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得确实不错!”皇帝对贾放的表现表示了肯定, “一时竟让朕想起了年轻时啊——”
皇帝回首从前,大家反倒都不敢话了。
圣驾年轻时?往前数十五年,圣驾在眼前这座园子里被关押了一年多。你如果这园子是桃花源, 万一人家印象中是黑屋,那多尴尬呀!
但是眼前这位九五之尊神色平和, 不像是记起以前被关押被看管, 完全没有自由的日子, 他眉宇之间反而有些憧憬, 也有一份黯然神伤。
“皇上, 外头的雪下得正好。”宫中内侍总管戴权声提醒, “您今日难道不是特为为了这雪而来的?”
皇帝点点头, 笑道:“正是,贾放得精彩,竟让朕将外头的雪景都忘了。”
参观主宾都这么了, 大伙儿还等什么。
这时荣宁二府的大管事并肩候在荣禧堂下, 向贾代善贾代化回报, 是大观园里诸事已经齐备,请各位入园赏雪。
天空中依旧扬着雪花,如飞絮一般轻飘飘的,风一吹便在空中舞得凌乱。
贾府便将事先备好的金藤笠与玉针蓑都取出来。
太子与三皇子一见都表示拒绝,心想戴上这样的,岂不是和那画儿上画的渔翁似的?
但眼一瞥, 便见到他俩的老爹,皇帝陛下, 正在戴权的帮助下,戴上金藤笠,披上玉针蓑, 同时呵呵地笑道:“已经多少年没有穿戴过这两样了,如今忆起从前,还真是……”
当皇帝披上蓑衣,回忆起从前,却偏偏不肯告诉你,他是什么感受。
于是太子和三皇子无处揣度亲爹的心意,只能乖乖地也跟着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掩上身上金碧辉煌的锦衣,变成一个和众人一样,平平无奇的“渔翁”。
一时便有肩舆抬至荣禧堂前,抬肩舆的人就是早先抬龙舆的太监。他们将肩舆放下,搀扶皇帝坐上肩舆,然后再稳稳地将肩舆抬起。
这时贾代善道了一声“且慢”,赶紧上前,将一叠厚厚的羊毛毡铺在皇帝的膝盖上,将他从膝盖到腿,严严实实地罩起来。
皇帝便感叹一句:“到底还是你记得朕的旧伤。”
贾代善不敢胡乱接口,只了一句:“这是臣的本分。”便退在一旁。
于是,御驾的肩舆起来,准备从荣府前往宁府,在那里进入位置在宁府里的大观园。
皇帝临走之前还丢下一句话,“你们要是谁和朕一样,腿脚不好的,也尽可以坐肩舆。”
这下太子和三皇子相互望望,谁也拉不下这个脸坐肩舆了,个个跟在宁荣二公身后步行。
贾放作为随行人员,准备在皇子们离开之后再跟上。
谁知这时四皇子快步来到他的身边,低声开口:“子放,子放……”声音里透着激动,“得太好了!”
这两人比较亲厚,四皇子当着他的面话,竟然没有多少口吃之相。
“我进,进过你的园子,相信,相信你的……特别好!”四皇子稍许有些吃力地把话完,转身指向身边的一位少年,“子放,这是五弟。算来他和你一般大。”
贾放这才发现,跟着四皇子的,还有一个年轻人,此刻站在自己面前,亦是风度翩翩气度不凡,可惜没什么存在感。
刚才皇帝的随行众人,贾放挨个儿都数了一遍,连东平王、西宁王这两位都认出来了,唯独没有发现这位五皇子的存在。
此时与五皇子见礼,以前贾赦讲过的那些八卦,一时间涌上心头。
他眼前的这位五皇子,并不是太子等人的亲兄弟,而是堂弟。是当年兄长未死便擅自即位,并且为了权势险些弑兄的义忠亲王之子。
当年废帝复辟之后,将义忠亲王严密看管起来,这位亲王多年来毫无音讯,很多人都认为他已经挂了,所以去年旱灾时才会有那等今上“弑师杀弟”的流言出来。
但是眼前这位“透明”却是义忠亲王的亲儿子,当年“夺门之变”的时候,这位五皇子应该刚生没多久,亲生父母都被严密看管起来,不见天日,但是这个孩子却被皇帝养在膝下。
想想其实身世挺可怜的。
四皇子为贾放引见了“透明”五皇子,两人叙了年齿,真的一般大,五皇子比贾放大了一个月。这位五皇子便面带稍许羞赧,叫了一声“子放”。
贾放只能称呼他:“五殿下!”
几个年轻人一起出了荣禧堂,贾放发现水宪背着手在外等他。
贾放并不是不待见四皇子,而是与这个初次见面的五皇子相处,好像实在是有点儿不自在,赶紧告了罪,溜去寻水宪。
水宪却伸脚尖在地面上搓了搓,问:“这是什么?”
