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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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府在芦雪广里奉上的炭炉很特别, 的精致铜锅,有两只的圆环形状的锅耳,锅耳上裹着防烫的棉布。

    铜锅底部铺着一层银丝炭, 炭烧得通红,但不见什么烟气, 也没有异味, 只有某些“狗鼻子”才能闻出炭气。铜锅敞着的锅口铺着一层叫做“篦子”的东西, 其实是编得密密的铜网格。御膳房事先准备好的肉食, 便在这铜网格上烤着, 不一会儿烤熟了, 便就着蘸料一起吃。

    各种肉食都是事先腌制过的, 烤制的时候香味四溢,滋滋地冒油,不一会儿那铜网格便成了黑色。在一旁侍奉的太监会立即用夹子夹走沾染了污渍的篦子, 换上崭新的继续使用。

    太子瞧着放在桌上的一整排各式各样的食材, 问:“这些都是什么?孤一样也不认得。”

    立即有御厨过来, 一样一样地指点:“回殿下的话,这是牛心,这是牛舌,这是牛黄喉,也就是牛心管、这是猪黄喉、这是鸡肝……”

    太子完全无语了:“敢情这都是杂碎。有没有正常一点的……”

    御厨连连躬身,道:“有, 有……这是牛肉,这是猪五花, 事先腌制过,非常入味,您试试就知道。”

    旁边皇帝陛下却发话了:“当年在边关之时, 若是有这些杂碎,也已是珍馐美味。如何就不正常了?”

    宁荣二公立即附和,一时间这桌便成了忆苦思甜,忆起了昔日的峥嵘岁月。几人都那时印象最深的还是不得已吃马肉,那都是最爱的坐骑,但是却不得已而为之。

    贾代善道:“臣还记得那时,一边吃一边流泪,越是流泪却还是要一边吃,毕竟多少日没见过肉星子,入口的时候还感慨,果然是心爱的坐骑,归于尘土之前竟还以这样的美味与主人告别……”

    太子在一旁尴尬不已。他平生最容易被人诟病的,便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虽然监国已经有些时日,但也总被人评价为“优柔寡断”,从未经历过征伐之事。

    太子只得鼓起勇气,夹起一块事先切好腌制过的牛心,反复烤了两回,见它全部变色之后,蘸着酱料送入口中,登时将自己烫得直叹气,连忙呼呼了两口,再慢慢咀嚼,便只觉得肉质细密,调味恰到好处,竟然是宫中从未尝到过的美味。

    另一头,三皇子在与五皇子、西宁王聊天钓鱼,他们身后各自有一名太监在替他们烤肉,烤成之后才会连碟子带筷子送到他们面前。

    三皇子却故意挑剔:这点烤焦了,这一块凉了之后就腥了。总之荣府准备的这一席烤肉宴在他看来,简直一无是处,选材不行、器皿不行、火候不行……最不能忍的,是竟然还要客人亲自动手烤。

    最终皇帝发话了:“周德瑜,这自己动手就是个趣味,在园子里赏雪烤肉,原是最最闲适风雅之事,偏你在一旁聒噪。”

    三皇子登时涨红了脸,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再也不敢发一声。

    他赶紧丢下钓竿,从身边的太监手里抢过筷子,自己动手。五皇子与西宁王同时向他投去同情的眼神。

    不一会儿,焦糊味传出。宁荣二公同时瞅瞅皇帝,仿佛在:您或许也需要体谅一下别人的实际情况,毕竟也有那手残党实在不会自己烤的。

    皇帝就只能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连这都做不好……”

    贾放和水宪这一桌便是最闲适也是最专心的。水宪在贾放的鼓励之下,大着胆子尝试了一下鸡肝,事先腌制过的鸡肝,即便烤到全熟,看上去也是粉嫩粉嫩的,一口尝去香味四溢。

    水宪登时大赞。

    贾放也着实没想到这家伙平日里看着仙风道骨,竟然也好这口。他登时促狭起来,挥挥手把餐厅经理贾赦请来,声在兄长耳边了几句。贾赦激动地点头:“有,有!”

