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暮色四合的时候, 贾代善带着贾放来到了城外离宫。宫中内侍总管戴权一直在离宫跟前翘首等着,见到两人的车驾就直接跑上来,唏嘘着道:“可算是来了, 皇上这都已经问了好几遍了。”
一接到贾家父子二人,戴权就急匆匆地带着两人入内, 越过了一座富丽堂皇的正门, 转过一道叠石堆成的屏障, 便马上进入一座清幽的园林。
贾放见过建制宏大, 巍峨森严的皇城, 城外离宫与皇宫相比, 简直就是个弟弟。但是这离宫也有离宫的好处:皇城是大开大阖、端正方严, 而这离宫却是片山勺水、曲径通幽,却处处惹人遐思。
贾放有点儿明白为啥皇帝不喜欢在京中皇城里待着,而喜欢住在城外离宫了——这里格外令人放松。坡公当年“长恨此身非我有, 何日忘却营营”, 那一定是因为他没有到这样幽静清雅的园里住过。
贾放跟着贾代善沿着离宫内曲曲折折的路径行走, 贾代善一门心思地追随着戴权的脚步,贾放则东张西望,欣赏这黄昏暮色下静谧的园景。
谁知他转过一座叠石,突然看见一个全副武装的侍卫出现在眼前,手持兵刃,一对黑白分明的眼仁正恶狠狠地盯着他。贾放被吓了一大跳, 赶紧收摄心神,紧跟着贾代善向前走, 心想:这皇家离宫,也着实不是他这样的人物能随意窥视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贾代善父子来到了一座明厅跟前, 戴权偏头,请贾家父子在此稍候,自己匆匆到别处去通报。
贾放四下量,然后悄悄地问父亲:“这里是不是叫‘船厅’?”
贾代善心中大约在想:见驾之前,竟然还有心思顾及这个。但是他嘴上却没这样,而是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你如何得知?”
贾放声:“看出来的。”
这座明厅,整体建筑形似一座船的船房,房子的台基用汉白玉做成,却做成了座船船身的形状。
而贾代善与贾放所在的地面,则用了鹅卵石与瓦片,铺设出水波纹的形状。站在厅前,给人以仿佛置身水上的错觉,所以贾放猜这是船厅。
贾代善无语了片刻,声吩咐:“待会儿见驾,切记不要胡八道。”
贾放“嗯”了一声,继续欣赏眼前这座离宫的园林形制。从这园子中看出来的门道都属于他自己,贾放才不算诉诸于口呢。
少时戴权回来,轻轻一点头,却是对贾代善:“今日辛苦荣公了。”很明显,贾代善今日送贾放过来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戴权这话明显是让贾代善回去了。
贾代善望望贾放,眼神稍许有些不安,声道:“放儿记着我的,要听话!”
贾放“嗯”了一声。贾代善便硬起心肠,转身大踏步地沿着来路离开。戴权则面上堆笑,冲贾放恭敬行礼,道:“三公子请随我来。”
贾放连忙道:“不敢当戴公公如此大礼。子随您进去,还望公公多加提点,必有重谢。”
他不傻,人前这些基本的礼数都知晓。独自置身于这样陌生的环境,还要面对一位脾气怪异的陌生君王,那么便尝试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戴权登时面露受宠若惊的态度,笑着道:“三公子太客气了。”
他又声交代了一句:“三公子,皇上原本只是微恙,但因为思念故人的缘故,多了不少心事,这病势便越来越重,缠绵不愈。但太医了,宜放宽胸怀,慢慢静养,因此三公子入内,请切记顺着皇上的脾气话,千万莫要逆着来,也千万莫要令皇上动怒……”
贾放知道这是好心提醒,赶紧点头表示记下了。
他随戴权进入那船厅,厅门上挂着厚厚的棉帘子,帘内的气温比外面高不少,贾放差点儿想喷嚏,好不容易忍住了,隔了片刻不鼻塞了,才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贾放使劲儿嗅了嗅,觉得不大像寻常线香,里面混了好些草药的味道。
厅内极其昏暗,只在大厅深处有一团模糊的光线,像是有光线投射在一片帷幕上。
贾放忍不住想起汉武帝为李夫人“招魂”的那个传,李夫人的魂魄就远远地坐在帷帐之中——难道方士们真就这么大喇喇地抄了汉代同行的作业,也在这里为“怀人”的皇帝陛下招魂?
“三公子请在这里稍候。”戴权声交代,然后便穿过重重帷幕离开,留下贾放一个人在原地。
贾放站了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实在觉得有些无聊了,便起身向那幅帷幕慢慢靠近。
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无人应答——看起来这座船厅里目前没有人。于是贾放在船厅里逛了逛,随即发现那帷幕之前有一座祭坛模样的条桌,桌上放着符纸、香炉和酒盅,他来到那幅帷幕跟前,稍许顿了顿,伸手将帷幕揭开,立即发现了帷幕后的一个装置。
他无声无息地退了出来,心中想:这个装置跟他想得一模一样。
又等了一会儿,贾放终于听见了帷幕后有些动静,只听两个脚步声从厅后进来,其中一人咳嗽了一声,没听到厅里的动静,便悄声开口,道:“切记,在这里的‘片子’不要乱动,你只管按照我事先摆好的样子放上去,换了方向必定出乱子。”
随后就是一个太监尖细的嗓音应道:“是!”
