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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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幕僚临走时没忘了问主上一句, “那宫中的那个流言……”

    “相貌确实是像的,”三皇子斟酌了一下,“但若论心性, 就算传言是真的,他回到宫中, 绝活不过十天。”

    “世上这样的少年人太多了, 善刚而不善柔, 用直而不用屈, 如此心性, 断不可长久。“

    “这么个不合我脾气的人物, 我若还是曲意逢迎, 与之相交,那才是奇事一桩。”三皇子想到这里,忍不住笑道, “老头子若是知道了, 怕又是觉得我在结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反正桃源寨的事都已经定下了,还是让老二和老四他们帮他去头疼这事儿吧!”

    三皇子到这里哈哈一笑,登时又是一派霁月清风的模样。他那幕僚也十分凑趣地陪着笑起来。

    *

    贾放却在后悔他哪根筋抽坏了要来参加这么无聊的“清谈”节目。

    此时日头已经西斜,如意居的清谈会则刚开始没多久。每位到场的“嘉宾”面前,都搁着一壶茶,一碟细点。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贾放尝过这茶,终于知道刚才在“自在堂”品到的“吓煞人香”, 究竟是什么等级的名品茶叶了。

    但席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茶和细点上——这是一场模仿魏晋名士的“清谈会”,是分主客的。一个文士自称是“主”,坐在如意居大厅的正中央, 就某一个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也就是立论;坐在周围的人则全是“客”,对主人的立论提出质疑。双方相互对答,你来我往。

    若是将一件事辩到大家都理屈词穷,这个议题就算是辩尽了。如意居的侍从会发一圈算筹,从抽到某一种特殊算筹的来宾之中,选出一位,作为“主位”,从头再来。

    形式本身不是问题,但是大家相互论证的问题实在是太无聊了,讨论的都是些玄学问题,比如“世间万物是生于‘有’,还是生于‘无’,若是生于‘有’,那‘有’之前是什么;若是生于‘无’,那‘无’又是从哪里来的”,又比如“风吹幡动,究竟是风动还是幡动”

    诸如此类。一时竟然让贾放怀念起刚才和三皇子那半盏茶的讨论——那些好歹是与国事相关的议题,而且贾放相信,真理永远越辩越明。

    可是他哪里知道,这“清谈”就是要谈与国事无关的话题。讨论如何治理国家,如何强兵富民,何人政绩显著之类,那叫“俗谈”,根本不在此次辩论的议题范围之内,

    贾放越听越觉得无聊,几乎想要起身离开。谁知就在此时,三皇子从如意居内堂出来,在贾放身边坐下。

    贾放一时走不掉,而场中辩论的文士们却更精神了。

    三皇子坐下,托起手边一盏新沏的茶,稍许闻了闻便放下,笑着对贾放:“我们兄弟几个,二哥最擅长此道,四弟最不喜欢这里,大哥来此,多半会一拳直接捶翻了茶桌——”

    贾放这才反应过来,这位刚才的是监国的太子,从有口吃毛病的四皇子,以及一直带兵仗的大皇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三皇子在拉家常。

    贾放悄悄叹了口气:谁想的,把四皇子拉来这里……真不是欺负人吗?

    “……五弟不怎么多话,但是每每语出惊人,一出口就能把对方将死。”三皇子继续。

    贾放这才想起这世上还有一个“五皇子”,虽然排行老五,但实际上是这几个皇子们的堂弟。

    “不知子放今日到此,会有怎样的表现。”三皇子着着,脸上的笑容好似敛去了不少。

    “诸位,我们今日要再议一个题目,就是——‘气’。”

    气?——贾放心想,我快被这种没有营养的“奇葩”给气死了,这是真的。

    “各位,前一阵子,座中曾经有一位有过高论,是我们平日里看着无色无形的‘气’,其实也是很重的——”

    贾放眼前一亮,将头抬起,见到此刻站在主位上的一位文士正满脸讥笑,望着贾放。原来,这是到了“主客”交接的时候。

    贾放头一个想到的是四皇子,如此看来,是四皇子把他当初在东路流民营里的一番对话给宣扬开了。难道是他把自己推荐到这如意居里来的?

    但他又马上想起三皇子刚才的,四皇子最不喜欢此处。那位又不喜多话,怎会有闲心思宣扬此事?

    那么,应该就是身边这位了。贾放偏过头,见到三皇子正温煦地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眼光里全是鼓励。

    贾放沉默了片刻,站起身,大踏步来到大厅正中,团团作了个四方揖,自报家门:“在下姓贾,名放,字子放。确实曾过,‘气’无色亦无形,但是有质量,也有压力。”

    他特地了“质量”而不是“重量”,但应该没有多少人能听懂。但是有重量有压力这话旁人都听懂了,如意居里登时一片哄笑。

    “这真真是笑了。”

    “气……要是气很重我怎么不觉得?”有人挥手在空中扇了扇:明明扇起来很轻松很自如。

    “是呀,是好重,我每天顶着一团气,重得我的腰都直不起来!”

