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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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三爷, 您突然宣布的这三条,这真是……”

    办公室里,秦村长望着贾放, 实在是有些不知该什么才好。

    “真是什么?”

    贾放斜靠在椅背上,用一个很舒服的姿势坐着。

    “相亲大会”他就在现场, 所有人的反应他都一一看在眼里, 老一辈人的不解, 甚至震怒, 年轻人的迷茫, 渐渐至狂喜, 他都看在眼里。

    秦村长瞅瞅坐在身边的其他几个村长, 登时也不敢直接批评贾放那三条“移风易俗”的新政究竟有什么问题。他只能搓了半天的手,然后心翼翼地:“好些人都觉得……不合规矩。”

    贾放随口问:“秦村长,那你觉得呢?”

    秦铁树根骨里还是一个很容易向恶势力屈服的人, 登时脸上挂笑, 柔声道:“贾三爷, 在这桃源寨,您就是规矩。”

    其他四个村长:……

    贾放登时坐正了,双手支着桌面,道:“这是我为了消弭两边传统观念之间的冲突,促进各村之间的融合,能够想到的最好办法。”

    他伸手一指陶村长, 朗声:“桃源村这边,沿袭千年以前的风俗, 以母为尊,女子血脉的沿袭传承相对重要,女子出嫁, 随身带着大量的银器,也就是将家中相当数量的财富带去了新的家庭。”

    “新余诸村,却沿袭父系宗族传承,女子出嫁,娘家往往索取大额数量的彩礼,以贴补家中兄弟们娶妇时的‘资金缺口’。”贾放话用的名词都很新鲜,但是面前几个村长都能还听得懂。

    “今天我在相亲大会的现场,让人稍稍统计了一下,大约十对里面,能有八对因为彩礼谈不拢而无法联姻。也就是,这八对儿女虽然情投意合,却因为家中的利益纠纷而无法结亲。”

    这样他的相亲大会岂不就白办了?

    “所以我就干脆一刀切,女方不得向男方索要大额彩礼。”贾放阐述了他的理由,但是也有留了一个口子,如果亲家双方你情我愿,相互往来送送礼,那也没啥不可以的。

    秦村长:“可是……”

    他想:这样女方家里岂不是亏了,好容易养了十几年的闺女,拱手送给了人家。

    “各位,你们要这样想,这两口往后是成立一个自己的家庭,而不是成为男方家庭的附庸,因此既谈不上男方家长应当补偿女方,也谈不上女方家长是不是在卖女儿。”

    几个村长都无力反驳,只能闭着嘴不话。但他们多数都在心里暗暗吐槽:贾放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却张口闭口“两口”,这也太……老成了吧!

    陶村长斟酌半天也开了口,他是极其赞成废除大额彩礼的,因为这对桃源村的儿郎们娶媳妇有利。

    但是他也反对贾放的一项动议:“那您为啥希望两口成亲之后,搬离自家,还要发给他们宅基地呢?”

    时下人们的习俗是:父母在,不分家。如果两口一结亲就要搬出去,那不就是分家了?

    “各位,首先要澄清一点,两口搬离自家,自建新居,与分家并无关系。他们不会因此从父母那里分得任何财产,只是在外居住。当然了,父母心甘情愿分予家产的除外。”

    “有句俗话大家都听过吧,远香近臭。新媳妇娶进门,难免和家里磕磕碰碰的。但如果住得很近,能够互相照应,但又不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牙齿和舌头架的机会就会少很多。”

    “各位,我都承诺给新人发宅基地了,怎么也没见新人踊跃地去登记成婚,也没见砖瓦厂的老板来感激我,就只见你们这几位坐在这里发愁?”贾放开起了几位村长的玩笑。

    他得很简单,但是以分发宅基地的方式,诱导年轻一代从大宗族、大家庭里搬出来,是他一直在盘算的事,而这次“相亲大会”上产生的各种矛盾,则正好给了他这个机会。

    他并不是对乡村中普遍的宗族式管理社会的方式有多憎恶,但他的确认为,社会最高效的运行单元是核心家庭——也就是父母与直系子女居住在一起。

    大宗族自然有大宗族的好处,它为其中的家庭提供了很多便利,例如对幼子女的照顾和教育,往往都是由大宗族帮助完成的。它也为宗族中的人提供了各种道德约束,有些是正面、积极、向上的,但也有些直接约束了人性,造成了很多家庭矛盾与悲剧。

    贾放想要破由余江移民带来的宗族管理框架,建立起高效运转的核心家庭社会组织方式,最终直接有效的方式,就是先组建一批核心家庭,让他们从原有的大家族内搬迁出来,同时又让他们保存着与原家族的联系,这样这一代人反过来也能对家族内部事务产生影响力。

    在这一批独立的核心家庭成立之后,贾放还会进一步让这个社会为这些家庭提供服务,比如帮助他们更好地创业,为他们照顾子女(开办育儿班,托儿所之类),并为他们的子女提供教育。

