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贾放自己琢磨了半天, 始终没想透为什么——蘅芜苑明明已经建好了,但是卷轴却不承认。
但贾放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他遇上死胡同之后采取的方式往往是退出来, 结合周围的情形,仔细思考还有什么出路。
现在也是一样。
贾放回想他当初是怎么完成稻香村和潇湘馆这两项工程的。在稻香村, 他发现了“缩地鞭”, 进而发现了盛产稻米的桃源村;在潇湘馆, 他发现了万用书架, 并且从书架上取到了他急需的书籍。
这证明工程的完成程度, 与这些“金手指”建筑的实际功用是有密切联系的。
可问题是:他在蘅芜苑, 也找到了需要的植物物种, 使用了能加速培育的花圃,让这些功能建筑都发挥作用了呀?
思路对头,但细节也许不够完整。
贾放又想:蘅芜苑的功能定位是大植物园。植物园的功能正是研究、引种、驯化、保存各种植物物种。
目前蘅芜苑确实保存了很多珍奇的植物物种, 但他至今还从来没有想过, 要往蘅芜苑里引进过任何植物, 哪怕是最普通的。
贾放一想到这里,就立即起身去找双文:“上次那本册子收在哪里了?”
他在寻找那本《蘅芜苑重点研究植物名录》,想要借此验证自己的一个猜想。
双文“唉”了一声,进蘅芜苑的正屋,在架上翻了翻,便找出来递给贾放。
贾放顾不得谢过双文, 飞快地从头至尾翻了一遍,:“双文, 我去趟稻香村,你帮我掩护啊!”
他印证了自己的猜想,立即匆匆赶去稻香村。
双文知道贾放在稻香村中有隐秘, 但是她不知道“掩护”是什么意思,只能大概猜测,并且默默习惯贾放各种稀奇古怪的用词。
好在这次贾放去的时间不长,回来的时候手中捧着几株开着黄花的植株,心翼翼地来到蘅芜苑里,在那玲珑山石下寻了一块空地,把这几株花栽种在这片空地上。
双文好奇地问:“这么冷的天,三爷从哪儿寻到的花儿?”
贾放随口回答:“桃源村那里地气偏暖。”
双文:……?桃源村?原来那稻香村中真的别有洞天?
她答应过贾放,会对大观园中的一切守口如瓶,这时便只是默默地记在心里。
贾放则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漏了什么,心地把土洒在植株根部,轻轻压实,然后吐出一口气,:“也不晓得这样行不行。”
他这时满手都是土,赶紧到蘅芜苑后,从储水缸中出一点水,净了手,仔细擦干,再回来拿那本《名录》,同时心里暗暗祈愿:这黄花蒿,可以算是被重点研究过一番的物种了,而且对南方百姓的健康非常非常重要,够资格收录在蘅芜苑大植物园的名录里了吧?
贾放慢慢地翻动这本名录,名录里的物种是按照拉丁文植物学名的字母排序,所以他很郁闷:不知道黄花蒿的学名究竟是什么,所以也不知道这种究竟会出现在什么位置。万一这种植物的学名是“Z”头的,那他是不是应该早点从最后一页翻起?
谁知他的运气非常不错,刚翻了两页,就翻到了一项全新的植物物种,一株绿色开黄花的蒿草,图画旁边清晰地标明了植物学名——“黄花蒿,A……”竟然是“A”头的。
至此,贾放完全确认,这一页绝对是新出现的,早先他翻书的时候从没见过。
他手中的这本《名录》,很可能就和水宪从潇湘馆取走的那一本《书目》一样,能够自动更新。只要他往蘅芜苑中添加新的重要植物物种,这本《名录》里也就会跟着添加。
贾放慢慢地往下读,见到黄花蒿这一页中明确写道:含挥发油,可提取青蒿素,可做抗疟药,可做抗血药。他也忍不住欣喜——这就是编撰《植物名录》的意义了。以后世人若有机会查阅,便可以察觉这种形貌普通,并不惹人注目的草,竟也有这样巨大的药用价值。
好好维护这座植物园,好好更新这本册子,也许将来能编出一本《本草纲目》来呢?
贾放把册子收好,再回头去查看他那一卷卷轴。
“哇——”
贾放很欣喜,双文也忍不住凑头来看:“果然……”
只见那卷轴之上,蘅芜苑跟前的那一座玲珑山石,现在已经染上了淡淡的青色,这色彩相当微妙,将湖石表面的青灰色描绘得惟妙惟肖,十分传神。而山石上一片翠绿茂叶,中间点缀着一点一点鲜红,应当就是那些珊瑚豆子一般颜色的果实。
山石之后,蘅芜苑的主体建筑露出一个角。
贾放舒了一口气,心想:总算是完成了。
但是,等等……贾放突然想到:新提示呢?
