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贾代化站在贾珍的对面, 望着孙子的面孔,语气平静地开口:“祖父这是年纪大了,睡不着, 天光一明就醒了——珍儿,你呢?”
他的眼光垂下, 望着贾珍手里的包袱, “哦”了一声, 道:“珍儿, 祖父不你应该也知道, 不告而取, 是为偷。”
贾珍连忙道:“不不不, 祖父,您听我,这绝不是偷。孙儿这是……借!是借书, 一早就跟放叔过招呼了的, 要去他在园子里的藏书室去借几本书。这不您过的, 要我多用用功,将来能像放叔那样么……”
贾代化一脸好奇:“是吗?放儿也起了?这么早?这不是他的习惯啊!”
贾珍登时有点儿懵,这和贾放有什么关系?
贾代化却:“放儿不在,你去藏书室能借到什么书来?”
贾珍瞅瞅祖父面上的表情,顿觉不对,他一个激灵, 突然开手中的包袱,从里面抽出一本, 颤抖着翻开,然后“呀”的一声怪叫,把书本丢开。
被贾珍丢开的书本, 落在地上散开,被寒风吹着一页页地翻过。只见那书本上竟然一字也无,干干净净,只是装订起来的一本白纸而已。
贾珍索性将包袱里所有的书本都抖出来,挨个儿翻了一遍,这些他从园中带出来的书籍,竟然或厚或薄,没有一本是有字的——这是怎么回事?
贾珍定了定神,想起了他上次在潇湘馆的情形——贾放殷勤地站在书架跟前,先是贾政,然后是贾敏,他们依次抽到了梦寐以求的书本,而自己,自己抽到的也不能算太讨厌……
但这难道是……因为贾放在场的缘故?
但是贾珍马上又记起了刚才那书架上的书自动将空排填满的故事,他立马丢开了关于贾放的想法,认为一定是有鬼神在捉弄他。他突然上前拉住贾代化的衣袖,大声提醒:“祖父……祖父,我刚才在那园子里看到过……有鬼,那园子里有鬼!”
只听贾代化咳嗽两声,这位宁国公身后登时出现了两名孔武有力的家丁。
贾珍慌了,问:“祖父……您要把孙儿怎么样?”
贾代化声音平平:“你不是见了鬼了吗?我看这鬼未必是在那园子里,而是在你心里!”
“我倒是想起,你父亲是修道之人,他所在的清虚观也最是个清净修道的地方。他修的那清心寡欲的‘无情道’也最适合你——”
贾珍一下子预料到祖父要对自己做什么了,登时大叫起来:“祖父,不要啊!”
“孙儿还要在您膝下尽孝。”
“孙儿知道错了,您千万别把孙儿送出府!”
“我是您唯一嫡亲的孙儿啊!”
贾珍一阵哭叫声中,两名家丁一拥而上,三下两下就制服了拼命挣扎的贾珍。附近就是宁府的后门,这时门已洞开,门外正泊着车驾,这两个家丁直接押着贾珍,出府,上车,离开,一点儿都没耽搁。
贾珍扯开了嗓子大叫,想要祈求贾代化的怜悯,甚至想唤醒其他宁府的人,来一起帮他求求情。无奈现在时间太早,绝大多数人还沉浸在梦乡之中。
贾珍就这么孤立无援地送上车驾,直奔城外清虚观,从此由他老子押着,修习清心寡欲的“无情道”。
贾代化就这么一直立在宁府门口,目送载着贾珍的车驾离去。
贾代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贾代化身后,低声唤了一句:“大哥——”
贾代化低下头,默然半晌,这才转过身面对堂弟,微笑着道:“这确实怪我,将珍儿太过娇惯。”
“而且他一早拿定了我的心思,只道他是宁国府唯一的继承人,我和他父亲都不会把他怎么样。”贾代化的话语里终于透出些心酸,“其实他哪里知道,我从族中随意过继一个子弟,入主宁府,是多么简单的事。”
从操作上来看确实是可行的,但是这做主的人心里有多么不好过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贾代善眼见着堂兄把亲孙子放逐,却又不好劝,只能低头把散落在地上的空白书本和包袱皮一一捡拾起来。最终他开口:“大哥,你放心,我瞅放儿是个重感情的孩子,将来他一定会顾念与贾府的这份香火情谊。”
贾代化点点头:“放儿的秉性我也相信……只可惜有些人永远没办法明白,是放儿的就是放儿的,别人根本就无法越过他。”
“这是血脉决定的。”宁国公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
潇湘馆和宁府里发生的这些事贾放丝毫不知,毕竟藏书室里书架上即使少了也不会显示,而是会自动填充。
他只管忙着芦雪广的建设,并且按照贾代善的,为皇帝巡园做着准备。
他正在做一件这个时空的工匠们偶尔会做的东西,并且把这个作为大观园的象征,呈现给皇帝看,好让对方知道,这座园子凝聚了多少匠心。
因为这个原因,桃源寨那里,他去的次数频率有点儿低——但是有一件事他不能不去:青坊河大桥很快就要落成了,他必须去检查工程质量,并且主持一下落成典礼。
