之中,微甜的口感。鱼骨被焖得酥软,不需细细剔去便可以吃了,“酥骨”便是因此而得名。

    饭食做得很香,样子也诱人。

    但两人心思都不在吃饭上面,有情饮水饱,更何况这饭食,于是吃了半碗饭便饱了。

    一个执箸托腮,看着对方甜甜地傻笑,恨不得眼里心里只有他;另一个将幽州之行便挂在嘴边,正准备和她自己即将要离开的事情,却见胜忽然踏着碎琼乱玉极慌张地跑进来。

    胜这孩子一向镇定,颇肖其主,很少这般失常的慌乱。

    苏蘅放下筷箸,凝声道:“胜,怎么了?”

    胜一指外面,只见身后有宫中的内侍在他的接引下走进院内。

    这内侍薛恪和苏蘅都认识,是内侍省内西头供奉官周开。

    薛恪跟随官家出入于禁中,认识周开并不奇怪,而苏蘅认得周开,却是因为当日在升平楼观进士唱名时便是他伺候在贵妃和长公主的身侧,言语机敏,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周开此刻面色匆匆,见了苏薛两人行了个大礼。

    苏蘅纳罕,若是官家有事召薛恪入宫,何须动用周开这样的高班内侍。

    但纳罕也只是一瞬间的,她与薛恪对视一眼,俱是礼数周到相迎。苏蘅问:“中贵人,有什么事么,何以竟如此匆匆?”

    周开肃立,朝她欠身,道:“请内命妇及宗亲入宫。”

    “现在入宫?”苏蘅有点惊讶周开是来接她的。

    一般要入禁中需得提前半月告知,才合乎规仪。况且若是要来接她入宫,只需派个黄门来便是了,怎么让周开这样的高班内侍亲自来了。

    周开仿佛看出了苏蘅的疑惑,看了薛恪一眼,只道:“稍后相公或许亦要入宫,但臣只负责听从官家的吩咐,来接郡君入宫。”

    苏蘅便更奇怪了,“周内侍,我能多问一句么?现下我等为何事入宫?”

    周开垂首,声音压得很低,只简略短促回答:“太后薨。”

    苏蘅跟着周开离去时,只把这当做一次寻常的分别。她只以为,就像从前一样,等她再次出宫时,薛恪依旧会引马在阊阖门外等她,却没想到这是他们阴差阳错分离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