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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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奇宝宝”在贾放的注视之下伸手拍了拍桥墩, 那桥墩自然是纹丝不动。他似乎感受到了背后贾放注视的目光,突然转过头望着贾放,向他招呼:“你是这里人吗?”

    来“好奇宝宝”生得十分俊俏, 鼻梁英挺,眉目俊秀, 眉宇间颇有神采。贾放判断对方应当是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看他周身的衣饰, 不算十分华贵, 却相当干净。但是看着桥边地面上扔着的袜子和鞋, 却又能猜到:这个年轻人, 应该也挺不修边幅的。

    贾放冲那人点了点头, 也大声招呼:“你在看什么呀?”

    “好奇宝宝”又伸手拍了拍桥墩, 大声回复:“在看这桥墩的材质。以往见的桥梁,或木或砖或石,但少见这样, 自上至下浑然一体的桥墩, 材质十分出奇, 却又绝不像是天然的,上头还有手印儿……”

    贾放想,可能是哪个家伙在桥墩表面没有全干的时候不心摁了手印上去吧?

    青坊河水流不算急,但淙淙水声也影响了他俩的对话,于是贾放喊:“你上岸来,我都告诉你。”

    看见虚心求教的人, 贾放便容易生出教学为乐的心态。

    “好奇宝宝”听见了,便心翼翼地转身, 踏着水底滑溜溜的卵石,慢慢地趟至岸边,稍许跺了跺脚, 然后把裤脚管放下,立即踮着脚冲向他的鞋袜。他坐在河边,将鞋袜都仔细穿好,检查了一下周身,这才郑重向贾放行礼:“在下名叫桂遐学……”

    贾放:跪下学?……不用这样吧!

    桂遐学继续:“木边双土桂,遐迩的遐,学而的学。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贾放也报了名姓,好奇地问:“你是这寨子外头来的?”

    桂遐学点头道:“我是邻县县衙的书办,今日陪县尊过来。县尊的轿子在后头,我脚程快,见到这里的桥梁材质特殊,忍不住就下水去看。”

    贾放心想:县衙里的书办?这么年轻的吗?

    桂遐学看贾放的表情似乎就猜出了他的想法,笑道:“区区不才,稍许读过点书,天性不喜科考,不过是凭父祖荫庇,找了个在衙门混碗饭吃的机会。”

    他似乎相当心急,转过头指着身后的桥墩,:“老弟,你给咱,这桥墩……到底是咋回事?”

    贾放对这“跪下学”的第一印象不错,就凭他吃公粮铁饭碗的,能对非自己辖地的一座桥梁感兴趣,而且还能亲自蹚水下去看桥墩的材质——这份好奇的心性,足以支撑桂遐学做很多事了。

    贾放登时盘着腿在河滩边上坐下来,手里拿着一枝树枝给对方比划:

    “一份石灰,一份砂子,加一份水,三者搅拌,在一定时间之后,这混合物质便会凝固,坚硬如石……”

    可是比价着比划着,话题渐渐开始变了,贾放开始解释:“煅烧石灰石的作用,是将石灰石分解成氧化钙和二氧化碳。而水泥凝结的过程实质上是硅酸三钙与水一道反应,生成水化硅酸钙……”

    贾放心里暗自嘀咕:我真的是想要这么多吗?

    但是对方却听得津津有味:“老弟,你的非常有趣。我倒是没有想过,石灰石煅烧,就能变成你的这个酸,那个钙……但是从效果来看,这桥墩看起来相当瓷实啊。”

    贾放将手里的树枝一扔,半开玩笑似的:“我这是在讲很重要的原理,你却觉得有趣?”

