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x75章 终x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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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朝亭做了个梦。

    梦里光怪陆离。

    乌沉沉的天空,荒芜的原野,冰冷的高塔,瑟瑟寒风卷起沙尘一片,四处雾蒙蒙的而他变成了一只碧色的鸟儿,在此处不断徘徊。

    确切而言,是在绕着高塔飞来飞去。

    那塔身上刻着许多繁复符纹,皆是上古字符,顾朝亭了解不多,看不大懂,瞥了几眼,只隐约觉得眼熟。

    他想飞进高塔里,然而一层的门紧闭,他试了几次,都进不去。

    这是哪儿?

    他很确定自己没来过这里,可总觉得莫名熟悉。

    顾朝亭视线停在那些符文上,不知怎的心里一动,干脆展翅飞起,直接朝高塔顶尖飞去。

    愈靠近塔尖,他心跳愈快,里面像是藏了什么秘密在无声地引诱着他靠近——

    纤细的爪子落在塔尖上,或许是被风吹雨淋了许多年,那塔尖破了个洞,顾朝亭低头去看,只来及瞧见一抹紫色身影,身后狂风骤起,他只觉灵识一沉,从梦境里乍然惊醒。

    四周静谧,冷香袅袅,萦绕在鼻端,勾起几分冷清。

    顾朝亭翻身坐起,捏了捏眉心,下意识望向不远处窗台上。

    一只与梦中一般无二的碧鸟,正埋头羽翅里,睡得极香。

    大概是睡久了想翻身,它抖了抖尾巴,微微抬起头来,然而窗台位置窄,它一个不留神,啪叽一声,跌到了窗台下。

    碧鸟一下子摔醒了,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懵懵地呆立在原地,愣了一会,豆大的圆溜溜眼珠子转了转,逐渐漫出一层淡淡的委屈的水光。

    它低头用鸟喙理了理胸前凌乱的羽毛,明明会飞,却不愿意张翅,吧嗒吧嗒地迈着两条短腿朝顾朝亭跑来。

    快要跑到床榻边的时候,碧鸟使劲儿一蹦,想蹦到床榻上,结果估算距离错误,没蹦准,眼见的就要再次跌下,顾朝亭疾眼快地捞住了它。

    碧鸟儿像是不知后怕,被接住之后熟稔地缩了缩爪子,脑袋一歪往顾朝亭指尖亲昵地蹭了蹭,又愉快地闭上眼睡了起来。

    顾朝亭捧着这团碧色,垂眸安静地望了许久。

    2

    顾朝亭幼年修炼时曾出过岔子,灵识涣散离身,昏迷了很长时间。

    醒来后仍有一缕灵识无法复融原身,无奈之下,只能将之独立润养成实体,也就是这只碧鸟。

    这事只有师尊和他们师兄弟几人知道。

    但没有人知道,他会选择碧鸟的形象,是因为昏迷期间,他做了个漫长的梦。

    梦里他变成了一只碧鸟,圆咕隆咚的,在一片迷雾里茫然地飞着,脑海里空白一片,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直到有天迷雾忽散,他跌跌撞撞闯进了一间屋里,一头栽到了倚在窗边软榻上喝酒的男人怀里。

    男人一身淡紫色长袍,姿态懒懒散散的,衣摆拖了地也不管,只仰头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喝得急了,那酒从唇边流下,又顺着颈脖滑落,在衣领上留下一点深色的痕迹。

    碧鸟晕头转向地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站稳后,艰难地蹦到男人边,仰头看去,看见男人深邃沉黑的眸,混沌的思绪恢复一丝清明。

    他歪着头朝男人啾了一声,但男人似乎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叫。

    顾朝亭在迷雾里伶仃飘零,彷徨无措了许久,好不容易见着了人,不愿离开,见男人不搭理他,他不死心地低头啄了啄男人的——他啄了个空。

    他只是一团虚影。

    别人瞧不见他,他也碰不到别人。

    意识到这一点,顾朝亭又茫然了。

    他意识还不是很清醒,懵懵懂懂的,但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自此选择了留在男人身边,纵然男人根本瞧不见他,他也亦步亦趋地跟着,男人做什么,他就跟着做什么。