    贾赦笑道:“原本因为不登大雅之堂,所以没敢呈上。但是烤起来那味道……啧啧啧!等着,我去给你们取。”

    御厨把这一道送上来的时候,表情也有点不自然。水宪望着那盘子里的物体,半天方问:“这究竟是什么?”

    贾放:“是鸡皮——”

    水宪登时绝倒:“真有你,连这也可以烤?”他话的声气高了些,旁边几桌纷纷向这边看过来。

    贾放则赶紧压低了声音:“别人我不告诉!”

    他夹起两片鸡皮,放在篦子上,不一会儿,那油脂便从鸡皮表面慢慢渗出来,鸡皮表面则慢慢变脆。

    贾放:我翻——

    他一翻面,刚刚渗出的油脂立即落入炭炉里,炉中登时蹿上火焰,肆无忌惮地炙烤着上方的肉食。

    这火焰,将贾放与水宪两人的面孔同时映得一亮。香味随即飘散开,连皇帝那一桌都在问:“这是在烤什么?”

    贾放连忙答:“鸡肉……这一份略肥了一点。”

    他话音一落,水宪在对面冲他做口型:“这么近你都敢欺君?”

    贾放一脸无辜地把那份鸡皮翻过来,果然见在皮下脂肪之下,确实有浅浅一层的鸡肉,在热力作用之下,缩成的一团。

    这时整份皮已经烤的表面完全酥脆,贾放便豪爽地夹给了水宪,自然而然地嘱咐:“烫……稍凉片刻——”

    水宪将筷头稍微弹弹,一口送进口中,稍加咀嚼,便眼前发亮。

    贾放不客气地自己也夹了一块,在椒盐里稍稍裹一裹,然后送入口中。这时鸡皮已经缩成了一团,入口全是脆的,但是一口下去立即滋出温热肥美的油花——

    爽啊!

    贾赦见到了眼前这两个吃货的表情,眼都笑细了。感情这位已经在想象将来他的“楼”火锅,再多一个分部做“楼”烤肉,专烤这些稀奇古怪的部位,定然能把全京城最懂吃最会吃的老饕都给聚到他那里去。

    除了各种肉食与杂碎之外,这道烤肉席之间也照顾了不同的口味,供应各色烤蘑菇,烤豆腐和海菜,此外,还供应用水略略焯过的白菜叶,可以用这个包裹烤肉食用,平添一股清爽,也能解些油腻。

    那位号称吃肉“克化不动”的五皇子,就在白菜叶的帮助下,也消灭掉了不少肉食。

    总之,在芦雪广的这一顿饭,有人吃得奇爽无比,有人吃得极其不爽。

    三皇子在被迫吃掉了自己极其糟糕的烤肉技巧烤出来的炙烤牛肉之后,觉得这日子实在是没法儿过了,于是,举起手中的酒盅,向太子提议:“二哥,今日雪景出色,又难得我兄弟几人在父皇膝下于此相聚。臣弟提议,在此芦雪广中联诗,以纪今日。”

    他又转过身来,遥遥向水宪那一桌举杯:“子衡也来,子放也来。”

    很明显,三皇子是想要把这一阵,扳回到自己熟悉的战场上来。

    贾放登时苦了脸,要一个工科生作诗联句,你们的良心都到去哪里了?

    如果硬要他赶鸭子上架,他就也只能像凤姐一样,开篇引一句“一夜北风紧”,然后想办法溜之大吉了。

    谁知这时候水宪稳如泰山一般坐在贾放身边,声道:“别怕,有我呢!”

    贾放:并没有感觉好多少。

    诗词这种东西,没有天赋真的不行。

    再他偶尔会耳背,那些佶屈聱牙的典故到他这里一听岔了,就不知成什么了,没准又冒出来原著中宝玉身边人的那“呦呦鹿鸣,荷叶浮萍”之类的笑话。

    三皇子在那边继续鼓动此事,宁公贾代化却微笑道:“三殿下,若是做不出该怎么办?”