毕竟这青坊河大桥是村里第一次动用了五个行政村的力量,一起修建的公共设施。青坊河大桥的落成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桃源村的老村长还提了一项建议,想要请隔壁县城的县太爷到本地来看一看。
桃源寨和周围的州县的所有制形式不太一样。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桃源寨是皇帝封给贾放的封地,而其他州县是皇帝还没封出去的地。其他州县的土地大多数属于地主、富绅,以及很的一部分自由民。除了可耕地之外的其他土地,则都是官府所有,私人不得随意开发。
原本桃源寨和周围州县是井水不犯河水,但是随着新移民的到来,桃源寨越来越有与外界往来的需要和动力。
再加上桃源寨开始办集,又修建了桥梁之类的公共工程,桃源寨想要提高自己的知名度,也确实是时候了。
陶村长算是地头蛇,这么多年下来,也与外头的县镇有些联系,这件事就交给他去办了。
贾放则专心负责对工程质量的验收。他不得不承认: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有能工巧匠。
青坊河大桥建设期间,他贾放多数时间没有在场,只是带着大家伙儿做了两次实验,将基本方法教给众人,具体的活计,地基,浇灌桥墩,安装桥面……期间还需在上游拦截水流等等,这些都是施工队自己完成的。
贾放一路检查下来,工程质量完成得非常高,从头至尾都贯彻了他的设计思路:
青坊河大桥,六座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桥墩,每座桥墩接触水面的部分都修建成梭形,既利于水流快速通过,减少流水对桥墩的冲击,也能避免往来船只、竹筏对桥梁的冲击。
木制的桥面不算特别宽,可以保证四五个人并行通过。桥面的坡度也不甚高,手推车可以很轻松地通过此处。
桥面在投入使用之前完成了各种测试,其中一项被贾放称作“静载测试”。为此,寨子里把能用上的重物都堆上了桥面。
寨子里的乡民原本还很担心,自家的石磨碾子,会不会也像那天被用来做实验的石磨一样被撞碎——但这种担心没有成为现实。各家的石磨都只是安安静静地堆在桥面上,堆了整整两天。
“这样就行了吗?”把自家石磨领回去的时候,乡民们好奇地问施工队成员。
“行了!”施工队里专门负责测量的测绘员起了包票。“咱们把这么多重物一起堆在桥面上,堆了两天。曹七哥一直在拿贾三爷给的水平仪量那桥面的高度。这么重的重物,这么久的时间,桥面高度都没有变化,这应当是——行啦!”
在工程建设过程中,贾放给他们带去的几项工具,水平仪和角度测量仪之类,也起到了很大作用。
这些工具当然是百工坊出品,只不过贾放找上百工坊的时候才知道,这些工具在这个时空都已经存在,只是没有现代的简便好用。所以贾放“指点”了一下工匠们将这些现成的工具加以改进,成了现在在测绘员手里的各种工具。
贾放自己去桥上反反复复检查了几遍,也觉得没啥问题,便让人转动绞盘,把正中一段桥面吊起来。
现在青坊河已经开始涨水,但是桥面距离水面还是有些距离。船和筏子上的人低着头、猫着腰,还是能顺利从桥下通过的。但再过个把月,走船时就需要把桥面吊起来了。
贾放测试了一次吊桥,效果很不错,无论是吊起还是放下,都很便捷。
他拍着头,竭力回想关于桥梁还有什么可能的安全隐患,最后让施工队赶紧在桥边立块牌子,写明桥上同一时间不要聚太多人,过桥人员尽量避免列队一起过桥。
“应该就成了!”贾放拍头。
五个行政村的村长却等他这一句肯定等了很长时间了,听见贾放确认大桥建成,连忙命人放鞭炮。
贾放从桥上下来,陶村长满脸是笑容,连声道:“三爷辛苦了啊!”
他连同其他四个村长一起把贾放请到桃源村村口空地上的一座条桌跟前,这条桌上事先准备好了笔墨纸砚。五个村长一起请贾放给这“青坊河大桥”题字,回头就请个石匠将这字刻到碑上去。
贾放听要立碑,便:“那就只题‘青坊桥’三个字吧!”眼前明明是座“桥”,一定要叫“大桥”,他心里也有点虚。
当下他依靠原主的书法功底题下了“青坊桥”三个大字,鞭炮声也恰如其时地响起。
贾放兴奋地提起他题写的桥名,向周围围成一大圈的施工队和桃源寨乡民展示,爆竹声中也混入了大伙儿热烈的掌声。尤其是那些施工队的成员,一个个兴奋地涨红了脸,把手掌拍得通红。
谁知爆竹声止歇的那一刻,一个师爷模样的人挤进了人群,看见了贾放和他手中的题字,怪叫一声,道:“怎么能有人赶在县尊跟前题字?”
听见这声的人都愣住了:“县尊?”
贾放也愣住了,他在自己的地方上,修了自己的桥,自己给自己题字,关“县尊”什么事?