    “救命我快被压死了!”

    “哈哈哈哈——”

    “姓贾的……我好像知道是哪家的子弟了。他家就从没人从这如意居的主位上风光地站着下去过——”

    “别提了,老贾家上阵提刀还有的可,要他们坐下来把事理明白……还是多等几辈人再吧。”

    言语里竟是损贾放和荣宁二府的,不过也不奇怪,荣宁二公自从贾演贾源那一辈开始,要么领兵,要么管着京畿防务。子弟中习武的也多,一直到了贾敬贾政这里,从军的风气才渐渐转过来。

    要贾家人去学空谈老庄,那就真的太“假”了。

    “这是个孩子,还不太懂清谈的规矩吧?”终于有人提醒,贾放怕是初学。

    “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你们所的清谈,不就是‘莫谈国事’吗?”贾放哈哈一声大笑,盖过了低下的议论。“我没有谈国计,也没有谈民生,我谈的是‘气’。”

    贾放完,双臂一抱,抬眼向天——如意居的天花板纹样很好看,他此前没有注意到,这时干脆仔细欣赏一下,看个够,顺便等周围人先个够。

    他这般对周围人不屑一顾的表情,着实令如意居里的不少文士都感到恼怒。于是有人大喊:“立论,先立论,你‘气’是重的,先拿出你的论据,为什么?”

    贾放在这短短片刻之间,已经想好了他要怎生立论,让这些只懂得讨论老庄之道的空闲文人,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万物之理”。

    他抱着双臂,等旁人都够了,才大声:“我有法子证明!”

    “那你证明来看!”

    贾放便命人去拿了一枝蜡烛进来,“不要那上等的无烟蜡,要有烟的。”他吩咐侍从。

    不一会儿,一枚还挂着烛泪的白蜡烛当真送了来,似乎是如意居的人还特意帮他测试了一下。

    贾放命人将这白蜡烛点燃。这时天色已渐晚,这如意居里各处灯火尽皆点亮了,一室皆明。白蜡烛点燃了以后,一股黑色的烟气就慢慢升起。

    “看到了没,这就是明证。”贾放。

    四周围的文士都抓瞎了,连坐在下面的三皇子都忍不住一脸懵:“这叫啥明证?”

    “很简单啊,你们看这烟是向上走的吧?”贾放,“这是烛焰附近的空气经过加热,因而向上走。”

    “这能证明个啥?”底下登时有人反驳。

    “热空气向上走,那是因为它比周遭的空气‘轻’啊!”贾放笑道。

    “就算是比别处轻,可你这又证明了啥——”

    刚到这儿,话的人突然自己卡壳了。

    比别处“轻”,就证明这空气是有“重”量的了,否则又何来轻重之分。刚才话的人自悔失言,忍不住轻轻地“呸”了一声。

    这如意居里渐渐响起掌声,有人赞道:“贾公子,年纪,颇得这辩论的真谛。”

    贾放连忙摇头,:“我有别的法子证明给你们看,气有重量,也有压力,利用它能帮我们做成很多事——”

    谁知刚才不断反驳的人马上回过神来,高声叫道:“不对,向上走的是‘烟’不是‘气’!烟气非气。”

    这如意居里的风向登时转了,一片鼓掌声笑声,还有口哨声,一起向对方恭贺。这群墙头草的着眼点在于,贾放刚刚将一个“轻”字引申为“有重量”,从而论证了自己的观点,而现在这边把蜡烛燃烧所产生的“烟”与贾放需要认证的“气”区别开,也就间接论证了对方观点的不成立。

    白马非马,烟气非气。

    纯粹从言语文字游戏上来,两边辩得都很精彩。

    贾放却很不满意:老子真不是来参加奇葩的呀!

    他真正想的,是通过实证来证明一些容易被人误解的现象——如果有一天大家都不动嘴皮子了,而是都动手做实验,这个社会还会是现在这副模样吗?

    贾放登时笑着:“去拿一枚上等的无烟蜡来!”

    如意居的侍从看着有趣,应了一声,去而复返,竟当真拿了一枚名贵的白蜡烛回来。

    “无烟蜡就看不见烟气上升了。”后头有人大声提醒贾放。

    贾放登时笑道:“放心,我定然让你们眼见为实!对了,你们谁能把我那个不成器的厮唤进来。”

    今天跟贾放出门的,不是赵成,而是李青松。他应当是在如意居的门房和其他文士的仆从书童们一起混着。

    贾放叫了李青松进来,声在他耳边吩咐几句,还没忘了将自己的荷包连同里面的铜板和碎银子一道递给了李青松。

    “各位,稍安勿躁,我们稍许等上片刻,我就让各位眼见为实。”贾放完,又偷偷叫过如意居的侍从,声问他们,刚才自己在自在堂喝到的茶,还有没有了。

    如意居的侍从不敢做主,转头问了三皇子的侍从,话自然也传到了三皇子耳中,三皇子登时又好气又好笑,觉得这子还真是会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过,总算是识得些好歹,知道茶叶的好坏了。