    男人的生活很单调,大多数时候他都懒洋洋地倚在窗边喝酒,窗半开着,而他视线遥遥往外望去,也不知在看什么。

    碧鸟儿飞到窗台上,顺着男人的视线,也跟着往外看,然而除了辽阔天空,什么都没看到,他隐约觉得男人在等着什么,但摇了一会脑袋,还是没想明白,于是又蹦了下来,在男人刚搁下的酒杯旁探头探脑。

    他很好奇杯里盛着的澄清酒液的味道。

    可他尝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一杯接一杯。

    碧鸟不高兴地绕着杯子转了两圈,又飞回男人肩头虚虚团着。

    虽然碰不到人,但他潜意识里对这个位置情有独钟,好像很久以前他就常常呆在这儿,这本该是他的专属位置。

    夜里睡觉时也是如此。

    男人喜欢在睡前燃一点熏香,香炉就放在离床榻不远的木架上,飘着袅袅细烟,萦绕满屋。碧鸟在旁边歪头看着,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一点儿冷香。

    但再仔细闻闻,又闻不到了。

    碧鸟没放在心上,他见男人躺下了,又颠颠地飞回去,在男人颈边停住,缩起爪子,将脑袋埋在羽翅下,团成一团,也睡过去了。

    就这么过了好久。

    久到碧鸟都忘了时间。

    直到某天,碧鸟一觉醒来,尚睡眼朦胧着,先转头看身边——没人,他下意识往窗边看,也没人。

    他吓了一跳,立刻醒神,慌张地站起来东张西望,才发现男人没离开,只是去了书案那边,捏着支笔在画画。

    他松了口气,摇摇晃晃地飞过去,先眷恋地蹭了蹭男人的背,才飞回在笔架上站着看,看见男人原来是在画一只鸟。

    男人仍旧对他的存在一无所知,神情专注地在纸上勾勒着鸟儿的形态,连每一片柔软的羽毛都勾得很细致,勾完了换只细笔,调了碧色的颜料,又开始上色。

    碧鸟看着看着,愣住了。

    他从笔架上跳下来,凑到纸边,与纸上那只同样圆咕隆咚的碧鸟对望,心惴惴地跳动起来。

    虽然没照过镜子,但他本能地觉得,这画上的鸟,大概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

    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忍不住又往前几步,几乎要和画里的鸟脸贴脸,越看越觉得心慌,正要抬头看男人,翅尖忽然一凉,是男人的笔尖去蘸颜料时不心擦过他的羽翅。

    碧鸟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为什么会有感觉,那画上的鸟陡然生出一股难以抗拒的吸引力,要将他吸进纸去,他剧烈地挣扎着,发出无声的啾啾,但还是抵抗不了,身形逐渐涣散。

    消失前他只来得及回头,望了男人最后一眼。

    男人垂眸,目光透过他,落在画像上,沉沉的,藏了很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3

    这一次梦里分别后,眨眼,又是许多年过去。

    回忆淡去,顾朝亭回神,轻轻碰了碰掌心里碧鸟的脑袋。

    碧鸟睡熟了,没有回应他。

    当年他将灵识润养成碧鸟时,沈微雪他们都颇觉惊讶,问了他几句,都被他不动声色应对过去了,没人知晓他心里,还留着一道紫色的身影。

    这个男人曾陪他度过一段漫长又彷徨的时光。

    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夜色尚浓,顾朝亭将碧鸟儿放在枕边,复又躺下,再次入睡,这次一觉到天明,安稳无梦。

    往后一连数日,顾朝亭都没再做梦。

    那天也许只是个意外罢。

    他默默地想着,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碧鸟从外边玩够回来了,扑棱棱飞落到他边,歪着脑袋蹭了蹭他背,然后翻了个身,朝他毫无防备地露出长满柔软绒羽的肚子,这是它最脆弱又最敏感的地方了,只会对亲近的人坦露。

