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不必知错。”
“你没有错。”
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
错什么呢。
如果有错也是别人的错。
青年倔强又难过的模样在脑海里里渐渐弱化消散, 沈微雪轻蹙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些, 长睫颤了颤, 徐徐睁眼,眼底还有些大梦初醒的懒散倦意。
他安静地躺了一会,翻身坐起,曲起一条腿,随意地搁在床榻边, 抬手捏了捏眉心。
半晌, 缓缓舒了口气。
已经从荒漠里出来三天了,他还是沉浸在那场冰魄花带来的梦境里,无法忘怀更无法脱身。
青年那委屈又湿润的眼神就跟他原型那根雪绒绒的毛尾巴似的, 撩得沈微雪心尖一颤一颤的。
但心动过后接踵而至的, 是无边无际的疑惑。
——梦里的微雪仙君是他。
被徒弟表白“我心悦你”的人是他。
和徒弟“不必知错”的人, 也是他。
以往凌乱破碎片段式的记忆,还只能让他心存疑惑而无法确认, 这次真真切切一场连续剧大梦, 终于将那些猜测都化作真实——他记忆里的微雪仙君,根本不是所谓原身。
而是他自己。
沈微雪反复回忆了一会, 确认原书没有这些剧情。
一个更大胆又更微妙的猜测无可抑制地浮上脑海——他本以为他是在徒弟化妖前才穿进书里的, 眼下想想, 也许并不是。
那时候他收云暮归为徒还不到一年, 不足以经历完梦境里的事情。
他应该再更早之前就穿进书里来了……
……甚至可能早在前世。
重生的人也许并不只云暮归一个。
还有他。
这个猜测太离奇了, 饶是沈微雪都混乱了一瞬, 脑袋麻瓜了一会, 才抽丝剥茧地继续顺下去思忖。
如果他真的是已经经历过一世,那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导致他们双双重生?
还让他们的记忆都保留在互相伤害的结局?
沈微雪忽地想起来很久之前,那曾夺取过他身体操控权的“原身意识”,还有强行走剧情的所谓“天道”。
这几年无论是“原身意识”还是“天道”,都没再出现过,沈微雪忧虑了一段时间后,就没太在意了。
现在想想,总透着不同寻常。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沈微雪心情不太好。
他在梦境里刚被表白完,刚抱到了徒弟,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徒弟的反应,一晃神一睁眼,他就现身大漠边缘,不远处澜城城门大开,老张吆喝着驾车离去。
他被荒漠送出来了。
这荒漠八成还是随机挑人传送的——云暮归不在他身边,也不知被送去了哪里。
这就跟成亲拜堂就差最后一个夫妻对拜,结果被人硬生生断拆散一样的缺德。
沈微雪难得有些焦灼,他摸出久未使用的传讯玉牌,熟稔地连通——连不上。
玉牌闪了闪,旋即是长久的沉默。
玉牌能感应定位,他之前跑路时怕云暮归联系他时发现不妥,有意封闭了玉牌,没接云暮归的通讯,结果现在风水轮流转,轮到他联系不上徒弟了。
才知云暮归当时心情。
大概是担忧又难过,心头空落落的。
沈微雪又捏了捏眉心,将没有反应的玉牌丢回储物囊里,忍了忍想立刻见到徒弟的念头,披衣出门。
这场大漠之行,离开时是四个人,回来的只有两个人。
他和娜依。
娜依比他回来的早,据在那场风沙之后,杨伯就执意送她回来了,而送她回来之后,杨伯没有停顿,再次孤身进了沙漠。
这一进就再没出来过。
姑娘在沈微雪身边嘀嘀咕咕问东问西,一会儿担心地问杨伯和云大哥哪里去了,一会儿又好奇地问沈微雪有没有见到传中的冰魄花。
沈微雪摇头只道没有,简单地劝慰了她几句,没多什么。
杨伯……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本就是徘徊于此处的不归人,如今终于找到归处,也算是圆满。
至于云暮归,更不必多。
……
沈微雪在澜城里等了七八日,没等到云暮归,也没再拖延,留了只有云暮归能看懂的讯息之后,就离开了。
玉牌始终连不上通讯,也感应不到云暮归的方向。
沈微雪给顾朝亭他们传了个讯报平安,没提冰魄花的事,买了匹灵马,一边慢慢往回走,一边沿路留意各种讯息。
不知是不是心境变了的缘故,他因为无法修炼而停滞许久的境界居然有一丝松动。
云暮归魂修后留在他体内、原本安安静静润养着他破碎灵脉的灵力,忽地活跃起来,积极地替他拉拢外界灵气,将之锁在灵脉间。
沈微雪内视自身,能清晰看到他那些残败的灵脉,居然在自我恢复着。
虽然很缓慢,但确实在修复。
之前无数奇珍异宝灵药灵泉养着,都只能勉强减缓损耗的……
沈微雪惊讶之余,试探着运转心法,主动汲取外界灵气,刚一动就轻吸一口气,痛得微微蹙眉,不敢强求。
余痛切切,久久未消,不过沈微雪还是很高兴。
只要能修复,再缓慢,也是惊喜。
沈微雪一路都在留下独特讯息,怕云暮归找不到他,惦念之中,他又将绒球从储物囊里翻了出来。
绒球松松软软,手感极佳,沈微雪捏着捏着就走了神,指尖捻了捻,越发想念大雪狼又柔又软的尾巴。
有些情感被困起来不见天日时,压抑而隐忍。
但一旦有了突破口,便如洪水倾泻,在日夜叠加中,逐渐清晰无可抵挡。
……
以往沈微雪外出历练,喜欢走热闹的地方,这回他心里揣着事,有意挑了条人少的路线。
不过人少就意味着容易遇到妖邪之物,特别是他天生灵骨,对妖邪有着极大诱惑力。
好在出门前沈微雪带了许多上品灵器,防御攻击,各有许多。
一路走来,也没真正遇到什么危险。
直到某日他击退第不知几只妖物,隐约发觉不对。
今天的妖邪魔物……怎么额外的多?