    于是三皇子手中的折扇一摇,那头侍从们就真的去给贾放倒茶去了。三皇子却在心里默默生出些欣赏,这个子,急智是有的,只可惜那性格……而自己又偏偏已经先行一步,在桃源寨的事上先将了一军——

    其实现在想来,或许自己原本能与他相处得更好些的。

    待到贾放喝了茶,吃了点心,精神振作的时候,李青松回来了,把荷包还给贾放,:“只用了十个大钱。”

    余人都支起了耳朵,听见了都想,十个大钱,究竟能买什么来证明贾放的论点。贾放却从李青松手里接过了一个竹篾的架子,和一团绵纸。

    ——这是个啥?

    贾放将那柄名贵白蜡烛直接插在竹篾架子底部正中,两枚竹签相交的地方。他看看不稳当,又要了些棉线,将蜡烛的底部与竹篾架子紧紧绑在一起。

    接着他将竹篾架子撑起,又将已经事先糊好的绵纸撑开,绷在竹篾架子上。

    这时旁人也已经看出来他手里这是个什么了,有人出声道:“孔明灯!”

    “对,正是孔明灯!”

    但凡见过这种能在夜空里慢慢升空的灯具之人,都已经在心里描绘这东西升空时的样子——好像,确实,能明一点儿什么。

    “我用的无烟蜡,你们总不会再把点燃之后里面的气体认作是‘烟气’了吧?”贾放笑道。

    着,他带头走向室外,来到如意居的庭院里,借了火,将灯上缀的那一枝白蜡烛点燃。

    室外的气象条件很好,夜空明净,没啥风。

    贾放捧着孔明灯,感受到灯内的热空气满满溢出来。他一边等待一边大声:“这就是实证。”

    话间,贾放手中的孔明灯已经蠢蠢欲动,贾放便慢慢伸直双臂,轻轻松开手,那孔明灯便在空中冉冉升起。

    “这个实验,同时能证明两件事,第一,整座孔明灯,连同外面的灯具带里面的空气都有重量;第二,周遭的空气对这座孔明灯产生了浮力,才让这座孔明灯能够升空。升空所产生的浮力,正是‘气’对其中的物体所产生的一种压力。这种压力超过了灯的重力,灯便升空了。”

    贾放不管他周遭的人将这番话听得似懂非懂,也没管李青松正在用满怀崇敬的眼光盯着他。

    “各位,你们如能动一动手,而不需在这里空谈,就能证实很多未解的疑问。何乐而不为?”

    他一番话得傲岸,引起了文人们一阵声议论。这些人最不喜欢旁人他们是“空谈”,而更希望旁人他们是“雅士”,贾放得戳心窝子,偏生却又很难反驳。

    “好了,各位,你们的问题我已经解答了,实验我也做了,现在我要去追那盏孔明灯去了。”

    有人问贾放为啥要去追。

    “安全第一,心火烛啊!”贾放解释道,“理论上,等到那盏灯里的蜡烛燃尽,这灯就会慢慢降下来。但是偶尔也会发生蜡烛将灯罩点燃的事,掉到民居上容易发生意外。所以我得跟上去——”

    安全防火固然是一个理由,但真正的原因其实是贾放想借此机会离开这个“清谈会”,他实在是不想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土行孙能土遁,普通人能尿遁,他贾放就能“灯遁”。

    于是贾放带上李青松,一主一仆,匆匆向主人告辞。

    “各位,《礼》中有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陆放翁又,‘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多动手,少空谈,各位一定会发现,这个世界其实和我们所假想的并不完全一样。”

    贾放完这一句,带着青松头也不回地出了如意居,紧紧地跟着在天空上慢慢悠悠行进的孔明灯,一路跟了出去,留下了一大群目瞪口呆的文士。

    这些文士们彼此看看,终于有人问:“这少年的,难道是……格物致知?”

    “这是当年大逆不道的钦犯向奉壹所提的……”

    “行了行了,这少年又没提那向氏的罪人,他只是在《礼》啊?”

    “可是那意思,那意思……多动手,少空谈,这不就是,不就是……那人的?”

    一群文士猜来猜去,瞬间把自己吓住了。连三皇子在暗处听了也皱起眉头:向奉壹啊——

    *

    贾放却丝毫不知道自己犯了众人的忌讳,他和李青松追着那盏灯,从城西一直追到了城东,才捡到了残灯,彻底消灭了火灾隐患。

    这一主一仆站在街道中央,惊讶地发现身边人潮涌动。有人在高喊:“去,去东门宝塔——四殿下跟人了赌,要在那里做……做个什么,实验,对,就是这个新词儿,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