    顾朝亭顺从它意,轻轻挠了挠,碧鸟被他挠得发痒,又张开羽翅抱住他的,用鸟喙啄他的指,无限眷恋。

    这家伙只是他一缕灵识养成,虽与他关联颇深,但大概是分离久了,也逐渐生出独立意识,不过同样的,因为只是一缕灵识,顾朝亭不刻意控制它的时候,它多数时候都傻乎乎的。

    很好欺负,和年少时那梦境里一样的软绵和懵懂。

    宗门里的人都以为这只鸟是他养的灵宠,谁能想到一本正经温和沉稳的掌权人,养出来的灵识会是这么软绵绵的呢。

    顾朝亭将碧鸟放在枕边,弹指熄了烛火,带着一丝不清道不明的怅然闭了眼。

    这回他终于又做梦了。

    灵识一轻、骤然离身的瞬间,顾朝亭只觉得被一片浓雾包围,有点湿漉漉的感觉。

    这场景似曾相识,顾朝亭心头一跳,低头看了眼。

    ——他看见了碧色的绒羽。

    ——他再次变成了碧色的鸟。

    顾朝亭压下想牵引灵识归位清醒过来的念头,在浓雾里转悠了一会,看见远方一处微弱的亮光,他舒展翅膀,毫不犹豫地朝那边飞去。

    越往那边飞,雾气便越湿越沉,还有些热。

    似有什么模糊的影子在雾后一闪而过,顾朝亭睁大眼睛努力想看清,但雾气实在是太浓厚了,他在这梦里调动不了灵力,什么都看不到,反而脑袋一痛,仿佛撞到了什么,浑身力气瞬间被抽干。

    顾朝亭双翅痉挛着,脱力地往下掉,扑通一声,掉进了热水里。

    他猝不及防,呛了口水,脑袋浮上水面后,难受地咳嗽了一声。

    “啾啾!”

    带着点痛楚的细弱声音响起,顾朝亭愣了一下,他居然能发出声音了?他以前做梦时都不能发出声音的,像个旁观的事外客,永远不能参与其中!

    顾朝亭错愕之下,忘了动作,咕噜咕噜地往水里沉,热水飞快地漫过他的头,耳膜里嗡嗡作响。

    一只从旁伸来,稳稳地捏住他后颈,将他拎了起来,抖了抖水,托在了心上。

    碧鸟无力地跌坐着在这只上,胸脯一起一伏的,断续喘息着,声音微弱,还有些头昏眼花,他晃了晃脑袋,视线从涣散到凝聚,低头看了眼。

    沾了水的绒毛不复蓬松,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只是这样也一点不见瘦削,仍是圆咕隆咚的,而两只细爪蜷在身下,又软又麻没有力气,站都站不稳。

    过于真实的感受让他有那么一刹那产生了错觉,觉得这是现实而不是梦境。

    四周雾气淡了些。

    顾朝亭抬眼,与一张熟悉的面容对上了。

    这沉而深邃的目光让他霎时回到许多年前,那个飘渺而不可追究的梦境里。

    ——是梦里的那个紫衣男人!

    顾朝亭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毫无防备地心绪翻涌,一时竟不知作什么反应,直到男人短促地轻笑一声,淡淡开口:“哪儿来的笨鸟,偷看人洗澡还要藏不住掉下来?”

    顾朝亭:“”

    他这才发现男人未着寸缕,水珠从男人弧度优美的下巴一路滚落到覆着薄薄胸肌的胸膛,又融入池中,只留下一道道蜿蜒水痕。

    顾朝亭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脑门,燥得他脸颊发烫,他本能地一低头,将脑袋埋在了羽翅下。

    眼前一黑,他松了口气。

    明明他年少时那回入梦,并没少见过这场景,怎么这回被男人一,他就

    顾朝亭思绪一顿,突然迟钝地反应过来。

    男人能看见他?!

