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在云暮归之前,沈微雪从没养过徒弟。
他的养徒经验只停留在理论上, 实际操作起来束手束脚不知所措。
他生怕将徒弟给养废养坏了, 表面上风光霁月一派潇洒, 背地里紧紧张张地问遍凌云上下所有收过徒弟的同门们,该怎么养徒弟。
众人诧异于微雪仙君居然也有这么一天, 一边七嘴八舌地传授经验。
沈微雪全都认真听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记了厚厚一本。
一字不落,一句不缺。
他以往修炼时都没那么认真。
最终沈微雪挑灯夜读,琢磨这本厚厚的养徒笔记, 琢磨了两天一夜, 终于悟出核心经验——不管怎么样,对徒弟好就是了。
往后几年,沈微雪认真贯彻这一点。
送徒弟最好的灵器,陪徒弟坐练剑, 替徒弟梳顺脉络,带徒弟出去到处玩……咳,历练, 心血来潮就给徒弟讲睡前故事, 顺便揉下雪绒绒的狼毛……咳咳, 最后一个就是偶尔为之。
无伤大雅的爱好嘛。
凌云上下,无人不知微雪仙君将他徒弟当掌中宝, 护得紧紧的, 谁碰都不行。
而云暮归也没有辜负他。
云暮归虽是半妖之身, 但他爹妈估计都非等闲仙修妖修, 传了他一身好根骨,他本身天赋又极佳,沈微雪稍一提点便能举一反三,进步飞速,升阶如吃饭喝水般简单。
沈微雪看着昔日弱叽叽软乎乎的崽崽,慢慢变成俊朗沉稳的青年,深觉欣慰的同时,又有些莫名的惆怅。
可能这就是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觉吧。
沈微雪出神地叹息着,起来,徒弟两个月前独自外出历练,前日刚传讯出了秘境,有所领悟,要回来闭关。
算算日子,今天该回来了。
距离上次升阶也许久了,或许这次能突破一二。
等徒弟回来,替他顺一顺灵脉,稳固一下境界吧。
沈微雪兀自琢磨着。
“微雪师弟?”
顾朝亭屈指叩了叩桌面,发出笃笃笃的声音,他问道:“你可有在听?”
沈微雪回神,唔了一声,回想了一下方才顾朝亭了什么,毫不心虚地漫声应道:“在听,你方才好几个宗门都提出想和凌云交好……怎么个交好法?”
修仙道强者为尊,凌云宗身为仙道之首多年,向来是万众瞩目的存在,无数宗门想与他们好关系,这也是正常。
不过这些事儿通常都由顾朝亭处理,怎么今天特意拿过来和他讲?
沈微雪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抿了口茶,等顾朝亭回复。
顾朝亭沉声道:“联姻。”
他瞥了眼还不知大祸临头的师弟,淡淡道:“半个月后有论道大会,合欢宫、明月楼……一共六个宗门,都派了人来,都有意和你成秦晋之好,合籍结道侣,共创修仙道琴瑟和鸣的佳话。”
沈微雪一口茶喷了出来。
所以他就很讨厌这些宗门闲着没事总来开什么论道大会!
于修炼上进益不多,相亲事业倒是发展得蒸蒸日上!
他搁下茶杯,断然拒绝:“我不……”
话未完,他眉心微动,隐约感知到了什么,拂袖一挥,无形灵力将门扯开,露出了外头的身影:“阿归?”
门外丰神俊朗的青年安静地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将他们的话听去了多少,他眉目间难掩一丝倦意,风尘仆仆,显然是披星戴月一路赶回来的。
沈微雪心情一下就好起来了,他站起身来:“阿归回来……哎呀!”