皇帝在荣禧堂逗留期间,雪一直不停地在下,而荣禧堂前早先由荣府的家丁扫出来一大片空地,地面不可避免地被雪水洇湿了,但是雪一直下着,却没有在地面上积起来,地面上也没有结冰。
水宪大约是发现了这一点,又细心地在地面上发现了一点颗粒物,伸脚搓了搓,觉得好奇,就来问贾放。
结果贾放:“是盐。”
水宪:“盐?”
贾放:“对,不过是粗盐,五文钱一大麻袋的那种。”
粗盐就是未经加工过的大粒盐,其中还混着很多杂质,除了咸之外,还有很浓重的苦味,所以不太适合食用。很多人家是在腌制咸菜、咸肉的时候才会用到这种盐。
但是贾家却把它就这样洒在地面上。
贾放不好意思地笑笑,:“撒盐能够阻止地面结冰。”
“还有这种道理?”水宪挑眉。
贾放点点头:“是的,盐水的冰点比淡水要低,撒盐的目的就是降低冰点,从而避免地面结冰。”
这也是他提议让贾府做的各项准备工作之一。毕竟雪一直在下,园子里地面湿滑,如果结起冰来,大观园变成溜冰场,游园的摔倒一大片,那就没意思了。
原本贾家已经做好了准备,算派几十个忠心的家丁,时时刻刻在园中扫雪,只要有雪落下来,就立即被扫掉的——可这样也阻止不了地面结冰。
昨晚贾放提出了这个“窍门”,贾代善和史夫人都觉半信半疑,但是早起在大观园中撒盐试了试,果真见那扫出来的道路一直都没有结冰,也不滑溜,这才放心。
贾放还特地绘制了大观园的游览路线图,命家丁们沿着道路撒盐,千万不要撒多了,以后破坏大观园土壤的盐度,另外也免得破坏了今日这一场好雪在大观园中创造的景致。
水宪听他解释明白,登时笑道:“晋人下雪,白雪纷纷何所拟,空中撒盐差可比。而贵府上却真的是在地面上撒盐,好与古人遥相呼应。”
贾放也笑:“可不是?”
两人齐声大笑,心意相通,走在前面的四皇子和五皇子便停下来,等候他们两人。
“子衡,子放,快跟上吧,到时候……父皇又问、问起子放,……找不见人,是,是要着急的。”四皇子催促一句,贾放连忙与水宪一道跟上。
一路行去,贾放察觉那位五皇子一直在暗暗量自己。他努力做出视而不见的模样,一路上只与水宪和四皇子谈谈。
一行人出了荣府,从宁府重新入园,由大观园正门入内,进园子一往,天地之间,竟再无第二种颜色。
正如贾放所料,整座园子,都被大雪所笼盖,一切不如意不完美的,皆为这一片纯白所遮掩。贾放目力所及,只见各处山川屋舍的轮廓,以及大观园中沁芳溪那如镜般平静的水面。
整个田地像是一幅纯洁的画布,画布上线条简洁,眼前是一条道路,远处有几个浅灰色的人影。贾放知道那是宁荣二府的仆人,今日史夫人是吩咐了,定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指引方位,免得人误入了沁芳溪中,那可不是玩的。
贾放、水宪与两位皇子走到近前,宁府的仆人便恭敬指引了圣驾的方向,同时提起圣驾有宁荣二公陪伴着,贾放便也不太担心皇帝会找自己。
四个人在园中慢慢逛着,先是逛到了潇湘馆,潇湘馆前的千竿翠竹在雪中依旧挺拔,碧绿的竹叶在皑皑的白雪映衬下,更显得苍翠欲滴。
潇湘馆没有地炕,但是为了今日的接驾,早已拢上了熏笼,冻不着人。甚至人们走累了,在此歇歇也是好的。谁知馆前守着的人只是皇帝已经来过,在外看看,未曾入内,并且给贾放等人指了御驾的去向。
贾放即使有心招待,也不便多留,赶紧带着来宾离开,下一站是蘅芜苑。出人意料的是,圣驾也没有在此停留。
倒是贾放带着水宪穿过积满白雪的青色玲珑山石,水宪在后面笑道:“确实如在仙境一般。”
几个人从蘅芜苑跟前路过,又从云步石梯下去,眼前便是一座朱红色的折带朱栏板桥。水宪登时大赞:“于这纯白琉璃世界中,忽见一点妖娆。如何想得的?”
贾放:我也没有这样想啊?原本想的是绿柳红桥,这是老天爷安排的。
一行人来到桥面上,不远处便是到稻香村。这时已经隐隐约约可以闻到些若有若无的香气。
水宪深吸了一口这略带潮湿的寒气,问贾放:“何处植了梅花?”
梅花?