    三皇子连忙向宁荣二公卖好:“……宁荣二公劳苦功高,且听我们这些晚辈在此间作诗便是,若是乐意点评几句,更是欢迎之至……”

    他话音还未落,荣国公贾代善突然离席,来到贾放身边,声道:“放儿,随我出来。”

    贾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此刻能逃离芦雪广,避免罚酒一二三四杯,他也是乐意的,当下稍稍整理了衣衫,随贾代善来到芦雪广门口,登时有太监为他送上了外面披着的大氅。

    “你去前面折带朱栏板桥那里等候!”贾代善在他耳边交代。

    贾放浑不知为何要去,但父亲既然了,他只得照办,走出去很远,回头望望,贾代善竟然没跟出来。

    ——这就奇了。

    雪依旧在下,天地间灰蒙蒙的,令人联想起开蒙之初,上下一片混沌的景象。倒是唯有折带朱栏板桥那艳丽的桥栏,极为挑眼,为眼前平添一抹亮色。

    贾放老实地在朱栏板桥上等候,他随便张了张,便发现早先在此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贾府家丁和宫中太监,已经撤得一个都不剩了。

    正奇怪着,忽然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袖,拽着他就往前走。

    这动作贾放很熟悉,刚算问问身边这位,又咋了,谁知身边这位披着玉针蓑,戴着金藤笠的“渔翁”口中挤出一句:“跟朕来——”

    贾放方知不对,拉着他在雪中疾行的这位,哪里是水宪,这位分明是——刚才还坐在芦雪广之中畅饮长谈的,皇帝陛下。

    贾放脚下登时一绊,赶紧跟上,心里暗暗嘀咕:不是有腿疾吗?不是还要肩舆的吗?怎么这个时候就行走如飞,比他走得还快?

    而且这位皇帝陛下对园中的路径极其熟悉,越过朱栏板桥之后,径直去了稻香村,在稻香村门外那座土井跟前,这位一声未吭,陡然停住了脚步。

    可怜贾放,差点撞在前头这位身上,硬生生收住了脚步。皇帝却就此将贾放的手腕一松,独自背着手,来到了稻香村跟前。

    皇帝伸出手,竟是犹豫了片刻,才将手掌放在门板上,轻轻一推。门上积了半天的雪,这时成块地掉下来,落在地面上,摔了个粉碎。但是院门“吱呀”一声,到底还是开了。

    贾放在一旁瞅着,觉得这位帝王面上流露出感慨万千,竟是怔怔地矗立了好一会儿,才抬脚从院门外迈步进入。

    八卦的想象登时振翅高飞,贾放马上联想到,皇帝在十五年前是被关押在这园中的,所以这稻香村就是当年的黑屋?

    可为啥这位的表情,竟然是无比怅惘,无比留恋?

    不应该啊!

    贾放在犹豫自己要不要跟进去,但又怕触了这位的霉头,正踌躇间,里面传出一句:“不进来吗?”

    贾放:……我为啥要进来?

    心里腹诽归腹诽,贾放认为有这义务要照料独自赏雪的老人家,当下他迈步进院,却发现皇帝陛下本人并未进屋,而是站在院墙内,欣赏墙内生着的那几枝红梅。

    贾放听他口中一直喃喃地念诵道:“占尽风情向园。”

    这是号称梅妻鹤子的南宋林逋所写的《山园梅二首》之中的一句,贾放还很清楚地记得,这诗写道“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园”,但是这首联绝对没有颈联有名,因为颈联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如果皇帝陛下只是见到梅花,想要发表感慨,那么颈联的“疏影横斜”,应该更适合他。

    所以为啥皇帝陛下就始终执着着,一定要车轱辘“占尽风情向园”呢?