    不!不仅能看见,甚至还能触碰到他!

    顾朝亭顾不得许多,迅速抬起头来,想再确认一下,然而下一刻他身子一轻,便在男人微微错愕的目光里骤然消散!

    灵识一沉,复归原身,顾朝亭翻身坐起,犹觉心跳得飞快,几乎要蹦出嗓子眼,他很久没有这样激烈的情绪了,单捂住胸口,许久,才慢慢缓过神来,冷静着将方才的事回忆了一遍。

    隐隐约约的,好像生出了一丝欢喜。

    4

    有一便有二,接二又连三。

    自那次之后,顾朝亭又做了好几回梦,回回都是碧鸟儿和男人。

    他从初时的错愕到后来的平复,渐渐地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他或许,是在圆年少时的那场梦了。

    当年碧鸟儿是团虚影,男人看不见他,他也碰不到男人。

    他曾眷恋地低头挨在男人指尖,想得到一个摸摸,但男人瞧不见他,他曾兴高采烈地向男人啾啾地叫,可男人听不见,也无法回应。

    而今他终于感受到了男人掌心的温度。

    和他想象的一样,是很温暖的感觉是他很喜欢的温度。

    顾朝亭难得地有些雀跃,他掌管了凌云宗许多年,早练就了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心境,可不知为何,牵扯到这不知姓名的男人,他的冷静自持就立刻烟消云散。

    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撩拨着他的心弦,让他无法抵抗地想靠近这个人,全无防备却又莫名笃定,相信男人不会伤害他。

    只是一个梦啊,梦里他只是一只鸟。

    他不知道男人是谁,男人也不知道他是谁。

    梦里的萍水相逢,何必在意这么多。

    碧鸟儿将脑袋埋在羽翅下,反复劝自己,突然莫名其妙的失落。

    他也不清这失落从何而来,埋头闷了一会,在听见男人遥遥叫了他一声“笨啾”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将压制了许多年的所有心动,都悄悄放纵。

    只是少年时懵懂,无所顾忌,如今不同,他自重逢后,没再敢跟着男人去沐浴了。

    顾朝亭听着男人的脚步声渐渐离去,抬起脑袋,觉得脸有点热,可能是闷久了的缘故。

    他飞去窗边,折腾了一顿才推开窗,凉风登时吹来,他抖了抖尾羽,散了散脸上的热度,总算觉得清爽了些。

    身后不远处有纸张被吹落的声音,碧鸟儿没太在意地回头,心男人大概又是看完书又没收拾好了。

    结果一回头,他乍然看见了什么,瞳孔微紧,浑身一震,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是那副画!

    他看见了当年梦醒分别前男人画的那副碧鸟画像!

    顾朝亭连翅尖都蹦紧了,他视线落在挂在墙壁的那副画上——画里的碧鸟儿也歪着脑袋与他对视,每根绒羽都画得细致,活灵活现,乍一眼还以为是他在照镜子。

    真要起来,他该感谢这幅画让他清醒、捡回一条命,但现在他却很抗拒,担心这画又要故技重施,将他卷出梦境去。

    顾朝亭对这幅画印象不好,不想看见这画像,看了一会,干脆展翅往回飞,刚飞了两下又产生了新的疑惑——男人怎么会画出这么一只和他一模一样的碧鸟呢,就连他鸟喙下有一点儿白绒毛的细节都相差无几!

    他一边思忖一边飞,没留意前方,闷头撞到沐浴归来的男人胸膛上,淡淡的水汽扑面而来,他刚稳住身形,一抬眼,又被男人裸露在外的大片胸膛晃得失神。

    ——这人怎么每次沐浴完都不好好穿衣服!

