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前尘.祸劫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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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淮和灵隽是一路走回明华寺的,每路过一座寺庙,灵隽就要领着他进去诵经参拜,祈求减轻他身上的人命罪孽。

    灵隽应允了仙门百家会给他们一个交代,所以一路上即便遇到了仙门弟子,也没有遭到太多为难。

    不过依着司淮估摸,没准他们是被那日县城外的一场厮杀惊骇了才不敢再胡乱动手也未可知。

    这一路走了一个多月,灵隽估算着时日邀请仙门百家上明华寺商讨司淮的事,回到明华寺的时候正好是十月廿四霜降日,比约定之日早了一天。

    霜降有一个吃柿子的习俗,所以往年每到这个时候,许多来祈福的香客都会额外带上一筐柿子给寺里的师父们吃,然而今年一路从山下走上来,却没见到几个提篮子的香客。

    更确切些来,是根本就没有见到几个香客,整条山路都有些萧瑟冷清。

    “看来我们回来得有些晚了,路上都没人了。”灵隽的神情十分淡然,笑着回头看了一眼司淮,脚下仍旧不紧不慢地走着。

    司淮近来的话越来越少,这回也没有应他的话,只是兀自低下了头看着行走时交替出现的脚尖。他自是知道灵隽在宽慰自己,那些流言碎语怕是连京都皇城都已经传遍了,明华寺又怎么可能不受牵连。

    走着走着,前面的灵隽忽然停住了脚步,司淮一个不留神往他背上撞了一下,闷哼了一声才抬起头往前方看去。

    明华寺的寺门还是他印象中的模样,上回太子殿下行及冠礼的时候才修缮了一回,到现在门上的红漆还是鲜亮的,只是往常到了日暮时分都会有两个和尚提着灯笼在外面守门,今日却只有一位身披袈裟的大和尚合着双手站在门外,像是在专程候着他们。

    夕阳落尽后的微光余晕披在了大和尚的身侧,给那身偏橙色的袈裟渡了半面红光——正是管理藏经阁和佛乐阁的灵勉大师。

    “阿弥陀佛。”灵隽合掌微微倾身行了个礼拜,笑道:“灵勉师兄,别来无恙?”

    “阿弥陀佛。”灵勉回了个礼,却并没有回他的话,抬起的视线越过灵隽落在了司淮身上,轻轻一笑带出了眼角的几道皱纹,道:“上回忙于太子加冠之事,还没闲下来你们就又离开了,没想到司淮已经长成了这般清朗俊毓的佳公子。”

    司淮听他一开口,恍惚间又记起了当初刚来到明华寺的时候,眸光微动,不禁莞尔,问道:“大师在这里等我们?”

    “是啊……”灵勉点头应着,已经转身推开了身后虚掩的门,边往里走边道:“你们同仙门约了明日商讨要事,今日百家便几乎到齐了。寺中的弟子都被叫去扫客舍,我怕你们回来要叫门,便在外头等着。”

    “如此,多谢师兄。”灵隽语气淡淡地接了这么一句,便没有再开口,只是路过大雄宝殿的时候,朝那火光通明的大殿多望了两眼。

    现在不是做晚课的时辰,住持领着两个沙弥跪在大殿中央敲着木鱼,也不知道在祷念些什么。

    灵勉一路将他们送到了禅房,却站定在门口没有跟进去,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从宽大的袖袍里摸出了两颗圆润饱满的大柿子放到司淮手上,笑道:“今年香客送的柿子不多,知道你们要回来,特意留了两个。寺里没有晚斋,顶顶饿。”

    完这句话,他又饶有意味地朝灵隽看了一眼,到底还是没有再什么,只念了一遍佛号,便默然离去。

    司淮神色复杂地目送那道背影消失在转角,才转身进了房间,在灵隽对面坐了下来,出了灵勉大师方才未出来的话,道:“我是不是该回自己房间去?”

    “不必,你喜欢如何都可以。他们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此时也没有什么好避忌的。”灵隽答话的片刻,已经将一只柿子剥好皮递到了司淮手上。

    鲜嫩的果肉入口甜腻腻的,司淮连日来低沉的心绪终于缓和了几分,一手托腮撑在桌沿上,似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如何处置我,他们才会平下那一口气?”