沈微雪盘算了一下路线,他虽有灵器傍身,也不会太托大,没故意往山穷水恶处跑,按道理不会撞见这么多妖魔邪崇的。
况且这些东西也有点古怪,气势汹汹而来,但实际上,被他稍微击退后,就毫不恋战转身逃跑,跑一会又回头来看看沈微雪。
不像是想杀他。
更像是在引诱他。
沈微雪眯了眯眼,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那丑陋妖兽频频回头,轻哼一声,翻身上马,毫不犹豫地换了个方向,驾马就走。
那妖物见他不上当,登时急了,张牙舞爪仰头咆哮了一会,见沈微雪都没回头,气得也想跑,但旋即又想起来什么,面目狰狞中,露出一丝害怕。
它锋利的爪子在地上刨了几下泥,还是没敢就此离开,又连扑带跑地过去拦住了沈微雪。
这回沈微雪早有防备,待它跑近,立时激发手里的灵器,将妖物一击毙命。
那妖物的咆哮到一半就成了惨叫,随即化作烟灰落地,被风一吹,尸骨不存。
沈微雪勒马,回头往它来的方向遥遥望去,目露沉吟。
那里有什么?
怎么都想把他往那边引?
这是个低等妖物,但浑浑噩噩没什么智商,不可能自发做出这等行为。
只可能是被驱使的。
沈微雪年少时名动江湖,结交过许多好友,但鲜少与人结仇,这次出门是瞒着外界的,不应当是人为寻仇。
……而且除了邪修,也没有人能这般轻易地驱使妖邪。
他思忖了一会,果断远离。
然而刚将灵马调了个头,准备开溜,沈微雪就倏地一愣——他与云暮归联系的玉牌在发烫。
沈微雪下意识拉住了马,将玉牌摸出来,久无动静的玉牌在无声地亮着微弱光芒。
其实那玉牌只是微微发热,并不到烫手的地步,但沈微雪手冷,将它握在手里,只觉得烫到了心尖,烫得平静的心都在颤。
他忙不迭念了通讯口诀,试图联系云暮归,然而另一头仍是毫无反应,不过倒是隐隐约约感应到了什么。
沈微雪蓦然回头,朝着妖兽跑来的方向望去。
——在那边。
玉牌与他心神相应,为他指引的方向……也是妖兽想要引他过去的方向。
沈微雪只迟疑了一瞬,就再次调转马头,朝感应而去。
愈往那边走,遇到的妖兽反而越少,可能是背后指使的人发现他终于往这边来了,便不再驱使妖兽过来送命。
沈微雪一路通畅无阻,在人迹稀少的路上跑了大半个时辰,终于见到了人烟。
是一个村镇。
路旁杂草丛中,歪歪斜斜立着个石碑,不知被风吹雨淋了不知多久,断了半截破旧不堪,上边的字迹也变得很模糊。
沈微雪仔细辨认了一会,只依稀辨认出一个“无”字。
灵马有些不安,踢着蹄子不愿意进镇里去。
沈微雪翻身下马,在镇边上站着,量了一下,镇子不大,街上人倒不少,众人谈笑吵闹,来来往往,似乎并无不妥。
也没有感受到邪崇气息。
他将灵马缰绳随意地系在路边老树上,掸了掸衣袖,镇定地踏入镇。
整个人走进镇地界的时候,他敏锐地察觉空气中似有些许奇异波动,但稍纵即逝,他还来不及捕捉到什么,一切恢复正常。
沈微雪回头看了眼,灵马仍在树旁踢踏着马蹄,安静地等他。
“咦?有外人啊?”