贾放心中有数,继续躲在前厅不话。少时戴权扶着皇帝本人进来,贾放正要行礼,皇帝却马上直接了“免”,戴权立即借着昏暗的灯光给贾放使眼色,贾放马上反应过来,伸手扶住了皇帝的胳膊。
皇帝偏头,瞥了一眼贾放,低声道:“你来了啊。”
“来了就随朕坐吧!”皇帝指了指前厅的座椅。贾放乖觉地把这位九五之尊扶到座位上,刚想退开,却反过来被皇帝拉住了衣袖,被迫斜签着身子坐在皇帝身边。
这时整座船厅依旧昏暗,只有远处帷幕处的灯光渐渐明亮起来。
皇帝点点头,道:“仙师,请吧。”
一名道士登时手持一幅符纸、一枚铜铃走了出来,来到那帷幕跟前的祭坛前,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起来,紧接着点燃了符纸,看着它在空中慢慢焚化。
贾放正在无聊,忽见那道士抓起桌上的酒盅,饮了一大口,然后朝着即将燃尽的符纸张口一喷,登时是一道明亮的火焰。
贾放也没想到他原本是来看方士招魂,真到了地头却看见的是地摊杂耍,此外他还能得出结论:现在这个时空,烈酒的纯度已经相当不错了。
那道火焰将贾放身边坐着的人面孔照亮,贾放刚巧看见他神色复杂,眼中流露着渴望,面上却写满了悲伤——确实是一副怀人的模样。
贾放甚至还能听见他口中喃喃地道:“园,园……”
“你不是从未看过海,从未在大江大河上行过船?所以今日朕特地带你到这座船厅来,让你见见,让你见见我们的……”
皇帝还未把话完,远处帷幕后头的灯突然熄了,帷幕上一片晦暗,整个船厅里也是。四下里一片安静,只能听见刚刚耍过地摊杂耍的道士此刻正在微微喘息。
下一刻,帷幕那头的灯幽幽地亮了起来。帷幕上竟真的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个年轻女子的身影,看起来年纪不大,发式也是未嫁时的发式,头发中分,垂着双鬟,看起来是个可爱的姑娘,但她侧坐时露出的脖颈,却又流露着成年女子才有的妩媚。
在贾放看来,这静静坐着的人影,仿佛是一个少女与成年女子的复合体,此刻只一声不响,远远地坐着。
这就是皇帝费了这么老大劲儿“招魂”回来的“故人”?
贾放甚至看不清她的相貌,不晓得她是不是一个美人。但他能听见皇帝口中压抑着的称呼:“园……”
“你终于来了!”
“你终于肯来见朕!”
贾放终于明白了:敢情皇帝的这位“故人”,闺名就叫做“园”啊!
身为一名建筑师,贾放不禁对这位名字里就带有园林字样的女性心生好感。
占尽风情向园,从这个名字就可以遥想这女子活着的时候那千般可爱、万种风情。
不过为啥父亲贾代善曾经提醒这“园”是自己长辈的名讳?难道是自家亲眷嫁进了宫里?——贾放有点晕。
整座船厅里静静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远处帷幕后的灯火渐渐昏暗,直至熄灭。女子的身影当然也完全消失在帷幕上。
皇帝却依旧怔怔地坐着,一动不动,怅然若失。
看起来真的是非常重要的人啊!——贾放想着。但是他也不忍心看着对方就这么被欺骗下去。眼前这位不管是什么身份,到底只是个病人,心神一天一天地都纠缠在这“故人招魂”的幻象里,对这位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好处。
恰在此刻,那道士上前半步,伏在地上,提高声音道:“陛下——”
皇帝依旧在出神,竟未理会。那道士又道:“适才道倾尽所能,招来夫人的魂魄一见。但因为符纸的法力只能支持片刻,夫人的魂魄即将慢慢散去。从此之后,陛下欲再谋一晤,便难了。”
皇帝一听,登时猛醒,道:“你有何办法?”
道士一听,立即将头磕下,响亮地道:“道愿再勉力一试,努力将夫人的魂魄再次汇聚。”
皇帝“唔”的一声,肃然道:“你且去试,此前你求的恩典,朕允了你了。”
那道士立即从地上爬起,脸上带着喜色,重新去供桌上取了铃铛,继续开始做法。
远处帷幕上,灯火乍现,只不过是一片空白,没有半个人影。
贾放突然凑在皇帝身边,声道:“皇上,臣亦想向皇上求一个恩典。”
皇帝心思全不在他这里,随口道:“讲!”
