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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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住!”四皇子将眼前贾放的沮丧看得清清楚楚, 忍不住又出言安慰了一回。

    “旨意旬日内即下,移民……到你的地方,还有, 还有些时日,一, 一两个月……”

    贾放连忙行礼:“多谢四殿下告知。”

    这其实也不关眼前这位四殿下的事, 人家肯来告知一声, 让自己有个准备, 已经够仗义了。

    四皇子却依旧带着歉疚的眼神望着贾放, 道:“二……二哥真是好意, 三, 三哥也他,他全无恶意,而是信, 信你……”

    这四皇子, 大约从就生在皇家, 措辞起来都特别考究。太子“真是好意”,而三皇子则是自己自己“全无恶意”。

    贾放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他对四皇子:“三殿下也是信任贾放,才肯将这么多性命托付到贾放手上。”

    他心中登时扬起了豪情壮志:移民又如何,病号又如何?这些一样都是生命。焉知他不能把这些生病的移民治好,让他们也变成自己的“基本盘”?

    四皇子似乎听明白了贾放的意思, 点点头,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笑模样。

    “子放, 你,你总是……”他笑着,却不出贾放究竟总是怎样。

    这时潇湘馆外传来脚步声, 有人长声笑道:“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果然是个清幽地界,比起我府中也毫无逊色。”

    进来的人不是别个,而是水宪。他应当是料到贾放与四皇子已经聊得差不多了,才放弃了“放风”的重任,从潇湘馆外面进来,背着手量潇湘馆中的陈设,边看边点头,似乎这里一切都很合他的品味。

    “这里是——”

    水宪进了上房,自然而然地看见了那间藏书室——架上是满满的书,有天光从屋顶上两大片明瓦上投射下来。

    贾放登时想了起来,他连忙转头对四皇子道:“四殿下上次不是问起过那本《万物之理》吗?之前我清理了园中这潇湘馆的藏书,竟然找到了这一本。”他着,赶紧将特地留在上房正屋棋盘旁边的一本册子拿了出来。

    四皇子登时满脸欣喜,转眼又转为讶异:“这么薄?”

    薄薄的一本册子,又怎能涵盖“万物之理”?

    贾放却:“若是不能概括成一册,那便不是万物之理了,而是一物一理,那样的话又读来何用?”

    四皇子连连点头,眼光却紧紧地盯着书页。他迅速地翻了翻,见到有许多图示。这些图示似乎便合了四皇子的胃口,他匆匆翻过之后,将书一合,郑重捧在胸前,向贾放道谢:“多谢子放,将这事一直……挂在心上。”

    恰好水宪过来,瞧了一眼,便问贾放:“这书,你是在这藏书室里找到的。”

    贾放点点头:“藏书乃是前人所留,我既修复了此馆,这些书籍便终于重见天日了。”

    水宪便道:“有趣!我也来瞧瞧有什么我中意的书籍。”

    他自自话,背着双手来到藏书室的书架跟前,仰头望着架上的书。这书架从天花板一直到地面,架上慢慢的都是厚薄不一的书本,书脊上没有任何标记。

    水宪伸手,抽出一本。

    贾放这时就在水宪身后,他很想故技重施,也看看水宪到底抽到了什么样的书。可是水宪要么是早有防备,要么是习惯看书时低着头,总之贾放的视线被水宪的肩膀完全挡住。

    片刻后,水宪抬起头,微笑望着贾放。那书已经合起来收进了他衣袖之中。

    水宪:“正合我心意。”

    四皇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走过来问:“什么合心意?”

    水宪则志得意满地笑:“我在子放这里淘到了一本极其合我心意的书,就像是你在他这里寻到了《万物之理》一样。”

    四皇子立即就明白了,点头道:“是,是值得庆贺。”

    可是贾放在一旁却快要抓狂了:对方找到的,到底是啥神书?

    原本他认为这座书架拥有神奇的功能,可以根据使用者的需求与喜好提供书籍,哪怕是不怎么识字的福丫,都能拿到一本花样子。如果他知道水宪拿到了什么书,大致可以反过来推断水宪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喜爱什么,有什么野望……

    可是现在,贾放却完全不知道对方究竟拿到了什么,这愈发加剧了他的好奇心。

    而他这座“智能”书架自然不会给他任何提示的,他既没有书录,也无处核对查询,现在真的就只能从水宪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上凭空猜测——

    他猜不出来。

    *

    这两位临告辞的时候,四皇子给贾放留下一句:“几日……之内,三三三哥怕是会找个由头来见你。心……心应对!”

    而水宪却只留下三个字:“不要怕!”

    贾放:……我怕什么?我才不怕!

    当晚,他做了个梦,当真梦到了“水仙”,穿着一身道袍,头上梳着道髻,飘逸宛若仙人,站在贾放面前望着他直笑,非常得意。

    贾放:“你究竟在潇湘馆拿到了什么书?”

    “水仙”得意洋洋地:“我拿给你看!”