    “不不不,不止是有趣,”桂遐学赶紧摇手,“你的很有道理,但听起来很艰深。我短时间之内不能理解,但是我全都记下来了。”

    着,他竟然将水泥和混凝土的做法复述了一遍,贾放听下来,竟然一丝不错。

    看起来真是遇上了一个神人,这样的人在一个县衙里当书办,太大材用了。

    贾放便道:“走,我带你去看看这桃源寨建的水泥窑。”

    他带上桂遐学,一路溜达去了河边那座砖瓦厂。如今青坊桥修完,家家户户开始考虑将水泥用在自家建房上,所以那水泥窑几乎从不停歇。

    桂遐学一边看,一边啧啧称赞,感慨道:“从来没来过桃源寨,以前听就是个产稻米的村子,今日一见,只能感慨,太新奇,太多见闻,我真是佩服啊!”

    他又转头问贾放:“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

    贾放没答,倒是砖瓦厂的工头代他答了:“那可不,都是咱们三爷想出来的。”

    桂遐学登时一副“我猜就是如此”的表情。他这时已经知道贾放的表字了,不再管他叫“老弟”,而是:“子放,你年纪就知道这些,真是厉害啊!”

    贾放今天心情不好,也不跟他自谦,只是淡淡地:“只盼着这些对桃源寨的百姓有些用处吧。”

    桂遐学立时又竖起大拇指,跟着又伸手拍拍贾放的肩膀,道:“今天我们县太爷也来此地了……原本我想着你既有这等才学,我应该把你荐给县太爷的。但是我们那位大老爷,是个满口只有礼仪道德仁爱的主儿,咱们所想的这些,在他跟前根本啥都不算。”

    “但我看你也对县太爷不太感兴趣的样子?”桂遐学问贾放。

    贾放笑笑,摇摇头。

    桂遐学忙换了低声:“别泄气,我觉得你做得很对……是非常对!这些事对百姓都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我盼着你能坚持下去,多想些精妙的主意出来。”

    他掰着手指头数:“除了这个桥,还有修路,修房子,修店面……都可以用到这水泥……往后包在我身上,这家店铺的生意绝不会愁。”

    实话这个桂遐学的出现,让贾放心里好受很多。

    他刚刚发现四周州县的统治阶级,想法与发展思路和他完全不一样,而且自己下辖的百姓,也会情不自禁地把旧有的“官管民”的模式当做是理所当然。而且那个师爷对自己表示了公然的蔑视,贾放虽然不至于和他这个人物计较,但感觉不爽是人之常情。

    此刻他却突然得到了对方内部人员的肯定——而且这个“内部人员”,除了朝气蓬勃、才华出众之外,跟自己还相当意气相投。

    贾放当然一下子觉得舒爽了。

    “哎呀,不能跟你再聊了,”桂遐学问,“向你听一件事,上哪儿能见到张友士张先生。”

    贾放:“他在潇湘书院坐馆,我带你去寻他。”

    他当即带着桂遐学来到了潇湘书院,张友士却不在。

    “你等等,我去找一下,应该就在这附近。”贾放。

    “好嘞!”桂遐学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兴致勃勃地翻起了放在潇湘书院入口处书架上几本夜校“识字班”的授课课本。

    贾放去陶村长家把张友士找来,张友士今日出人意料地穿了一套新制的长衫,文士气十足。两人一起过来的路上,张友士问了贾放三遍,是不是“县尊大人的书办来找”。

    见到桂遐学的时候,张友士也有点儿迟疑,毕竟桂遐学这个年纪,对于书办来也实在是太年轻了点。

    可一旦桂遐学开口问:“眼前这位就是《血防报告》的作者,张友士张先生吗?”张友士立马露出了得意的眼神,偏偏又十分自矜,慢条斯理地应是。

    桂遐学立即抛出邀请,是邻县的县尊大人邀请张友士到邻县去作客,作客的由头也不过是县里士绅宴请之类,是张友士以一己之力做出了《血防报告》,劳苦功高,县尊大人请张先生去邻县与县里的名士宿儒耆老们见见,顺便扬扬名。

    张友士听见邀请,那眼神几乎是欣喜若狂,连忙问桂遐学:“县尊大人现在何处,学生理应现在就去拜见才是。”