之前两回,都是建完之后在这卷轴上变为彩色,同时再出现一座新的建筑,呈现水墨色,那就是他下一步的目标。
但这次又出了幺蛾子,他完成了蘅芜苑的主体建筑,但是下一步需要建筑/修复的项目却没有出现。
贾放很想挥一挥这幅卷轴:是不是出问题了?
双文却比他仔细,对卷轴上蘅芜苑的图形也要熟悉得多。她立即发现了不同,伸手指着图上,道:“看,三爷,这里多了一道折带板桥。”
贾放定睛一看,才发现卷轴上当真多出来一道桥,而且是墨色所绘,只不过因为画面布局的缘故,这道桥只是在蘅芜苑的玲珑山石侧面露出浅浅的一道,所以不易被人察觉。如果不是双文细心,他就一定会错过去了。
“折带朱栏板桥!”贾放登时想起,原著上确实提过这么一座桥,而且桥的地点也确实是在蘅芜苑附近。
这折带板桥,乃是桥面没有弧度的平桥。“折带”乃是指桥面有曲折,三折五折七折九折都有,但一般都会统称为“九曲桥”,是中国古代造园术中的重要一环。左右来回曲折的折桥,能够延长园林景观的动线,扩大园中人的视野,也为园中景致增加韵律感。
贾放与双文都对这折带板桥很熟悉,只是贾放因为读过原著,所以知道这板桥上的栏杆是朱红色的。
而双文要反应一下才想明白:“确实如此,绿柳红桥,这样搭配才好看。”
于是,下一步修筑这座“折带朱栏板桥”的计划就定下来了。
贾放:“正好,工程不算大,所费的时间也不多,正好让这些匠人和工们在年前干完,每个人领一个大红包,回家过年。”
双文登时笑:“三爷考虑得周详。”
贾放又:“这桥简单也简单,不简单也不简单。你可以吗?”
双文比她刚来时多了好些自信,当即掩口轻笑道:“我绘出图样来,三爷难道就不看了吗?”
贾放这个人天性精细而谨慎,双文画的蘅芜苑图样每一幅他都看过,需要改的都圈出来让她改。双文也因此获益匪浅。所以这时她这么一,贾放也笑了——他既然领了这个大观园总设计师的头衔,手下的作品,他自然得一件件检查。
一时大观园的工作安排就这么决定了。双文自去画草图,第二天与工匠们分派任务,大家先着手准备起来。
贾放却有他自己的心事——
大观园里增加的这一条折带朱栏板桥,式样比较简单,建筑起来一点儿也不费事。但这提醒了他:或许在“缩地鞭”的另一头,桃源寨里,也该考虑建一座桥了。
他在桃源寨的整片封地,实际上被青坊河一分为二,分成了两个部分。其中,原本土著们生活的桃源村,以及绝大部分种植稻米的水田,都在青坊河的左岸。因此左岸成了桃源寨的主要生产和生活区域。
但是从余江来的新移民抵达之后,那些没有分到土地的人们开始着手开垦新的土地。他们在贾放这里拿到了开垦许可,其中有一部分待开的荒地便位于青坊河的右岸。
青坊河水大的时候,人们尝试游泳过河,水的时候就直接蹚水过去。但因为怕水里还有没有完全根除的钉螺,所以人们过河过得都提心吊胆的。
后来人们就想了个土办法。他们在河两岸各寻了一棵大树,树身上拴起一根粗粗的绳缆,然后在这绳缆上拴上一条船。
需要过河的时候,他们就坐在这条船上,使劲儿拉动缆绳,就能把自己“拉”到对面去。
但这也稍许有些麻烦:一来只有这一条船,一次只能载两三人,如果有很多人需要同时过河,就需要等上很久;二来这船的位置也有些麻烦,有时村民们兴冲冲准备过河,在河边一看,那船正在对岸,得赶紧把船拉过来,刚拉到一半,对岸来人了,见到便拍腿惋惜:“早知道你就等这片刻的功夫,把我拉过去嘛!”
因此贾放想:既然将来青坊河对岸的开发在所难免,那就早早地把桥梁设施建起来吧。
而且冬天建桥也有一样好处:青坊河这时的水量较,很容易就能在上游截一道水坝,让大家在下游施工。若是再拖到明天春夏之交,水大的时候再动手会更麻烦。
因此这幅“施工图”卷轴,提醒他提醒得非常是时候。
*
第二天,贾放来到桃源寨,他把五个行政村的村长一起找来开会,在会上宣布了他的决定——要趁枯水季的时候在青坊河上架一座桥。
决定一宣布,五个村长齐齐喊好,新余和一村二村三村的村长尤其兴奋。他们的村民有一些是开垦右岸荒地的,早已经提过过河不便。但是他们自觉是外来者的身份,不太好意思向贾放提出建议。
现在贾放则自己提出来了。村长们便踊跃认捐:“我出二两纹银!”
“我出三千流通券!”