贾放声道:“臣乞皇上恕此名道士的欺君之罪,此人至少曾用心慰藉皇上的思怀之情。就算要治罪,也请不要株连他人啥的……”
皇帝倏地回头,紧紧地盯着贾放,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低声问:“你什么——”
眼光凌厉而慑人,这才是九五之尊应有的眼神;握住贾放手腕的那只手,也如铁铸的一般,贾放根本动不了分毫。
“臣不知此事的前因后果,只想向皇上坦陈,远处帷幕上,并不是皇上所思之人的魂魄。”
贾放声这话的时候,那道士故技重施,再次引了一口烈酒,照着手中燃烧的符纸一喷,登时口喷火烛,将幽暗的船厅再次照亮。
贾放也看清了皇帝面上凶狠的表情,那表情凶得简直像是要吃人。此刻,皇帝眼里既写着怀疑,又充满了失望与气愤——怀疑是怀疑贾放的有可能对,而气愤与失望则大约是为了贾放的胡八道,告诉他眼前的魂魄竟不是他心爱之人;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怀疑突然占起了上风,皇帝斜眼瞥了瞥正在努力用功做法的道士,继而声道:“朕准你!”
贾放想要做什么,皇帝都准了。
贾放登时起身,避开那道士的视线,沿着船厅的边缘向那帷幕走去。
恰于此时,那帷幕后的灯光完全熄灭,帷幕上一片漆黑。
贾放冲帷幕后了三个字。他完之后,帷幕后响起轻轻的、“噫”的一声。
下一刻,灯火按照程序重新幽幽燃起。“园”的“魂魄”再次出现在那帷幕之上。
但是那位九五之尊已经扶着椅子站了起来,面罩寒霜,紧紧盯着那幅帷幕。
道士见状不对,一回头,登时如魂飞魄散一般,直接“砰”地一声跪下,伏在地面上瑟瑟发抖。片刻后道士又反应过来,连忙找补,捣蒜般地磕头,同时哀声请求:“是道法力未够,道愿重新为陛下施法……”
皇帝不管这道士,自己缓步上前,经过那道士用的供桌时,随意一翻衣袖,供桌像是纸糊的一样被他扫到一边,上面的器具用品乒乒乓乓掉了一地。
当皇帝终于来到那帷幕跟前,望着帷幕上映出的那个大头朝下的美人倒影,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纵声大笑,伴着笑声,面孔上终于有泪水滚落。
——谁的,谁这是园的?
园年幼时顽劣得像个男孩,就算是大头朝下,也一定是边拿着大顶边冲他扮鬼脸,而绝不会是这副尊容!
而眼前这个只是没有灵魂的一幅图像,现在被人硬生生地倒过来挂,变成了头朝下而已。
竟然有人用这个骗了他这么久,让他曾有那么一刻真的以为……以为自己的诚心感动了天地,园的魂魄愿意与他相见……
“戴权,点亮了灯烛!”帝王提气一声吩咐。外头戴权应了一声,瞬间之后,这座船厅里便被照得雪亮。
皇帝一回头:“贾放人呢?”
戴权脸上忧心忡忡,伸手指指帷幕后面。那边贾放连忙出来,向皇帝拜了拜,问:“您要来看看这套装置吗?”
“装置?”皇帝反问一句,随后又想起,“你刚才到这帷幕边上了一句什么?”
贾放大大方方地道:“我只了三个字,‘放倒了’。”
适才他低喝一句“放倒了”,在那帷幕后面守着的人一见,发觉那幅绘着美人坐像的片子确实放倒了,一时顾不上多想,便把那片子反了过来。这么一来,投射在帷幕上的美人影像却真的“放倒了”。
这所谓的“招魂”,竟是一直有人在后面操控的。那帷幕后面一直有一个太监蹲着,操控着灯火。
“这是怎么回事?”皇帝语气严厉地询问。
太监连滚带爬地出来,期期艾艾地:“奴才,奴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才有个声音在‘放倒了’,奴才吓了一跳,然后去看道长事先放着的美人图,发现确实是放倒了,赶紧帮忙换了过来,谁知道……”
原来这帷幕后面布置了一套机关,是一座与整幅帷幕完全等大的黑布,黑布正中嵌着一个黑色的箱笼,箱笼前面是一个孔。而箱笼后面有一道卡槽,可以将画片嵌入。
皇帝伸手,把那箱笼卡槽里嵌着的画片取了出来,只见这是一片半透明的琉璃或者云母,上面绘制着一个婉约可人的丽人。他将画片取出来之前,这画片是端正插在卡槽里的,美人儿也是头向上的,并没有反过来。
皇帝登时一声令下:“把灯都再给熄了!”
他一声令下,船厅里齐刷刷地灯光全灭,就只留下太监身后的这一盏。
映在前面帷幕上的,便只有一团昏黄的光晕。
紧接着皇帝将那张琉璃画片亲手正向插在了卡槽里,再快步来到帷幕另一边,果然见到了女子的身影出现在帷幕上,只不过依旧大头冲下,是倒过来的。
皇帝为了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锲而不舍地又去帷幕后面,将卡槽里的美人图取出,翻转,倒着插进卡槽里,再看时,竟然就是他一早见到的“美人魂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帝像是被自己搞晕了,大声发问。
只听贾放在一旁回答:“因为这就是孔成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