    男人眼疾快地捉住这团碧色,将之托在心,见家伙还愣着没防备,眉梢一挑,立刻趁挠了挠那垂涎许久的圆鼓鼓肚子:“才一会就这么想我?傻乎乎的。”

    话语间,又趁家伙不注意,多挠了几下。

    顾朝亭还没从视觉冲击里回神,就被捏了肚子,他一个哆嗦,登时将所有念头都给哆没了。

    肚子是他最敏感的地方,也是他唯一不许男人碰的地方,每次一被碰,他都忍不住浑身发抖发烫,特别是脸颊,若不是绒毛遮挡着,他毫不怀疑自己的脸会红成胭脂色。

    眼见的男人得寸进尺,还想继续挠,碧鸟儿忙不迭张开翅膀,抱住男人的指,表示抗拒,又伸头用鸟喙啄了啄男人的指,表示气恼。

    碧鸟儿用了点力,啄的那指尖都留了印子,然而男人被啄了也不生气,只笑了笑,眼底映着一团碧色,明晃晃的。

    屋里冷香渐渐淡了,是熏香又烧尽了。

    随之一起变淡的,还有碧鸟儿的身影。

    顾朝亭感觉到熟悉的飘离感又出现了,知道这是快要从梦里清醒的征兆,不知怎么的,他看着男人唇边的笑意,心里一软,犹豫了一下,还是松开了羽翅,歪头在男人指尖蹭了蹭。

    快要消失的时候,他像是看见了男人嘴唇动了动,了一句什么。

    可他听不清了。

    5

    梦里时间长,梦外其实不过几刻钟。

    顾朝亭清醒过来后,了无睡意,翻身坐起,呆了许久,才突然一弹指,点亮了烛火。

    一点明火在屋里摇晃,顾朝亭下榻,随意披了外衣,走到书案旁,铺纸研墨,握笔挥毫,如行云流水。

    只片刻间,那紫衣男人便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他垂眸凝望了很久,久到心里生出一个想知道这是谁的念头。

    但旋即,这念头就被他狠狠压了下去。

    只是一个梦啊。

    梦里的萍水相逢,因为互不相识,才肆无忌惮。

    若是知道了

    他还能这般放纵自己吗?

    顾朝亭合上画像,不愿想,也拒绝去想。

    日子就在这么粉饰太平中过去了。

    顾朝亭仍是时常入梦,然而不知为何,今日这回入梦,他总觉得有些不安。

    男人不在屋里,约莫是沐浴未归。

    顾朝亭独自一只鸟等了一会,越发觉得心绪不宁。

    他在窗台边吹了会风,又飞回屋里桌案上站着,偏头看见了旁边的酒壶酒杯。

    他心念一动,探头望去。

    酒杯里还剩半杯酒,散发着淡淡的香。

    这酒顾朝亭在少年时就想尝尝,可惜有心无力,时隔多年才有会实现这个愿望。

    碧鸟又抬头看了看,屋外静悄悄的,男人还没回来。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心翼翼地低下了头。

    半刻钟后,碧鸟团在床榻上,后悔得想回到半刻钟前不,他今晚就不该入梦、更不该偷尝那杯酒!

    顾朝亭浑身烫得难受,他蜷缩着,依靠锦被上的些微凉意勉强忍耐,隐隐察觉不对。

    他入梦时一向没有灵力,可眼下他竟发现体内出现了一丝灵力,虽然微弱,却真真实实在流转。

    这是

    顾朝亭想到一个可能,浑身一颤,不安猛然放大,他埋头羽翅里,竭力压制这缕灵力,然而无济于事,不过眨眼间,他的猜测骤然成真。

    只见一道雪白光芒从碧鸟身上冒出,顾朝亭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就不受控制地舒展开来——

    他在梦境里变成了人形!

