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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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水宪在“楼”与贾放闲谈时, 曾提起镇国公府与荣国府之间的这一出“官司”,镇国公府迟早顶不住要低头。

    贾放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继续每日代替躲在家装蒜的贾赦出面, 照管就“楼”的生意,研发各种新品。

    谁知几天之后, 他回到荣府, 在门口见到了镇国公府的车驾。贾放心头“噌”地火起, 问自家门房:“是镇国公府的人来了吗?”

    门房答:“是镇国公牛大人亲自来了, 现在正在荣禧堂上和咱们国公爷话……”

    贾放双拳一握, 加快脚步, 直冲进荣禧堂的院子, 连门房的话也没听完。那门房被抛在他身后,提高声音大喊:“三爷您别动气,镇国公府来人是……”

    贾放一进荣禧堂的院子, 便放慢了脚步。他见到荣禧堂前, 空旷的院子里, 竟然放着一副担架。

    担架上躺着个人。

    这人形容相当凄惨,这么冷的天,只穿了件单衣,在寒风中卧在担架中瑟瑟发抖。他右腿的裤腿高高挽起,露出右腿又红又肿。

    贾放走到跟前,正好和担架上的人面面相对, 对了个正眼。这货不是别个,正是镇国公府的公子牛雍牛岚山。

    牛岚山一见到贾放, 登时流露出愤恨的眼神。贾放则好奇地问了一声:“你……你这是,腿又被断了?”

    牛岚山牙磨得格格响,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 半晌,终于躺在担架上点了点头。

    “可见是你自己一向与人好勇斗狠,所以才时常被人断腿。”贾放心想这倒好,可见牛公子秉性如此,再受什么伤都是自找,应该与贾家兄弟几个无关。

    可这时贾赦出来,一眼瞅见贾放在与牛岚山对话,赶紧一把把他拉过来,声:“别去招惹他——”

    贾放头回见到贾赦脸上现出恻然之色,竟是在可怜眼前躺在地上的这位牛家公子。

    “他很是可怜,原本被我断的胫骨都快长好了,楞是被他老子又给断了。”

    贾放:……

    他震惊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事实:所以镇国公牛清不是上门来兴师问罪,而是……负荆请罪?

    竟然用的这种法子,已经长好的腿骨,又硬生生断?那得多疼啊!

    贾放心底也生出歉然,牛公子竟然受了这二回罪——镇国公府的态度,岂止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连负荆请罪的法子都用上了,就是来乞荣国府原谅的?

    这时荣禧堂内响起一个粗豪的声音:“贾大人,贱内上次前来贵府冲撞了夫人,我也是不知情的,现在罚她跪祠堂去了,起码跪三天三夜,不给吃饭。下官在此代贱内给夫人赔个不是,请大人与夫人大人有大量,不要再计较。”

    贾代善端坐在荣禧堂上,下首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没穿官袍,只是一身常服,眉眼之间能看出牛岚山的遗传特征,贾放判断他就是牛岚山的爹——镇国公牛清。

    看起来镇国公府向荣国府赔罪的姿态已经都摆出来了。贾放忍不住想起水宪日前的推断:镇国公府在这件事上会“顶不住压力”——果然这就顶不住了。

    贾代善听了牛清的话,脸上没有丝毫喜怒,相反他只是低着头,看着面前的茶盅,轻轻一口气,吹去茶水表面的茶叶沫子,然后才慢慢地开口:“那顺天府的案子……”

    “撤了,早撤了!”牛清哈哈一声笑,接着又转头望着外面狠狠地呸了一声,“都是那混子胡闹,贱内又是个没脑子的,才闹出这种事。叫外头人平白看我们两家的笑话。”

    牛清转头的时候一眼瞥见了贾赦与贾放,赶紧站起来招呼:“这就是府上的大公子与……三公子吧?”

    贾代善也看见了这两个儿子,当下把贾赦与贾放叫了进来,命他二人向牛清行礼:“见过镇国公。”

    牛清应当是武人出身,站起来比贾赦贾放高出大半个头,一双手像蒲扇似的。他一见到贾赦与贾放上前行礼,仿佛便慌了神,赶紧伸手在怀里四处寻找,同时口中急急忙忙地:“见面礼,见面礼……给三公子的见面礼……”

    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局促地往贾放手里一递,道:“今日初见三公子……还有大公子,礼物,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贾放只瞥了一眼便怔住了:牛青塞过来的这张纸上赫然写着“房契”两个大字。

    这个时空里,长辈给晚辈的见面礼,可以是金银锞子、金锁银锁,也可以是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哪里有见面就送房契的。

    还好贾放动念动得快,转身一递就递到了贾赦手中:“看,这是镇国公大人送来的……”

    贾赦也是个精明的,登时把房契上的内容高声念出来:“东门市三层商铺、门市五间、内堂七间……哟,牛大人,您这怎么错把‘东门涮肉’的房地契给拿出来了?一定是搞错了。”着他飞快地又把这房契塞回牛清手里,拉着贾放齐齐退了大半步,让牛清即便想追也追不上。

    凡事反常即妖,哪有镇国公府这样的,前几天还气势汹汹地要官司,讨还公道,今天就诚心诚意地上门赔礼道歉,连“东门”的地契都送来当做赔礼?