他错愕止声,云暮归突得一口血喷了出来,身子摇摇晃晃,只来得及低声喊一声师尊,就闷头朝前倒去,惊得沈微雪立刻忘记了其他,忙不迭上前一步将人抱住。
——于是那场相亲大会沈微雪到底没去成。
他带着云暮归一起闭关,一闭就是一个月。
云暮归不知发生了什么,体内灵脉紊乱如麻,气血逆行,乱糟糟的,再晚一步就要走火入魔。
他周身灵气翻涌,化作利刃,将衣衫割作褴褛——这衣衫上绣着各种高级防护符纹,竟也挡不住他的灵力。
毛绒绒的耳朵尖和长尾巴早就控制不住地冒出来了,那尾巴也失了控,乱无章法地甩着,仿佛不知疼痛,四处乱砸,那一声声闷响听着沈微雪心都揪成了一团。
沈微雪一手将云暮归牢牢扣在怀里,灵力源源不断地渡过去,他和云暮归修同一道法,算是同出一脉,云暮归对他也没有防备,任由他灵力渡入。
他竭力梳顺对方紊乱的灵力,一手去捞云暮归的尾巴,捉住了就往自己手腕上卷,不让尾巴乱甩,一边轻声安抚:“别怕,我在呢。”
云暮归靠在他怀里,额头抵在他的肩头,冷汗涔涔而落,痛苦地皱着眉,死死咬着唇一声不吭,只余急促隐忍的喘息。
沈微雪又闻到了血腥气,心知不妙,强行抬起云暮归的头,才发现这家伙力气之大,咬得自个儿唇上血肉模糊。
沈微雪心疼得不得了,捏住云暮归下巴,将手腕送过去:“松嘴,疼就喊出来,咬我也可以,别咬自己……”
大概是他的怀抱太温暖,声音太温柔,又大概是体内的灵力终于在沈微雪的耐心梳理下,慢慢恢复平静。
云暮归在剧痛之中,渐渐清醒过来,他哆嗦了一下唇,终于松开了牙齿,低声喃喃:“师尊别走……”
沈微雪赶紧应他:“我在。我不走。”
云暮归却又安静了,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许久,才慢慢抬眼,漂亮澄澈的眸里卷携着痛楚,他又低声道:“师尊。”
沈微雪只以为他难受,扯了袖子替他擦去鬓边汗湿,轻声哄着他:“没事了,只是一时岔了灵力,顺过来就……”
话音戛然而止。
云暮归仰头凑来,准确无误地截断了沈微雪没完的话语。
这是一个带着青年情窦初开的满怀热忱,又卷着孤注一掷的血气的吻。
“师尊。”
沈微雪在脑海空白中,依稀听见云暮归在他唇畔喃喃。
“我心悦你。”
沈微雪着实懵逼了片刻。
任谁突然被自己养大的崽表了个白还摁住亲了一口,都不可能淡定的。
沈微雪恣意洒脱不假,但在感情上,他只是一张空白得不能再空白的纸。
干干净净,未曾有谁留过笔墨痕迹。
他呆了一瞬,直到青年温热的舌舔过他的唇,试探着想越雷池,才反应过来,仓促地别过头,躲开这个大逆不道的吻。
云暮归落了个空,眷恋不舍地在他唇角边流连。
沈微雪心乱如麻,唇上血气刺激得他无法思考,他想也不想地推开青年,斥责道:“放肆!”