    震惊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要把他吞没,顾朝亭跪坐在锦被上,错愕地看着这属于人的躯体,看着那雪白的肌肤被深色的锦被衬着,越发白皙如瓷。

    他没穿衣服。

    灵力不够了。

    这是男人的床榻,是男人盖过的锦被,满满的都是男人的气息。

    羞意伴着热气涌上脑海,顾朝亭下意识想转身下榻,然而就在此时,他听见了门外传来脚步声。

    ——男人回来了。

    顾朝亭只觉得过去未来的所有惊慌都在此刻用尽了。

    他只来得及抖开男人丢在床榻边的外衣仓促披上,也来不及整理躲避,便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

    一片寂静。

    顾朝亭太紧张了,一握着衣领不让它散下,感受到身后男人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霎时变得滚烫,都在颤抖,脑海里一片空白,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甚至连偏大的外衣滑落了一截,露出圆润白皙的半个肩头,也没有留意到。

    黑发,紫衣,如瓷雪白的肌肤。

    是他不自知的人间绝色。

    寂静让顾朝亭的慌放大到极致,许久,他才在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声中,听见了男人低哑的声音。

    像请求,又像是藏着思念。

    “笨鸟”

    “让我看看你。”

    6

    顾朝亭连着大半个月都没再睡觉。

    每日一入夜便打坐到天亮,凝神静气,稳定灵识。

    那天他到底没有回头,在男人快步走来的时候,还是强迫自己离开梦境,清醒了过来。

    从此再未相见。

    第十九天了。

    天色大亮时,顾朝亭才缓缓睁眼。

    眼底有倦色一闪而过。

    睡眠对仙修来并非必需,入定一时就可以解决一天疲倦。

    但以顾朝亭如今的状态,他入定,只会适得其反,更加疲累。

    他当真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当鸟与人的关系,变成人与人的关系。

    顾朝亭有些茫然失措。

    榻边挂着的储物囊里传来动静,是传讯符在响。

    顾朝亭被拉回思绪,接通,那边传来一声清朗的“师兄”,他应了声,回道:“微雪师弟。”

    是和云师侄远出未归的沈微雪。

    也不知他在哪,那边声音乱糟糟的,顾朝亭要很仔细才能辨认出他在什么:“师兄,我之前曾邀摘星楼主终无名来可我现在尚不能回去劳烦师兄”

    那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终楼主好像是想请师兄帮忙”

    摘星楼主终无名?

    是个久闻其名却未曾得见的人物。

    只是据摘星楼主神秘又强大,有什么是他们凌云宗可帮忙的?

    顾朝亭有些疑惑,对师弟的信赖让他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沈微雪的是要找他帮忙而不是找凌云宗。他几乎没思考,很快应下——正巧,他眼下很需要处理一些别的事来转移注意力了。

    顾朝亭断了通讯,长长舒了口气,有些感激师弟的雪中送炭。

    想起沈微雪终无名事情紧急,很快就到,顾朝亭强行按下自己繁乱的心思,起身收拾好,招来弟子,一连串吩咐后,独自去了待客的厅堂等着。

    ——仍旧是沈微雪传话的,据终楼主所求为私事,不好广而告之。

    只是不知为何,在等待的时候,顾朝亭的心又怦然跳快了许多,好像预感到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他心神不宁地抿了口茶,仔细回忆了一下沈微雪的话,忽然反应过来——等等。

    沈微雪的是摘星楼主有私事想请他帮忙?

    摘星楼主的私事他有什么能帮得上的?他们甚至未曾见过!

    他这疑惑还未转完,厅堂门口一暗,忽而落下一道人影。

    顾朝亭下意识抬头,这一眼望过去,他蓦然震惊,几乎是同一瞬站起身来,动作仓促间,还不心打翻了茶杯。

    “顾宗主。”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站在门口,一身紫衣飒然,一如梦里,他眸光深邃沉稳,悠然望来时,如柳梢轻拂湖面,荡起圈圈笑意,“终某有个不情之请,还请顾宗主倾力相助。”

    他抬,一卷画轴出现在他里,又被他轻轻抖落,露出里面内容——那是一只通体碧色,团子似的鸟儿,正歪着头,憨态可掬地一起望来。

    顾朝亭只觉得嗓子眼里干涩得要命,张了张口,一个字都不出来,只能继续听男人轻柔低声,字字入他耳,将他才刚刚平复一二的心绪搅乱成一团。

    “我想见见我的笨鸟。”

    “我很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