“老秦不才,拿不出什么钱物,但必定动员村里的青壮,听从贾三爷的调度与指挥,人人出力,绝不敢吝惜。”
“那……我村的富户挺多,要他们出钱必定是愿意的,但是……贾三爷,这里的规矩,出钱修桥的人名字能上功德碑吗?”
贾放傻了:……功德碑?
感情他眼前的这些村长们——在这桃源寨好歹都算是政治人物了,对于公共建设的概念依旧是:大家积极认缴认捐,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然后大家一起上,功德碑?
修桥这是公共工程啊!理应由执政团体从税金等渠道来源的公共财政基金中开支,然后由专业施工团队建筑完成呀。
“你们让我缓缓!”贾放手一摊,让五名村长先稍作,让他思考一下。而他自己则将手肘撑在身边的椅背上,开始思考。
他有点明白历史上那个“自秦以后,皇权不下县”的法了。
“皇权不下县”,是皇家的政令只传达到县这个级别的基层,而县以下就不设正式的职官了。因此有观点认为,中国古代的治理格局是“国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这个时空的基层也和中国古代的基层一样,依靠宗族与伦理实现自我治理。
“不知有汉何论魏晋”的桃花源,在完全没有皇权干涉的前提下,完全通过宗族伦理实现自治,便成了古代士大夫心目中的治理典范“桃花源”。
贾放并不想否认这种治理的有效性,但是在他看来,这种传统的宗族自治观念,直接导致目前他桃源寨的村民完全没有私有财产与公共开支两者之间相互联系的概念。
在贾放看来,一个社会需要良好而高效地运转,需要一个有力的执政团体,有这个团体从所有社会成员所贡献的公共开支中公开透明地去运营,让专业人士以商业化的方式去完成社会生活中的每一个必须环节,并以必要的规则手段保证这些环节的正常运行。
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完全以道德要求来运行社会造成的不确定性,并且避免掌握着“道德”话语权的人利用手中的权力寻租。
作为一个工科生,贾放觉得自己在“道德”话语权上没有什么优势。
所以他更倾向于建立起自己比较熟悉的一套秩序。
比如,公共开支来源于税收。
他贾放迟早要收税的,虽然现在余江的移民刚刚落下脚,还处在接受贾放提供救济的阶段。现在收税肯定不太合适,而且以后征收各种税费,也需要以一种合理的形式征收,得让乡民们都知道自己缴纳的税收,是以另一种方式在为他们提供服务与便利。
而这座桥的设计与建设,或许是一个突破口,可以让桃源寨的乡民们扭转旧观念,并且渐渐熟悉新体系的运行。
那么这又该怎么实现呢?
他也没想到,那副卷轴上简简单单的一座折带朱栏板桥,竟然给他带来了这么多深入的思考。当一大片土地的领主,可比在一大片土地上建满房屋要难得多了。
贾放想得愁眉苦脸,冷不丁一抬眼,便发现五个村长正满脸惊愕地望着自己,而且谁也不敢出声。
“今儿开会先开到这里,捐钱和劳役的事,你们先不要和村里。总之大家的好意我都心领了,但我会想个另外的法子组织这件事。”
五个村长齐齐点头,齐声赞颂贾放,爱民如子,事事亲力亲为,简直是乡民们的再生父母。
贾放:别……十六岁的再生父母,你们敢喊我也不敢认啊!
但村长们的态度让他意识到有一件事情让他很舒心——贾放这里没有中国历朝历代出现过的土地矛盾,他这里不存在土地的不断兼并,所有的土地名义上都是他的。
现在他唯一要做的,其实就是带领全体乡民们提高生产力,不断创造财富,在按照他的构想实现这个社会的运行,桃源寨就能成为真正的“桃花源”。
想到这里,贾放起身准备离开。他们开会的“办公室”距离三村食堂比较近,忽听远处一阵吵嚷,都是妇人们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贾放八卦地问了一句。
“是这样的,三爷。”三村的村长万分不好意思地向贾放解释。原来他们三村的妇人们日前齐心协力,开了一座三村食堂。食堂的菜好,价格公道,所以生意一向不错。
但是生意越好,收的钱越多,几个妇人便开始不信任彼此了。采买的不信任日常烹饪的,日常烹饪的不信任收钱的,收钱的不信任采买的,便开始成日吵嘴。现在又闹着要分开经营,各自为阵了。
贾放听三村的村长完,忍不住笑,:“这就是人常的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富贵了吧?”
三村的村长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大约是为那些妇人们感到害臊。
“不过,这三村食堂的账目不清,自然容易起纷争。这原是人之常情。”贾放却觉得对方没有什么可以脸红的。
“我来好好想一想这事,村长,明天你把这些妇人叫到办公室里,我有话想要问她们。”
贾放心想:这三村食堂闹分家,倒是一个绝好的机会送上门,正好让他有可以使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