    贾放相信,到时就绝不会有“读书无用论”的争论了,这些家庭会心甘情愿地让他亲手办起的教育机构,而不是这些孩子的祖辈,来教育他们的子女。成人教育和青少年义务教育的共同推行,会让这桃源寨,一代强过一代。

    他一挥衣袖,道:“我都已经这样承诺了,总不可能食言而肥,收回成命。”

    “不过我这边虽然已经决定,寨子里的年轻人们是个什么反应还未可知。万一他们和你们一样,不乐意接受我的好意呢?”贾放故意开起面前五个村长的玩笑。

    几个村长都有点儿慌,连忙“不敢”。倒是秦村长提出了一点需要考虑的:“如果有骗婚的怎么办?三爷,为了贪您那一点儿宅基地,明面儿上结个婚,其实没结。”

    贾放笑道:“各位,就算如此,这宅基地也还是归属于我的,一旦发现,可以重新收回来。”

    他提笔把秦村长的这条记下:“不过老秦这一条得很有见地,假结婚这种情形不可不防。”

    至于怎么防——这就要靠结婚登记现场的工作人员们火眼金睛了。

    *

    贾放命人在相亲大会上宣扬的这三条,后来被寨子里的人称为“相亲三条”,并且在整个桃源寨里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田友明一家为了这“相亲三条”喜忧参半,简直是又哭又笑。

    田友明只道是鞠三娘那家里,应当是不会再为了三娘的亲事而讨要高额的彩礼了。没曾想他家老娘没口子地在抱怨贾放,这个贾三爷人鬼大,不干正事儿,干涉人家的婚事。

    田家爹则劝妻子,是既然村里不给收彩礼,那么对所有人家都是公平的。拿田家的情况看,嫁女收不到彩礼,娶妇也同样不用支出。“我觉得还挺好,原本这些钱也就是在各家之间转来转去,没啥大用。”

    “你傻呀!万一有哪家答应了给彩礼,只不过是偷偷地给……他家娶媳妇,岂不是特别容易娶?”田家娘忍不住替田友明的未来担心起来,怕自家儿子竞争不过旁人。

    “你想想,原来余江村里,娶媳妇给彩礼,不都是为了挣个脸面,旁人家出多少,你要是比别家少了,你家就是穷憨憨。嫁女也是,若是收不到那么些聘金,好像你家女儿就长了一脸大麻子似的。但实情是啥?实情是谁家出那么一笔钱都费劲得要命。”田家爹教育老妻,“如今好不容易上头人发话,不让这么穷开心了。谁还乐意当冤大头?”

    “再了,贾三爷不是了,收彩礼就没有宅基地,现如今,谁乐意跟房子和地过不去呀!”

    田家娘想想也是,又想起自家闺女自相亲大会上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哭,一双眼哭得像两个核桃,赶忙去里间安慰闺女去。

    田家爹则望着闷闷地坐在一旁的田友明,问:“还想着那个鞠家的姑娘?”

    田友明默默地点点头。

    田家爹肃然问他:“上回贾三爷让你做的那个‘企划’,你做好了没?”

    田友明想了想,:“做了七八成。”

    田家爹登时抛下一句:“就你这样还想娶人家姑娘过日子?”

    田友明:“爹……”

    田家爹:“是个男人就起精神来,把将来的日子规划好——咱家这情形你也知道,将来你要靠你自个儿,养活你媳妇儿,和你一家子。不受彩礼的意思,就是女方家里也不会带多少陪嫁,将来就只有你和你媳妇俩……”

    田友明一听,仿佛恍然醒过来似的,响亮地叫了一声“爹”。

    田家爹又:“是男人的,就把未来的事都想好,然后去你未来的老丈人面前磕头,你有了计划和准备,将来的日子怎么过你已经都想了周全,哪怕吃再多的苦,也会把你媳妇儿像珍宝似的好好对待。”

    田友明登时心潮澎湃,大声道:“谢谢爹!”

    田家爹却摇着手:“别谢我,桃源村那个赵五光来找过我了,他就是这么的。你爹……点了头了!”

    田友明:……敢情老爹是照搬了未来女婿的辞,教给儿子去讨媳妇。

    但是他已经完全振作起来了,理了理衣裳就准备出门:“爹,孩儿知道该怎么办了!”

    待到田友明出门,田家爹终于松了一口气,开始盘算起来:这眼见着两头事都能成,家里就要多两块宅基地了。

    如果宅基地选在新余这边,方便固然方便,但是地方,屋前屋后的空地也,不够他种辣椒和番茄的。

    最好女婿和女儿能在桃源村那里领一块宅基地,院子建起来,他在前后弄两块地种菜,吊脚楼下边就让老伴养鸡和养猪……这么想着,田家爹心里已经美透了。

    *

    贾放见桃源寨诸事进行得顺利,便算自己回大观园。谁知还没到贤良祠,就听见那边火急火燎的铃声,通知他府外有人找。

    待出得稻香村,赵成“扑通”一声跪在了贾放面前,:“三爷,您再不出来,老爷一准把我给吃了。”

    贾放瞅瞅双文,双文却只在一旁轻轻摇头。贾放登时笑斥道:“你这个猴儿,就知道唬人!”