只是他从来对徒弟温声笑语,无限温柔,这一声毫无威力,倒显得色厉内荏。
云暮归灵力已经恢复平静无甚大碍了,灵脉间还残留些微痛意,妖性在压倒人性的边缘徘徊——他本来就是因为听见有人要与沈微雪结道侣,一时岔气才导致的走火入魔。
他看着沈微雪,尾巴尖卷起来,往沈微雪掌心里塞,执着地凑过来,与沈微雪脸颊相蹭,仿佛他还是狼崽原型,可以和沈微雪亲密无间。
“师尊……”
不该的不该做的,都过了做过了。
再过分一点好像也没什么。
云暮归想着,心扑通扑通直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他舔了舔嘴唇,刺痛让他清醒了些,血气又让他心底欲念无限翻滚。
想要。
想拥有。
云暮归充满眷恋又依赖地抱住身前人瘦窄适宜的腰身,察觉到对方倏地一个绷紧,他吐出一口滚烫热气,低声道:“师尊不要找别的道侣,我想要师尊……我想当师尊的道侣。”
……
就很离谱。
就踏马很离谱。
谁能想到他没把徒弟养废养坏,却把徒弟养弯了呢。
沈微雪再一次从梦境中惊醒时,翻身坐起,扶额叹气。
梦里的人他很熟悉,做出来的举动却让他觉得很陌生,陌生到心悸。
他……他又梦见云暮归轻轻碰着他的唇,喃喃着“师尊我心悦你”的那一幕了。
入道修炼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而近来七八次入梦境,次次都因为云暮归。
沈微雪下意识摸了摸唇角,那儿仿佛还有一点残余的温热感,还卷着一丝血气,都是徒弟留下的。
大逆不道。
以下犯上。
一只逆徒。
清理门户算了。
沈微雪脑海里纷纷杂杂闪过许多念头,最终还是长叹口气,摈除杂念。
不管是人是妖物,总是很容易对救他出苦难的人有雏鸟情结,徒弟也许……也是这样的心态。
当不得真。
沈微雪这么劝自己。
他翻身下榻去桌边,斟了杯茶来喝。
温冷茶水一入口,沈微雪就皱了皱眉,忍耐片刻,才喉头一动,咽了下去,只是再没喝第二口。
都快一个月了,他还是没习惯。
由俭入奢易,由奢复入俭……就很难。
这还是他收徒以来,第一次独自外出游历。
之前每次出门,他都会带上云暮归,而徒弟每次都很贴心,会一并带上他最喜欢的灵茶和灵泉,一到落脚处,便替他烧水煮茶。
炙热的灵力卷着杯身,让他无论何时都能喝到温度适宜的茶水。
沈微雪握着茶杯,杯里水渐渐凉了,他有些出神,恍惚中竟有些记不起收徒之前,他孤身一人外出时,是个什么光景。
可能是什么良辰吉时到了,窗外遥遥传来敲锣鼓的声音,伴随着大声的庆贺声,十分喜庆。
这声音沈微雪倒也不陌生,是有人成亲了。
沈微雪懒懒散散地下了楼,在快坐满人的大堂里挑了个比较偏的位置,要了些早食,一壶清茶,慢悠悠地吃着,一边看着大红花轿由远及近。
新郎官胸前戴着大红花,春风得意地走在前头,笑得舒畅。
跟在花轿边的厮也是笑容满面,毫不吝啬地朝四周撒着钱币,引无数欢呼祝贺声,端的是热闹非凡。
沈微雪漫不经心地啜着清茶,与他紧挨一桌坐着的一个布衣男子忽然失手将茶杯摔落在地。
旋即抬手半掩着脸,无声呜咽起来。
因着外头喜事,大堂里一片热闹,布衣男子选的这位置又比较偏,一时之间,除了沈微雪,没人发现他的异常。
沈微雪视线略有停顿。
布衣男子哭得没什么声响,眼泪从指缝间簌簌地流,但沈微雪能感受他真切的悲伤,仿佛铭心刻骨。
哭太急了,容易倒气晕过去。
不过沈微雪并不算扰别人的悲伤,他沉吟片刻,翻过一只干净的茶杯,倒了一杯热茶,悄然放在男子面前,便准备起身离开。
沈微雪的动作悄无声息,然而布衣男子还是注意到了,他抹了一把泪,抬眼看见沈微雪,勉强笑了笑,哑声道:“多谢。旧人成亲,触景伤情,情不自禁一时失态,请见谅。”
他摸出银钱放在桌上,当作摔碎茶杯的赔礼,喝下沈微雪斟给他的茶后,跌跌撞撞地离开。
背影失魂落魄的。
这只是一件插曲,沈微雪没放在心上,然而不知为什么,等他也出了门,抬眼再次看见迎亲队伍。
眉头一蹙,却忽地有了别样的想法。
他无心联姻,无心与他人合籍做道侣。
可云暮归呢。
徒弟长大了,总会遇见喜欢的人……与别人做道侣的。
沈微雪蹙着眉,看远处新郎背影消失在街角,下意识换想了一下,若那是徒弟……
心里没由来的不舒服起来,他沉默了一会,才恍然察觉,他替云暮归想过很多未来,修炼的方向,该去的秘境,等等等等。
却从没想过,要是有朝一日徒弟与他人携手,离他而去了……又会是什么模样。
沈微雪怔立在原地。
他呆愣了很久,蓦然抬手掐诀,接连几道缩地诀后,他回到千秋峰上,下意识喊了声“阿归”。
然而顶峰之上空落落的,树下玉桌落了许多枯叶,看情形是许久没人来清理过了。
沈微雪捏了捏眉心,才想起他这回离开前,云暮归闷不做声地也要跟着来,被他斥责了两句。
那是他第一次对徒弟重话,也是第一次……亲口命云暮归去静心崖。
当时他不知如何应对,情急之下,板着脸让云暮归去静心崖冷静一下。
沈微雪稍微感应了一下,他赠给徒弟的通讯玉牌……还在静心崖上。
云暮归还没有从静心崖离开。
这么久了,徒弟难道还傻呆呆地在静心崖上思过?