这个——贾放不太确定。
稻香村一旁种着成片的杏花他是知道的,但要哪里种了梅花,他却一直没留意。
刚才从蘅芜苑中出来,那里满是各种奇花异草、蘅芜杜若的香气,连四皇子都一个劲儿地夸。水宪却毫无反应。
谁知到了这儿,这家伙的狗鼻子竟然闻到梅花了。
“在那里——”水宪遥指稻香村。
贾放顺着他指的看过去,只见稻香村墙内有数株红梅,开得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精神。
贾放心里登时生出几分古怪。如果他记得不错,这些红梅,应当是种植在妙玉的栊翠庵里的,但是栊翠庵他现在也还没有建出来,这几枝红梅便开在了稻香村的院墙里。
话稻香村他经常去啊,也就是这几枝红梅,他平均一天要路过两回,竟然从来没有注意到,这几枝乃是红梅……
这回便成了水宪带路,一行人跟着他向那一丛红梅走去。贾放也不担心,因为反正道路两旁都有宁荣二府的家丁守着,指引方向,防止人误入水面。
一行人到了稻香村,却听了,皇帝传下话来,命人全部前往芦雪广,大家在芦雪广集合。
据贾府在此留守的仆人,皇帝的肩舆在此停留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没有进去,让身后跟着的太子和三皇子面露失望之色……
贾放却觉得这样很好,稻香村对他来非常重要,因此他不太想带这么多人进去参观——他能带旁人穿过“缩地鞭”,老邵就是一个例子,而他不在的时候,即使有人闯进去,应该也没啥大用,反正还没有发生过有人能通过“缩地鞭”的先例。但是有他在场的时候,旁人是不是也有可能会“误入”缩地鞭,或者发生什么其他的意外,就不好了。
在园中行走了这半天,四皇子面色红润,头上微微出汗,显得兴致很好。五皇子却显得有些瑟缩,想必是在室外走得太久,觉得太冷了。
贾放好心,便安慰他:“放心吧,芦雪广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
一行人来到芦雪广跟前,只见各处竹牖都洞开着。饶是如此,里面的人还都把外头的大毛衣裳都脱下来,挂在门口处,有贾府的人专门帮他们看着。
“咦?”五皇子脱口而出,“这么暖和吗?”
贾放微笑:“今天早这里就生了炕,到现在总有三个时辰了,这时候炕床不会有烟气,也不会觉得太燥。”
这座芦雪广,会是极其舒适的一个所在。
水宪却抽动鼻翼,问:“怎么好像还是有炭气?不是烧地炕吗?难道还有炭盆?”
贾放笑着解释:“这就和今天中午的吃食有关了。”
“是吗?”几个人都来了兴趣。
四皇子问:“难道是……拿了生肉来,在这里现烤?”
水宪:“现烤的肉食?这颇有冬狩的意趣啊!”
五皇子苦着脸:“烤生肉吗?我也不晓得克化不克化得动……”
贾放:……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吃货吗?都这么多意见?
但一行人一进芦雪广,谜底便揭晓。
“真是烤生肉啊!”
“等等,那个器皿是什么?”水宪对于器皿最是在意,登时拉住了贾放的衣袖。
贾放一想:完蛋,这是大哥贾赦去找人做出来的铜篦子,他从来没有跟百工坊提过,自然也没机会告诉水宪。他只得找借口:“这是我大哥……大哥折腾出来的。”
谁知这时贾赦跑来,道:“老三,你这主意真是好,用铜篦子烤肉,肉不容易糊,油也会顺着滴下去。”
水宪朝贾赦点头微笑招呼:“恩侯。”
贾赦地吃了一惊,但他马上反应过来,:“里面请吧,这炭盆可以随意移动,刚才圣驾发话了,各位想在哪里吃,就可以在哪里吃。临窗的地方最好,如果有兴致,还可以一边垂钓……”
他着转向水宪,声地:“我家老三教给我的吃饭家伙,可不敢再像以前那样,麻烦他事事替我前前后后地跑。”
贾赦也是个通晓人情世故的。贾放与水宪那两句对答,他只听了半拉,但在心里一回味,联想起以前铜锅的事,便知就里,当下随口解释了,又没啥痕迹。
贾放暗暗好笑,觉得这位大哥实在是太像后世的餐厅经理了,又周到,又会察言观色。
水宪便朝贾赦点头一笑,眼光朝皇帝那里溜过去。
只见皇帝陛下正由贾代善与贾代化两位国公陪坐着。太子几次三番向往那边凑,却被他家老爹借口坐得太挤,赶了出来,没奈何只与东平王坐了一桌,见到四皇子过来,连忙招手:“老四!”
四皇子便与贾放告了一句罪,往太子那边过去。
而三皇子与西宁王坐了一桌,见到贾放的眼光扫过来,顿时有点儿讪讪的,露出一副既想招揽,又惦记着前事,没把握把他招揽,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神情。
贾放却也不动——他虽然喜欢酸菜和酸汤锅,但是和一个酸人坐在一起是注定不会有好胃口的。
谁知这时一直在贾放等人身后“隐身”的五皇子,悄悄地凑到了三皇子身边,叫了一声“三哥”,自然而然地坐了下来,算是掩去了三皇子的尴尬。
三皇子吁了一口气,冲自己这个堂弟露出了温煦的笑容。
而水宪则一扯贾放的衣袖,两人转到芦雪广另一端,选了一处临水的窗前坐下。立即有贾府的仆下与御膳房的人送上了炭锅与篦子。
水宪望着眼前玲珑别致的炭锅,和网格整齐的铜篦子,总算领悟过来:“原来是自己烤啊?!”
贾放:——那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