    灵隽似乎早已思虑过这个问题,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身上,道:“你身上背负着仙门弟子的命,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要受怎样的罪行,还是要看罚到哪个份上才能让他们满意。”

    “只怕我不死,他们都不会满意。”

    “我不会让他们取你性命的。”灵隽语气坚决,末了,又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只要能保你一命,我会与你一起赎罪。只是……若要你余生都和我留在这明华寺里悔过,日夜诵经为亡魂超度,你可愿意?”

    留在明华寺里,便只剩下清规戒律、青灯古佛,但……

    司淮轻笑了一身,重重点了一下头,道:“只要你在我身边,怎样都好。”

    /

    这一夜有些难眠,司淮枕着灵隽的一条手臂辗转了许久才浅浅睡去,半夜又被外头一阵脚步声吵醒,将寥寥的睡意都驱走了。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心头有一种莫名的慌乱萦绕不去,“怦怦”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快得像战场酣战时的鼓声。

    旁边的人或许真是累了,回到熟悉的地方之后睡得很沉,黑夜里看不清灵隽的轮廓,司淮就这么蜷在他身侧听着那平静的呼吸声,最后还是爬了起来,蹑手蹑脚地出门去透气。

    寺里除了大雄宝殿彻夜通明,其他地方都是一片黑灯瞎火,司淮漫无目的地走着想去掉心中的烦闷,走着走着,却见一处偏殿居然还亮着灯,从窗户映出的人影来看,里面应该有不少人,而且还都不是寺里的秃头和尚。

    他微微眯了眯眼,心头那阵不好的预感愈加强烈,正犹豫着该过去还是该回去,一双脚却已经擅作主张地掠了出去,待他回过神时,已经趴在了屋檐之上,揭开了瓦片的一个角。

    下方聚着的都是仙门的人,是百家,其实也没有那么多,来的大都是有声望的、在追捕中和司淮过照面的世家门派,照服饰来看不过三五十家,只是每家的家主掌门又都带了几个弟子,因而底下算起来也有上百号人。

    而此时正着话的,正是那日在西南县城外被司淮伤了的赵宗主。

    他道:“灵隽法师让我等明日一同商讨,定然是有意要留那妖龙一条性命的,今夜冒昧将诸位聚到这里,就是想同诸位商定,那妖龙不能留!放下隔门各派死伤的性命不论,那妖龙杀性未除又会使妖法,留在世上只会是祸害!”

    另一人道:“灵隽法师受百姓尊崇,就算现在声誉有损,他的面子也还是要给几分,他若执意要留,我们怕是不能强行杀人。”

    “所以才深夜将诸位唤来此处商讨。你们有所不知,先前我本要擒住那妖龙,可他竟使了妖法招来了周围的精怪,得我赵家的弟子死伤惨重,若非援兵来得及时,我的性命也得交代在那里,此人是万万留不得!至于灵隽法师——”

    他停住了话头,看向了一个方向,道:“我将住持大师也一并请来,就是为了灵隽法师。”

    屋檐上的司淮稍稍偏了一下头,顺着众人转头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见到了坐在角落喝茶的住持大师。

    住持原本静静捻着手里的佛珠,听话头移到了自己身上,不由得顿了一下,旋即微微摇了摇头。

    “贫僧这位师弟若是有什么想法,我是拦他不住的。他若要护住司淮,定然是要护住的,可他既然要护,也定然不会再让司淮大发杀性,诸位施主也不必非要在寺里见血。若真要流了血才能赎他一点罪过,那让他受些皮肉之苦也可,贫僧会劝我师弟……”

    “我们是要住持大师帮忙劝,不过是要劝灵隽大师杀了他。”赵宗主从人群里走到住持大师面前,面色从容地道。

    “这……佛门净地,不可杀生。何况方才贫僧已经过了……”

    “住持大师!”赵宗主兀然抬高了声调断他,“那妖龙作孽多端屠杀了不少仙门弟子,难保日后不会屠了你这明华寺。你再想想,灵隽法师乃是得道高僧,他犯了佛门大戒毁坏佛门清誉,日后还有谁到寺里来参拜?又有谁还愿意去信奉佛祖?”