陶村长登时一脸尴尬,赶紧上前圆场,:“是老汉请了邻县的县尊到此观摩咱们的新桥落成……可能,可能县尊误解了,以为是请他老人家来题字。”
那师爷凑上来瞅了瞅贾放,问:“你怕是这村里唯一会写字的后生吧?所以推举你出来题字?”
贾放:……我?唯一会写字的?
来人究竟是把桃源寨想成什么样了?化外之民吗?
“其实大可不必,咱们县尊已经都为贵宝地的新桥想好名字了,就叫做——济民桥!”那师爷拖长声音道。
济民桥?——贾放一听见这个名字就觉得反感。这座桥,在他看来可并不是什么乡绅富户“济民”修起来的桥,这座桥,是乡民们自己支援自己,依靠自己的力量建起来的公共工程啊!
他最不喜地方官吏和乡绅,着以“济民”“救助”“行善”的幌子,一面压榨和剥削当地劳动力,一面博取名声。明明都是自己建起来的桥,到最后都变成了旁人“送来”的桥。
这可好,自家的桥刚盖好,连上门给起名字的都来了。
“怎么?县尊替你们想的名字还不满意?”那师爷见无人喝彩,登时提高了嗓门,向周围人大声质问。
外围乡民大多还没有反应过来,但听见“县尊”二字,现场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贾放:……?
“县尊大人马上就要来了,还不快到道路旁去列队迎接?”师爷听见掌声,脸色稍稍好看些。
“还有,功德碑呢?修桥的功德碑在哪里?没来得及刻吗?……没关系,为此处出资募捐的乡绅和富户们,都站到路头里去,到时县太爷第一个见的就是你们。”那师爷没完没了叨叨个不休。
陶村长万般无奈地提醒:“这位老爷,我们这桃源寨……都是京中荣国公之子,贾放贾三爷所有!”
听见陶村长这么解释,那师爷好像明白一点了,“哦”了一声,道:“是这济民桥乃是荣国公他老人家出资修缮的吗?那你们怎么不为他老人家修功德碑?”
贾放暗暗在心中腹诽:……我爹他一点儿也不老。
谁知那师爷冲贾放招招手,:“年轻人,看你衣着与别个不同,又识文断字,是不是荣府的管事,派来替荣公理封地的?”
贾放真的很想冲对方翻一翻白眼:你才管事,你全家都是管事。
师爷的话把陶村长给急坏了,毕竟是他好心但多事,才去邻县请了县尊,闹出了这样的笑话,自然是陶村长出面找补,向那师爷解释:“那位真是荣国公府的子弟,是贾三爷,他有……”估摸着陶村长想诸如他有鱼符为证这样的话。
但那师爷绝对不敢相信京中国公府的子弟竟然有这功夫跑到南方三千里外的村寨里来,当下拖长了声音嘲讽道:“他是你就信啦?这种事我们见多了,大家府邸里的管事,奉主家之命,千里迢迢地跑来,在当地就可以呼风唤雨,关起门来当土皇帝……”
“住住!”陶村长快哭出来了,拉着那师爷直往外走,“求求您别再了。走,咱到那头村口去迎一迎你们的县太爷去。”
偏生那师爷还没完,一路被陶村长拉着走,却还一边直嘀咕:“别介,怎么我把话这么明白了你们还不信?人家京里的贵介子弟,千里迢迢跑来你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不可能……”
剩下的人都一脸无辜地望着贾放。秦村长见事快,“嗖”地一下把贾放写的“青坊河”字纸收了起来,拍着胸脯保证:“待会儿邻县县尊大人过来,咱们随口应付便是,到时候刻石碑不还是由咱们自己做主……”
“是呀,三爷!”其他人纷纷开口。桃源村的人是这样,其余新余村,一村二村三村,都是这个态度。
看样子大家都对“县官”这种生物保有一定程度的敬畏心理,认为“县官”等于“现管”,但又同时认为“县尊大人”只是高高在上的生物,来一回走一回过场,糊弄过去就完了——再又是邻县的,对桃源寨没有直接管辖权。
于是贾放起身,挥挥手:“你们慢慢玩!我到青坊河边走走去!”
他确实需要捋一下桃源寨的发展思路:桃源寨人口增加了,也从原来的单一型经济体发展出了多元产业,不可能完全自己消化这些产能。此外,他潜意识里觉得这桃源寨还会继续向外扩张。
往后怎么和周围的州县交道,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贾放离开青坊河大桥竣工典礼的现场,一是免得乡民们因为自己和什么县老爷起冲突,到时候大家尴尬;另外也是他自己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把思路捋捋顺。
谁知他来到青坊河边,竟见到潺潺流水之间,有个面生的年轻人,脱了鞋,挽起裤脚管,正踩着河底的鹅卵石,一步一步地走向青坊河的一座桥墩。来到桥墩跟前,那个年轻人伸出手,好奇地摸了摸桥墩的材质,发出一声来自内心的疑问:“这是咋整的?”
这个年轻人贾放从未见过,显然是外县来的。
贾放:……这是好奇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