    贾代善这时也站起来了,他走到牛清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叹息一声,道:“老牛,想当初我俩都在营中的时候,兄弟一般,亲密无间,一道出生入死,如今竟这样生分了……”

    牛清闻言,却依旧惶恐,瞟了一眼贾放,眨了眨眼,方:“确实是犬子无状,过错在先。万望大人海涵——”着就要把地契递上。

    贾代善只肃然道:“收回去!”

    “这件事两家都有错,你家儿做生意不择手段,我家儿则无端端对生意场上的对手拳脚相向——要我,犬儿的责任还更大些。今日怎么可能要你这样的赔礼?”

    “再,你把这铺子直接赔给我家,令郎心中不服,犬子也未必乐意。”

    贾赦乖觉,马上补上一句:“是呀,我还盼着岚山能早日复原,这生意越做越兴旺。好不容易能棋逢对手,两家一起,你追我赶着才有意思。”

    牛清脸色有些惶然,依旧望着贾代善:“大人真的不肯收?”

    贾代善果断地摇摇头:“断不可。”

    贾放也觉得不能收:如果贾家收了,这算什么?借势欺人,巧取豪夺吗?要是两家真的这样“和解”了,往后御史台不会参上一本,贾家借势谋利,牛家则成了被欺凌的对象?

    总之,便宜不能随便捡,别人的赔礼也不能随便收。

    “那……”牛清搓着手,“下官还有什么可以补偿府上的?”

    贾代善正色道:“将令郎带回去,寻个大夫,好好整治,要是将来落下什么病根,便都是你自己造的孽。”

    牛岚山被贾赦断了腿胫骨,伤势不算太重,只要找到一个妥当的接骨大夫,接上骨之后再好好休养,复原定然没有问题。

    但是牛清上演这么一出“负荆请罪”,把已经将将要长好的腿骨重新断,那牛岚山这条腿以后能复原成什么样,还当真难。

    牛清低头称是,嘴唇颤抖,似乎心神不宁。

    贾代善又伸手拍了拍牛清的肩,他身高没有牛清的高,身板儿也没有对方壮实,但是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在贾放看来,荣国公的气度,确实比这镇国公要“英雄”得多。

    “有些事,一步走错了就步步走错。你我身居高位,多少人盯着眼热。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要看清脚下的路。关键时候行差踏错,便是灭门破家的大祸。老牛,你一定要把持得住啊!”

    牛清立在堂上,呆了半晌,那眼神才终于慢慢活了,感激地冲贾代善一抱拳,叫了一声“贾二哥”,郑重点了点头,才向贾代善辞行。

    贾赦与贾放两个人,跟在父亲身后将牛家父子送出去。贾赦与贾放使了个眼色,两人故意落在后面。贾赦声地对贾放:“难怪今天那两间专做牛羊肉生意的屠宰铺子又找上门来,又是磕头又是道歉,是以后咱们要什么他们就给送什么。”

    “我怎么态度转得这么快,原来是老牛被人敲过了。”贾赦感慨。人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这镇国公府的变化连三十天都没有,这也太快了。

    贾放问贾赦:“这究竟是什么人敲了镇国公府?”

    贾赦摇摇头:“不知道!但来头应该不。”他眼神古怪地看了看贾放,挠挠头:“我怎么觉得好像比起爹他更怕你一点?”

    贾放:……这种玩笑没有营养哦!

    贾赦自己想想也觉得这种猜测没啥依据,便自嘲地摇摇头,转换了话题问贾放:“老三,你咱们拿那两个屠宰铺子怎么办?还让他们跟以前一样,往咱们那儿送肉吗?这好像又太便宜他们了一点。”

    看来那两家屠宰铺子,一看镇国公府也怂了,立马忙不迭地跑来找贾赦,祈求还按原来那样做生意。谁晓得“楼”早已另起炉灶,引入了猪肉和鱼肉做火锅的材料,对那两家牛羊肉铺不像原先那么依赖了。

    但贾放还是觉得两家既然投回来,就还是用一用他们,毕竟牛羊肉是火锅的常见食材,而且这两家的也确实新鲜。

    贾放当即笑道:“那就借他们被吓住了的这阵功夫,让他们多做点水磨功夫,帮咱们处理一些比较难处理的食材。”

    贾赦不知道贾放指的是什么,但他这个人也不是好脾气到事事能轻易就善罢甘休的。他一听,觉得贾放的主意甚妙,便狭促地拍手叫好。

    自这天之后,屠宰坊的人便叫苦不迭,他们每天要把各种牛杂、下水辛辛苦苦地处理干净,再送到“楼”去。

    “你们,那些有钱吃酒楼席面的爷儿们,难道还看得上这些下水?”屠宰铺的伙计一边清洗着毛肚一边抱怨,“明明都是些苦哈哈的穷人才会吃的嘛!让我们洗个几百遍洗到一点儿杂质都没……这不是刁难人?”