    住持听出了他话里的别意,皱眉问道:“施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此时另一人接过了话头,道:“赵宗主的意思是,明日商讨之时你站在我们这一边,要除掉那妖龙。那灵隽势必是不肯的,这时我们便会为你话,他维护那妖龙损了佛门清誉,请你将他赶出明华寺去。当然,他若是要陪着那妖龙一起死,也并非不可。”

    “不错。”赵宗主的声音再次响起,微微压低了几分,道:“世人提起明华寺,就只会提到灵隽法师,谁会想起主持大师你?不管是把灵隽赶出去还是把他也一起杀了,他在世人口中都再没有什么好名声,日后人们再提起明华寺,便只有住持大师你了。”

    屋顶上的司淮怔了一下,拿着瓦片的手微微颤了起来。他只知道仙门想要他死,没想到他们连灵隽也不想放过。

    明华寺是因为出了个圣禅法师,才成了佛门第一大寺,连皇家的护国寺都比不上。把灵隽从明华寺赶出去,就等于是告诉世人佛门不承认他这么个弟子,也告诉他们功德再高修为再好也不过是个会犯戒的俗人。

    佛门若是失了在百姓心中的尊崇地位,那么仙门便可伺机而起,他们第一件广为传颂的事,便是屠了他这祸事的妖龙。

    这样的道理,住持大师这种悟了半生禅的人不会想不明白,可他万没有想到,一直默然不语的人,竟然点了头。

    /

    司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禅房的,他本想叫醒了灵隽连夜离开明华寺,可推开房门看着那人,又顿住了脚步,忽而无声地苦笑起来。

    事已至此,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迟早也是要死的。

    既然逃不过,还不如成全了灵隽。

    他后退一步迈了出去,捏了一道昏睡的咒诀落到灵隽身上,不舍地驻足望了好一会儿,才关上了禅房的门,上了一道锁,又加了一道禁制。

    “你醒来之后若愿意跟我走,我们就隐姓埋名;你若不愿,我就死在你手下。”他轻笑着出这句话,但心里却是清楚的,一错再错,灵隽是不会再饶他的。

    转过身时,脸上的笑意已经被一股杀伐之气取代,漆黑的眼底隐约可见一抹青色,瞬间又被山河剑出鞘的剑芒掩盖了去。

    长剑在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司淮的脚步很轻,却很稳,每一下都像踩在了地狱的大门上,叫唤着勾魂的鬼差。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与灵隽互通心意之前做的那个梦是什么意思。

    灵隽是圣洁的得道高僧,却站在那条栽满曼殊沙华的路尽头,分明就是预示着他若是选择了和灵隽在一起,就是一条下地狱的不归路。

    走着走着,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正是傍晚等在寺门前、又给了他两个柿子的灵勉大师。

    灵勉似乎看出了他想做什么,面色不惊地道了句“阿弥陀佛”,还待开口,司淮已经面不改色地从他面前径直走过,也没把他后面的话听进去,只是走出了一段,才顿了一下,用不大不的声音道:“你走吧,带上那些沙弥。”

    话音刚落,一直亮着灯的偏殿终于有人出来,也不知是谁眼尖先发现了带着一身邪戾杀气的司淮,叫了一声将众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数把带着极强气焰的剑冲着司淮的面门刺了过来,他也不躲,抬手将山河剑掷了出去,“锵”的一声巨大撞击声带出了一道刺眼的白光,光华落下,司淮手中已多了一把六寸长的骨笛,缓缓凑到唇边吹响……

    /

    那一夜,明华寺起了一场冲天的大火,刀光和剑影交错掩映着,低沉的低声在一片嘈杂中忽隐忽现,伴着山精鬼怪的呜嚎声和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声。

    一切声音停止的时候,在山中屹立了数百年的明华古寺已经坍塌成了一片废墟,火光和热浪还未曾散去,满地都是烧焦的尸体,混着煮热的血腥味,难闻得令人作呕。

    房门被砸开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听得分外明显,司淮回头看了一眼禅房的方向,轻轻笑了一下,转身朝塔林走去。

    作者有话要:  这一段一直是前世的故事里最沉重的一段,本来把这部分分成两章写得仔细一点的,最后还是决定斗部分简略一点,正好接上了楔子那一段~为了更好地接合,楔子修了一点(&gt_&lt)

    (其实就是斗太难写了T_T,这段过去总算是放下一颗大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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