    他着从架上拿出一本,递到了贾放手上。

    贾放一瞅封皮,登时大笑起来,随即抱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水仙”见他笑,先是一惊,然后也觉不对,把那本书抢了来,翻了两页,一张清隽的面孔登时涨得通红,咬着牙,胸膛被气得一起一伏,似是完全不知该什么才好——那股子与生俱来的“仙气”似乎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因为那书的扉页上赫然写着:《母猪的产后护理》!

    贾放“哈”的一声直接笑醒了,醒来之后才发现天还没有亮,他醒得太早了。

    于是贾放没有起身,而是躺着回忆他的梦,能让“水仙”活生生被逼出巨大反差的梦并不多,做上一次就能让人十分舒爽。

    可能水宪在贾放面前总是一副道貌岸然的“仙人”模样,贾放也明知这未必就是他的本来面目,却只能在做梦的时候戳破了看看是啥样。

    但是贾放醒来之后认真想想:职业不分贵贱,求知欲才是最重要的——贾放暗暗检讨自己,心想,就算水宪真的拿了一本《母猪的产后护理》去看,他也没有资格笑话人家。

    但问题是,水宪究竟拿到了一本什么样的书呢?

    *

    甭管水宪在他的园子里拿到了什么,贾放接下来需要应付的,并不是水宪。

    果然如四皇子所言,贾放接到了三皇子的请柬,邀他去“清谈会”——这可不是啥业务恳谈会,而是模仿魏晋名士,由士子们聚在一起辩论,辩论的话题不涉及社会与民生,而是只谈老庄之道,换句话就是讨论哲学问题,例如本和末、有和无、动和静、一和多、体和用、言和意、生和死②之类。

    贾放对此并不擅长,他对自己的估计是,去了也只能听一听,若是有人一定要他开口,他就装傻。

    清谈会举行的地方并不是在三皇子府里,而是在一个叫做“如意居”的茶社。这“如意居”与寻常茶社的区别,便在于进门时有门槛,如果没有如意居主人发的请柬就无法入内。

    贾放心想,这大约接近于后世那些会员制的会所。他本人心里对于“清谈”二字没有多少好感,可能是就他所知,历史上“清谈误国”的例子太多,因此贾放对此也兴趣寥寥。

    但被迎进如意居之后,茶社的侍从并没有将贾放迎进清谈的场所,而是将他引去了茶社后的一座院,贾放进门时留意了一下,见那院门上写着“自在堂”三个字。

    进门之后,只见这是一座中规中矩的庭院,院子正中一株老柏树,透着古意苍森。侍者将贾放迎进正屋,主人不在。贾放仰头观望,发现这自在堂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的中堂,旁边一对四字联,分别是“有容乃大”与“无欲则刚”。

    按这院名、字、画都会反应主人心性,贾放却多少觉得这主人有点儿“装”——虽然选择了“自在”“无欲”这样的文字,这正屋内的装饰还是嫌俗丽了,三代的青铜鼎器、前朝的官窑瓷瓶、一水儿的紫檀家具……有一点点浮夸。

    这也可能是因为贾放本人更偏好后世的北欧或者日系的简洁风格的缘故,他对这“如意居”并不感冒,觉得不及北静王府的园多矣——这主人的品味,他也就不怎么看得上。

    贾放刚在心里暗自鄙夷了一下主人的品味,那主人便出现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锦衣青年进屋,见到贾放正出神地量一件金丝铁线的哥窑八角盘,便露出笑容,出声招呼:“这位就是贾子放吧!”

    贾放回身,赶紧行礼:“见过三殿下。”

    三皇子不难认,眉眼与四皇子有些像,书卷气非常重,但开口话之际总让人觉得有点距离感,有种高高在上的气质。

    但三皇子的言谈举止里也透着他十分乐意折节下交,招呼贾放坐下,立即有仆役送上了新沏的茶,请贾放品尝。

    “这是江南送来的明前茶,不是什么好茶,当地土话叫做‘吓煞人香’。子放随意尝尝便是。”

    这话却是三皇子客气,“吓煞人香”就是碧螺春茶,茶香宜人却出产甚少,此时的身价已经被炒至颇高。一斤明前茶要好几十两银子,关键还难得。

    贾放依言品了一口茶,便随意将茶盅放在一边。他不懂茶,完全尝不出好坏,但偏偏表现出来的,就是尝惯了好茶,连这等异香扑鼻的清茗也不觉得如何特别的样子。

    三皇子便有些摸不透贾放的路数了。这间“自在堂”内的布置是三皇子最得意的,他自忖这里的每一件书画、器物,都是他精心挑选所得,每一件都直接体现了他的才情与心志。

    以往有幸被他请到这“自在堂”的人,全都对这里无比夸赞——当然三皇子也知道这其中多含了些阿谀奉承之词,但是像贾放这样,看过就算了,全然无感的人,三皇子还从来没见过。

    算了,公府庶子,见识短浅。——三皇子心里暗想,这“自在堂”里的玄机,怕是这少年人也看不懂。

    “前日里听闻子放于赈灾一事上建言有功,本王便一直盼望一见。”三皇子微笑着开口,他的声音非常好听,像是夏日山溪的流水,能叫人去掉心里的燥意,“一见之下,方知是天分高,才情远,果然不俗。”

    “不俗”二字,是三皇子对人极高的评价,但加上“天分高,才情远”六字考语,却听来有点儿讽刺的意味。这话都还没上三句呢,咋就天分高、才情远了?