    听见这声,贾放有点儿不爽。

    毕竟张友士对于防治血疫的贡献,绝大多数都来自贾放的指点,《血防报告》也是在贾放的指导之下做的。

    但很明显,张友士只是将这份《报告》当做了晋身之阶,有了些名气之后,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结交官员士绅,对贾放从头到尾的指点他只字不提。

    如果张友士在此刻稍许谦虚一句,是这《血防报告》贾三爷也有莫大贡献,虽然未曾署名——贾放会很豪放地且让他扬名去。

    但是此刻,张友士的做法多少还是让人有些不齿。

    谁知这时,那鬼精鬼精的桂遐学指指贾放,问张友士:“张先生,我生平所见最有见识之人,莫过于这位贾子放,您应该也深以为然吧?您当初那份《报告》,是不是也有他的功劳在?”

    张友士这才想到贾放,连忙谦虚:“确然如此,学生生平所学,不如贾三爷所知之万一。若是学生前往拜见县尊,贾三爷更应一道前往。”

    贾放服了这个桂遐学了,连他心里不爽都能看出来。只不过他是脑袋有坑才会想去见那位县尊,于是只挥了挥手,让张友士自去,同时提醒:“张先生,速去速回,潇湘书院这坐馆的位置一直都会为您留着。”

    至于张友士回不回来,就要看这人心里究竟怎么想了。他反正是仁至义尽。

    张友士脸上登时露出愧色,郑重向贾放拜别。而桂遐学则一脸欢愉,向贾放挥手告别:“日后再见啊,我会经常来这桃源寨的!”

    *

    不张友士,桂遐学这么一出现,倒让贾放心情好了不少:毕竟世上还是有乐于接受新鲜事务的人。这些人的智商,与后世比起来绝对没差,观念上也很“前卫”。

    桃源寨只要好好地经营,一定能以正能量的方式影响周围的州县的。

    想到这里,贾放抛下关于邻县和张友士的不快,自行回大观园。

    他刚刚通过“缩地鞭”回到稻香村,便觉得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不由得了一个冷战,赶紧披上的大氅。这京中已经进了六九了,却还是冷得可以。

    现在约摸是下午四点半到五点之间的样子,天色十分暗沉。贾放离开稻香村,先去了一趟芦雪广。

    在那里他检查了一遍芦雪广的修复情况,发觉那里最重要的修复部分,地炕的维修已经全部完成。坐在芦雪广窗下,推窗赏景,绝对不会感到丝毫冷意。

    “干得漂亮!”贾放鼓励那一群工匠们。

    他自我感觉良好,觉得加上这座新建成的芦雪广,这座大观园基本上可以见人了。

    刚刚完,忽然有人毛毛躁躁地闯了进来,见人就问:“老三在吗?老三在吗?”

    贾放一听见这声音,就知道是大哥贾赦来了。

    “老三,老三你在这儿,叫大哥好找……”这么冷的天,贾赦头上竟然冒出了一层蒸汽,可见他找得多么急了。

    “出什么事了?”贾放好奇地问。

    什么是能把贾赦从他的老婆孩子热炕头那里支出来,让他顶着这样的天气跑来了大观园里找人?

    “老三,你还不知道吗?咱们家,咱们家明儿个要接驾……啊啾,接驾!”

    “明儿个?!”——贾放有一点儿傻,上回老爹不是至少还要留个一两天让人准备吗?

    怎么真的事到临头了反而这么急?让人感觉龙椅上那位想着一出就是一出呢?

    贾赦也苦着脸,:“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许是皇上再过几日就要出宫去京郊离宫住着,临走之前突然想起,便提出要看看园子。”

    贾放也很无语。他知道前几天年节的时候,皇帝是回到宫中的,毕竟年节时候许多典礼节庆需要有他出席。但这在宫中还没住上几天呢,就又急吼吼地要出宫住园子?这位是康熙吗?不住畅春园就不舒服?