    但听着听着贾放觉出不对,为啥皇帝陛下这时早已摘下了金藤笠,一任飞雪落在他的面孔上,那面孔上亮晶晶的,难道是雪水吗?

    贾放正在胡思乱想,忽听皇帝一声咳嗽,接着便捂着胸口大咳起来。贾放一个箭步上前,自后扶住了皇帝的肩膀,伸手在他背后轻拍,希望他能觉得好受一些。

    这位九五之尊咳了很久,咳得很凶,贾放听着这咳嗽声,真的担心他连心肝肺一起都咳出来了,连忙扶着这位走进稻香村的正院堂屋。

    稻香村虽然不是这次接驾的主要接待场所,但是为了预备御驾“一时兴起过来看看”,也布置了好几处熏笼。室内甚是温暖,皇帝入内坐下之后,不久便止了咳。

    这时门外飘雪,偶尔有些风声,室内却安安静静的,偶尔能听见熏笼下的火盆里火炭毕驳做声。

    皇帝坐在椅上,抬头四下里量这稻香村的正屋。他点头道:“修得与过去……当真是一模一样啊。”

    贾放骄傲地点点头:“那是!”修旧如旧,不是当口号来喊着玩的。

    皇帝量了一遍,方才将视线落到贾放面上,眼光锐利,紧紧地盯着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阵,方才轻轻地唤了一声:“放儿——”

    贾放却正在走神,随口答应了一句:“唉!”他潜意识里还觉得是贾代善在叫他呢。

    “这些年,你过得可好?”这句话缓缓问出来,声音低沉,几不可闻。

    贾放挠挠头:当皇帝的,都这么关心臣子的家人吗?

    他想了想道:“回陛下的话,臣过得很好。”

    “去年时朕听了一些传言……不过你既很好,朕便信了。”

    贾放尚且不知道他刚才无意之中,为荣国府,确切地,是为了史夫人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麻烦。他一板一眼地道:“谢陛下关心。”以显示礼数周全。

    “你的事,朕大多知道一二。你……很好。”

    依旧是低沉的夸赞,却似乎是已经词穷,除了这一个“好”字,根本无法表达心中那一点无法言的骄傲。

    他很满意,真的很满意。

    “陛下谬赞了。”贾放回答的时候,尽量让语气兴高采烈,好显得真情实感一些。

    对方听了也显然很受用,缓缓地开口:“今日你在荣禧堂那一番对答,很有年轻人的锐气。朕很是欣赏——”

    这一位九五之尊此刻扶着座椅扶手,缓缓站起,双目凝视着面对着的那一幅中堂,和那幅,依旧读来令人心酸无比的对联。

    “费长房缩不尽相思地”

    “女娲氏补不完离恨天”

    若是有人此刻能看见他的表情,便能发觉这一位正面色潮红,眼神在微微地发抖,牙齿正轻轻地咬着下唇。

    补不完的离恨天啊……也对,斯人已去,这离恨终究是补不完了。

    但是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依旧存在,而且重新拾起了这座仙园——他有理想,也有能力,他和膝下其他那些儿子,都是不一样的。

    于是他再度轻声开口,并且向身后的少年侧过头:

    “放儿!”

    “你难道不准备……”

    难道不准备带朕去见识一下你的桃花源吗?

    谁知这时,有人在稻香村外也是一声大喊:“放儿!”

    贾放听出了父亲贾代善的声音,兴高采烈地应了一声:“父亲!”

    “孩儿在这里!”

    这呼声才算得上是真情实感。少年撒腿便跑出了这座正屋,开了稻香村的院门,飞快地回答来人的问题:“皇上在这里……皇上很好!”

    “孩儿?孩儿亦很好。”

    只差这片刻的功夫,将要出口的话便再也不出口。

    独自一人立在那副米芾的水墨山水跟前的九五之尊,再次感到一股无法排解的孤独迅速涌上心头,他慢慢闭上双眼,在心内暗暗地道:“园,园……”

    “我依你所愿,将这个孩子‘放’了。”

    “而你,依旧在怪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