    贾放装听不出来,带着少年人被夸奖之后常有的一点点喜色,向三皇子行礼:“三殿下谬赞了。”

    天分高、才情远,就合着你暗中给人下绊子使坏吗?贾放在心中腹诽,但面上不敢露出来,一旦露出来就等于卖了四皇子。

    “今日请你前来,是想请你参加如意居的清谈。日前曾听你曾在晚晴楼上与太学生们议论赈灾之事,是你年纪,一人舌战群儒,实在是教人钦佩,我已是等不及,想要听一听阁下的高论了。”

    贾放连称“不敢”,心里却暗笑:他在晚晴楼上与太学生们争论,就是在指责对方空发议论,与国事无益,指责他们“光动嘴皮子”——清谈局难道不也是这样的?

    “不过,在此之前,本王还想问你一件事——你对运转税,是个什么看法?”

    贾放不晓得是对方究竟是要试探荣国府对此事的看法,还是待会儿的清谈会真要谈这么敏感的时政问题。总之对方以皇子之尊,和一个十五岁少年讨论国家税收,话里话外总透着几分怪异。

    谁知贾放刚要开口回答,却不曾想被三皇子断了,三皇子自己续道:“农为本,工商为末。太子二哥此前在议降低运转税之事。我却以为,若是将运转税降低,各地之间行商活跃,重利驱使,岂不是令人舍本求末,舍农事而取工商,古人云,农伤则国贫,国贫却民侈,长此以往,国本必伤。”

    三皇子滔滔不绝地都完了,才转头望向贾放:“子放以为,此论可有不妥?”

    贾放心:你自己心里都早有定论了,还非得听我的意见做什么?

    对方根本不是来听意见的,而是直接讨要赞同的。贾放随口点个赞这事儿就结了。

    但他是个直爽的人,不喜欢掩藏心中想法,而且他一向自信——连稿都不愿改的人,自然也不肯在开口的时候委曲求全。

    “运转税,宜低不宜高。如今各州路税能高到一成,行商之人不堪重负,便减少了各州之间的商品流通。在下以为,过高的运转税对各地百姓并没有好处。相反,降低运转税,促进各地之间的商业流通,最终农人也能得到更大的利益。”

    贾放不止有理论,他还能举例:“以京畿西路的德安县为例,该县辖内产上好的桃子,但是米粮产量平平……”

    “如果该县大力行销桃子,而用换来的钱向丰产米粮的邻县采购米粮,一来一回,农人所得之利,要比分出一半人力种桃采桃,同时种粮,农人的受益来得高。这是可以通过计算证明的……”

    贾放虽然没有经贸相关的专业背景,但是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贸易的基本理论,亚当斯密,国富论,他多少还了解一些皮毛。

    这决定了他的眼界比现在所有的人都要高出不少,而三皇子这样的人物,因为其固有的时代局限性,必然不了解而且不赞同他的观点。

    贾放心想:我有理论,有实际,有推演,有论证,一切都可以证明我的观点,不服来辩呀?

    谁知人家根本不跟他辩。

    三皇子“刷”的一声,开了手里一直紧握着的一把折扇,露出笑容,点着头道:“子放果然观点新颖,本王听得十分有趣。”他的声音依旧如山涧流水般动听,态度也温和而客气。

    “少时如意居里开清谈局,本王也盼着能听见子放的高论。到时一定洗耳恭听。”

    罢,三皇子一抬手中的茶盅,端茶送客了。

    贾放也无所谓,只是他刚开了个话匣子,却没办法好好论证下去,实在有点儿憋的慌。他起身,向三皇子长长一揖,转身离开。

    三皇子身边却转出一个幕僚,凑到三皇子身边声问:“殿下觉得如何?”

    三皇子吐出一口气,道:“话不投机半句多。”

    看起来刚才与贾放在一道的时候,这位天潢贵胄也将自己憋得有点狠,非要勉强自己和一个压根儿不到一起去的少年谈笑风生。

    路税之事到底只是利益纠葛,重农抑商的弊端,对于三皇子而言,有那么多大商巨贾投向了他,他有什么不清楚的,还辩什么辩?

    可见那少年人居然那样认认真真地反驳,三皇子心头不禁生出十分烦恼。

    “那您觉得他所的……能代表荣宁二府吗?”幕僚声问,毕竟这个结果直接关系到之后那一场“清谈会”的风向。

    三皇子摇摇头,:“他一个庶子,代表不了荣宁二公。但既然他的看法与我相左,以后应当很难成为助力。”

    “待会儿清谈会,就按事先商量好的办吧。”三皇子做了决定。

    合得来便拉拢,合不来便当成靶子树起来,这如意居里的“清谈会”,一向是这样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