    但这槽他不能吐,身边贾赦还继续添油加醋地道:“不止是皇上,还有监国太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四王中的三王,都要一起来。”

    四王之中,南安王在西南带兵,急切之间不可能赶回来,因此明日要来的会是东平、西宁、北静。

    ——水宪也会来?!

    贾放关心的只是这个。

    另外四皇子也来令他心里稍许感到舒坦,毕竟这么多皇子里只有这个“口吃”皇子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会让他觉得自在些。

    贾放醒过神,发现贾赦正无奈地望着他:“你觉得还不够多吗?”

    贾放:“我觉得还好——”

    人数不算太多,园子还算是能装下,不会放眼望去都是人从众。

    贾赦叹了口气,拉着他朝园子的方向转过去:“你觉得园子的景致……能看了吗?”

    贾放沉默片刻:“不能!”

    也许是天气和光线的缘故,此刻的大观园,终是透着几分萧索凄清的景象。四目所及,届是衰草寒烟。在已经修复的几座楼宇之间,也夹杂着一些尚未来得及着手修复的建筑,斑驳凋零,与刚刚修复完成的那几处相比,着实是对照鲜明。

    整座园子,也因此显得——十分寒碜。

    天性富有自嘲精神的贾赦苦笑着:“我们应当这样想,当初圣上住在这园子里的时候,恐怕情况还要糟糕些。”

    “并不!”贾放忍不住来泼凉水来了。

    皇帝当年被囚于此园的时候,庆王尚在,这座园子应当是被精心理的。即使囚禁一年这期间里无人过问,园子的状态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真正让这座园子丧失它应有光彩的,是废帝复辟之后,心翼翼地呵护着怀念着,却又不让任何人过问的那十几年。

    贾赦:“这可咋办?”

    贾放定了定神,抬头望望天:此刻天色阴沉得可怕。空气不算太寒冷,有种潮湿的冷意。

    他突然有了个想法:“兴许是会下雪。”

    贾赦一听来了劲,抬头望着黯淡的天光,伸出手试了试空气,道:“有这可能!”

    “老三,你,要是今天夜里下一场大雪,皇帝和那一串亲王、王公,明天是不是就不来了?”

    贾放却:“来也没事,你看,这下一场大雪之后,园子会是什么样儿?”

    贾赦脑子活络,立马反应过来,登时拍手笑道:“这敢情好,需要遮的就都遮上了。”

    对于现在的大观园来,雪是最好滤镜,只要一场大雪一下,放眼四顾,入目皆白,并无二色。谁还能看出来那雪下的建筑是什么模样。

    反正皇家的行程已经定下,贾放他们也无力阻拦或是修改,唯一能做的,就是祈愿明天能下一场大雪。

    贾放问:“现在府里头都在做什么?”

    贾赦想了想答道:“扮演没头苍蝇算是在做什么?”

    贾放“噗嗤”一声笑了。自己总是有原著的印象先入为主,总以为荣府接起驾来,就像是书中所记接元妃省亲时一样有条不紊。

    可谁想得到,面对突如其来的接待任务,饶是荣国府,也样急得手忙脚乱。

    贾放却只记挂着一样:“大哥,上回跟你的,烧烤篦子,还有那些肉食之类,已经有眉目了吗?”

    贾赦一想:“对啊!如果是下雪天,围炉烤肉,那滋味就更美了!”

    他一拍大腿,:“哥哥知道该忙什么去了。”着,不用贾放招呼,自己就转身,匆匆往园子外头去了。

    贾放对贾赦绝对放心,毕竟烤肉炉子什么的,与他切身利益相关。如果芦雪广的烧烤项目能一炮走红,那以后“楼”日进斗金财源广进那也是必须的。

    贾放抬头看看天,心想:老天爷,如果你想明日来人看到这园子能印象深刻,那就赶紧下一场大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