他轻吸一口气,了个法诀,一个错眼间,他便来到静心崖下。
守在静心崖下的弟子见了他,连忙行礼,询问他可有什么吩咐。
沈微雪摇摇头,示意不要,正算再掐个诀上山,指尖一顿,又将法诀掐灭了。
转而顺着路,一步步往上走。
来静心崖思过的弟子禁止使用灵力,徒弟应该……也是这么一步步走上去的。
沈微雪收敛了灵力,静心崖设了禁制与阵法,越往上,威压越重,及至半山腰,身上仿佛背了座山般沉重。
体质稍弱些的弟子,恐怕已气喘吁吁。
路很窄,一侧是悬崖,一侧峭壁。
沈微雪伸手在悬崖边揪了一根草,施了个术法。
那草便模模糊糊地投影出一个月前的景象来。
白袍青年神色平静,一步一步地沉稳往上走着,背脊挺得笔直,沈微雪看着这模糊幻影,微微出神了一会,直到青年走过草的影像范围,才回过神来,重新掐诀。
他捏着这根草,默不作声地跟着青年的模糊幻影走,走一段路,换一根新的草,就这么一路走到了静心崖顶。
好似师徒俩一路沉默同行。
静心崖顶是万年如一的萧瑟秋景。
枯叶飘落满地,一踩就是清脆的碎裂声。
沈微雪没刻意隐藏踪迹,随手将幻象消失的草丢在一旁,抬眼望去。
云暮归站在湖边,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背影失落又萧索,沈微雪觉得自己像看到了一只被抛弃的大雪狼,蔫哒哒的垂着耳朵,尾巴有气无力地卷着,委屈巴巴的。
明明是很可怜兮兮的场景,沈微雪却莫名地松了口气。
他也不上这口气是为何而松,只是见到云暮归果真在这时,静心崖禁制带来的威压仿佛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喊了声“阿归”,云暮归闻声转头,见到他的一瞬,眼神一亮,旋即变得越发委屈巴巴,往前走了两步,又犹犹豫豫地停住了。
沈微雪见他不过来,干脆自己抬步向前,问:“怎么不过来。是生我气了吗?”
他从没罚过云暮归上静心崖,这回是第一次,徒弟觉得委屈也是应当。
沈微雪脑海里已经转过十八种哄徒弟的法子了,正要开口,却见云暮归摇了摇头,道:“弟子不能离开。”
他倔强又难过道:“弟子还是想要师尊,弟子不知错,所以不能下静心崖。”
沈微雪一愣,旋即回忆起来。
离开前他命云暮归去静心崖冷静,没考虑太多,的是“知错了就自己下来”。
他本以为徒弟顶多在静心崖待个几天就会下来,谁成想……
沈微雪一时之间也分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滋味,只觉得沉甸甸地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拽住了,扯得生疼。
他什么也不想想了,三两步走过去,一把抱住了神色落寞的青年。
年轻气盛的身躯,抱起来暖融融的。
这么一抱,沈微雪才发现,原来昔日身形瘦削的少年,如今已长得比他还要高一些了。
“不必知错。”沈微雪听见自己这么,“你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