沈微雪走了几步,镇子里的人仿佛才看见他,友好地朝他招呼,笑容和蔼可亲,没什么排外情绪。
沈微雪礼貌颔首:“扰。”
他感觉手里玉牌的动静又微弱了,好似云暮归离远了些,有心听:“请问……”
他话刚起了个头,一阵铜锣声响传来,十分喜庆,那与他招呼的中年人神色一震,立刻摆上了喜悦,朝他摆摆手:“哎呀,年轻人,你来的凑巧,今儿是我们镇上最富贵的许家大少爷成亲的日子,我不与你多,我先去捡喜钱去了!”
中年人罢就匆匆离开了,沈微雪收回话语,再转头四望,果然见大家都喜气洋洋地朝某个方向而去。
估计都是去捡喜钱了。
沈微雪也跟着走过去,见街上人太多,闪身到一个酒楼里站着。
来也巧,和他一起在酒楼里看热闹的,居然还有几个外来人。
是三个服饰扮相近的年轻仙修,看着都二十来岁,估计是哪个宗门出来历练的。
沈微雪略略看了他们两眼,便收回了视线。
那几个仙修年纪,对这些事颇为好奇,虽然没跟着出去捡喜钱,但也都站到门口,巴头巴脑地看热闹。
顺便声交流几句。
“这个月挺热闹啊,这老有人成亲的。”
“是啊,这都第三还是
第四回了吧……”
“咦,原来我们已经在这儿呆了这么久了吗?”
沈微雪并没有将他们的窃窃私语放在心上,他一半心神注意着四周,一半心神认真感应玉佩。
云暮归确实离他很近了,可方位飘忽不定,他凝神静气感应了许久,都没能摸个准。
甚至那感应宛若丝线,还断了几回。
有些怪异。
沈微雪犹自沉吟,忽然人群中有人惊慌失措地失声惊叫:“啊!这是什么!”
他这一声仿佛按了某个开关,霎时间一大群人就跟热油滴了水似的炸了开来,一团臭气冲天的黑雾不知从何处窜出,一把卷过花轿里的新娘,冲开众人往某处逃跑。
慌乱之中,那艳红盖头掉了下来,露出新娘花容失色的一张脸,她被黑雾卷得骨头都几乎要断掉,惨叫声连连,震骇人心,四周平民百姓哪里见过这等邪物,慌得不知所措,连连避让。
那迎亲的新郎见状,抄起一根木棒就朝黑雾去。
然而那黑雾很狡猾,木棒过来,它就散开,任由木棒落在新娘身上,引起更凄厉的惨叫。
如此两次之后,新郎额头冷汗涔涔,也不敢动手了。
酒馆里三个年轻仙修互相望了一眼,毫不犹豫地窜了出去,出手除邪。
他们一路上大概已合作除过不少邪崇,配合起来很流畅,三下五除二就将黑雾从新娘身上剥离了下来。
那黑雾见势不妙,准备跑路,那三个年轻仙修互相看了一眼,立刻分工明确,两人困着黑雾,剩下一人留下来安抚受惊过度的新娘。
这一切看起来很顺畅。
沈微雪见事无大碍,便没算出手。
然而不过眨眼间,惊变又生。
那困着黑雾的两人原本的好好的,其中一个忽然招式一慢,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然回头,大喊:“陶师兄心那新娘——!”
但他这话晚了,藏在新娘衣摆里的一团黑雾突地冒了出来,狠狠地贯穿了扶着新娘的仙修的手臂。
那姓陶的仙修来不及躲,吃痛之下,立即松手,掐诀欲挡黑雾,体内灵力却一阵晦涩,难以调动,眼见的黑雾如鬼魅,又要再次袭来,他眼前一黑,心完蛋,下意识闭了眼。
——他没等来致命的攻击。
铮铮铮三声琴音清冽如浮冰清泉,一声击碎他面前的黑雾,两声困住欲跑的黑雾主体,三声将黑雾主体也一并击碎。
闷雷般的嘶鸣声中,黑雾烟消云散。
这一幕看似复杂,其实都不过眨眼之间。
众人在短暂惊慌之后,反应过来,慌忙凑过去看新娘和陶姓仙修有无大碍。
沈微雪眉梢微动,却将视线挪到了一边。
蓝衣翩然的仙修怀抱无弦琴,步履沉稳飞檐而来,尚未落地就三声击亡黑雾,尔后漠然地站在一旁,神情寡淡。
“第四次。”他低声道了一句,感受到有人注视,视线在那围成一团的人群里缓慢收回,不疾不徐地回望过去。
旋即微微一愣,冰封似的面容有片刻动容,清晰准确地喊出了沈微雪行走在外的化名:“——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