    赵成便也笑着爬起身,对贾放:“三爷,听起来像是好事。”

    于是贾放换了衣服匆匆出园,来到前面荣禧堂,见到父亲贾代善绷着一张脸,正焦急地在堂上踱步。

    他一见到贾放,便立即道:“放儿,跟我见驾去。”

    贾放心想:难怪赵成是“好事”。

    这个厮见识太浅,只晓得去见驾就是见大人物,脸上有光,回头皇上一声赏,兜里就有钱,可谁知道伴君如伴虎,万一一个不慎,吃不了兜着走可不是玩的。

    至少看贾代善的表情就很严肃。这位荣国公直到将贾放带上车驾,才缓缓把见驾的原因出来。

    “放儿,你可知道,皇上自从上次巡园之后,身子骨一向不怎么好。前几日又病了。”

    贾放凭空回想那副病弱的龙躯,登时表示:可以理解。

    “现在皇上暂住在城外离宫,今日下旨召见,所以咱们现在是往城外去。”

    贾放默默叹了一口气,这一来一回地折腾,估计要明天早上才能回家了。

    贾代善不晓得贾放在心里想着这些琐事,只见他微皱着眉头,以为这家伙也正在为君父有疾而感到担忧,忍不住点了点头,开始正事:

    “这次皇上染恙,与一位异人有关系。”

    贾放:异人?

    “日前皇上思念一位……故人,便效仿汉武帝,觅怀梦草,并寻方士为那位……故人,招魂。”

    贾代善的这些,正史上确有记载,野史则更为详细:汉武帝所怀念的,乃是号称“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

    这位李夫人出身微末,但是凭借其兄李延年一曲“北方有佳人”而得宠信,却于最好的年华匆匆而逝。史载李夫人过世之后,汉武帝非常怀念,因此命东方朔替他找一种叫做“怀梦草”的草叶,揣在怀中入梦,当晚果然梦见了李夫人。

    但是梦见一次还不够,汉武帝后来另寻了方士为李夫人招魂,方士便设了帷帐,在帐内张罗了美酒佳肴,然后让汉武帝坐在其他帐中。汉武帝便远远地望见一名女子,相貌一如已经过世的李夫人,坐在这帷帐之中。

    贾放一下子无语了,他所处的这个时空,距离汉武帝的时代直线距离少也有一千年了,为啥还会有人效法汉武帝,不仅要做梦,还要招魂?

    但是听见父亲提起汉武帝与李夫人的典故,贾放若有所悟,心想这圣上心中所怀之人,莫不是一名女子。

    如此来:这个皇帝……竟然是个恋爱脑?

    但有汉武帝的先例在,贾放便不能武断地认为恋爱脑就一定不适合当皇帝,他只能心翼翼地问:“父亲,那皇上召见孩儿的意思是……”

    不会是让他建一座仙馆,好方便皇帝招魂吧?——贾放虽然自信让他建什么建筑他都能胜任,但是涉及这鬼神之事,贾放表示无能为力。

    “听为父把话完!”贾代善似乎有些嗔怪贾放断了他的话,“有人为圣上招来了一名异人,果真招到了那位……故人的魂魄。据圣上所言,栩栩如生,只是不言不语,默默立在他面前。”

    “……所以,圣上想要招你去看一看。”贾代善着,又吞吞吐吐起来。

    贾放好奇:“为啥皇上招来了故人的魂魄,要我去见?”

    贾代善心想:因为那位故人与你有莫大的关系。

    但这话贾代善不敢,只能含糊其次,让贾放瞎猜。

    谁知贾放猜出来了:“我明白了,一定是那方士的‘招魂’是什么骗术,表面上看是招魂,其实是用科学的办法可以解释的。圣上招我前去,实际是盼我能用‘格物致知’的方法论,戳破方士设下的骗局。”

    贾代善:额滴个神!这娃儿的脑袋,是怎么长的。

    贾放却忙着去翻荷包,翻了半天,拿了一枚年节时候四皇子送给他的三棱镜出来,握在手里,很有信心地:“听父亲描述,这样的灵异玄学现象,是一定能用科学原理解释的。待孩儿到了离宫,一定想办法把这方士的骗局戳穿,用科学的方法解释这种现象。”

    贾代善使劲在自己脑门上拍了一记,贾放连忙问:“父亲,您怎么了?”

    贾代善满心想:那位故人……其实就是你娘,你这前往去见的,正是你的亲爹。

    但是这话他不得圣上授权,无法透露给贾放知道,只能默默地坐在车驾里,任凭车辙格格作响,车身一颠一颠,就这样,默默驶向他们的目的地,京城外的皇家行宫,去拜见那位被贾放冠上了“恋爱脑”三字考语的皇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