    “刁难人你也得受着,你不知道吗?是咱们铺子的老板先自食其言,断了给‘楼’的供应,专供‘东门’。结果人现在镇国公府赶着荣国府讨饶去了,咱老板也是恨不得自耳光,得脆响。所以人家什么咱们就得做什么。”

    “再洗牛杂这事儿,虽然麻烦,人家‘楼’那边钱也给足了不是吗?那你还抱怨个什么抱怨!”

    伙计想想也是,便低下头继续清洗毛肚,一边洗一边嘟哝:“这费半天劲儿地洗出来,有谁去吃它哟!”

    可是在“楼火锅”,这毛肚没用多少时日,便成为了一道被人追捧的热销菜。

    “楼”推出了一道“九宫格”火锅——这火锅比用来涮肉的铜锅还要简单,就是一口大锅,里面架上了四枚铜片,做成了九宫格的形状。

    而火锅中的汤底则是一种颜色红艳艳、看上去油汪汪的红色汤底,煮开之后,香辣味四溢,据这香味,在晚晴楼上都能闻到。

    但刚开始的时候,“楼”的伙计就直了,必须得是性情勇烈、能吃得辣的人,才能点这“九宫格”火锅。而且劝食客们“量力而行”,不要逞强。

    食客们就都奇怪了:这世上只有向外兜售生意的店家,哪有把客人往外推的食铺?——这分明就是欲擒故纵。

    但就算是欲擒故纵,也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不够“勇武”,是个怂包,所以每天特地来“楼”尝试这“九宫格”的人,就算不多,但也总有那么十几桌。

    伙计非常热心地介绍:“这九宫格,分成三类,中间一个大格,火力最猛,汤最宽,用来涮那些用武火烫熟的食材:毛肚、鹅肠、肥牛之类,七上八下就能烫熟了。”

    众食客心想:这吃的都是些啥?

    “四边的叫做‘一字格’,用来煮一些需要煮一会儿才能入味的食材,比如黄喉、嫩牛之类。”

    众人又愣住了:黄喉又是啥?

    “四角上的叫四角格,这几处火力最,适合煮一些需要炖煮才能入味的食材,不过您不能心急,放在四角格里的且得煮上一阵子,不过那样煮出来的格外原汁原味……”

    伙计一一介绍完,送上来一大盘食材,众食客便慢慢辨认:这是毛肚、这是黄喉、这是鹅肠……

    再按照伙计介绍的文武火攻略来涮食这些稀奇古怪的材料,人们一试,便都被辣得不成,哈哈地吐着热气,或是灌自己两口“楼”供应的乌梅汤或是杏仁露。

    但是谁也不敢停——生怕一停下来就被人认为是“怂”,不够勇武,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试吃,试着试着,这些稀奇古怪的食材特点终于尽显无疑。

    毛肚脆,但表面那些密密麻麻的褶皱却能饱饱地吸附汤汁,只涮一涮就能很快入味。而黄喉爽脆、鹅肠滑弹,但最让人无法丢下的,却是那锅底的味道——辣,火辣辣,让人吃得浑身冒汗,却欲罢不能。

    很快,在“楼”证明了自己的勇士们,没多久又开始念叨起这种有些“自虐”的味道,以及稀奇古怪在别处吃不到的食材,便又呼朋唤友,拉上新人,继续去“验证”自己的勇敢。

    一时之间,“楼”火锅以“三大名锅”并称于世,分别是酸菜白肉锅、酸汤鱼锅、九宫格辣锅——三种都是以绝妙的滋味取胜。

    不久,被坏了的“东门”也修整了重新开始营业。“楼”和“东门”以及其他后起之秀一样,也都经营“铜锅涮肉”。但是“铜锅涮肉”哪儿都能吃到,“三大名锅”却只有“楼”一家有。

    那种红艳艳、火辣辣却又喷喷香的汤底,还有那自带解腻功能的酸味,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放眼整座京城,没有人知道。

    这便注定了“楼”在这冬日里的“火锅江湖”里独占鳌头。

    *

    贾放见到“楼”的生意上了正轨,便亲自去向张氏辞掉了他那两成“分红”,自己从“楼”的生意里抽身而出,转回头料理大观园——毕竟那才是“主业”。

    这时“蘅芜苑”已经建成了。负责重建这院子的工匠恭敬把贾放请回园中“验收”。算算时间就要进腊月了,只要贾放满意,工匠和工们应该就可以各自拿回工钱,回家过年了。

    但贾放并不满意——蘅芜苑的建筑质量是没有问题的,修出来的园子和他印象中原著对蘅芜苑的描述也没有差别,各种防火措施也都到位。

    但问题是……贾放的那幅卷轴上,蘅芜苑所在的区域,始终都没有变成彩色。关于下一项建筑的提示也没有出现。

    贾放纳闷了: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