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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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春秋时, 墨子就做了这世上第一个关于孔成像的实验。”

    “他选了一间黑暗的屋,在朝阳的墙上开了一个孔,人面对着孔站在屋外, 屋里相对的墙上就出现了一个倒立的人影。”

    “为什么会出现倒立的人影呢?”贾放开启了他的科学讲堂,对面的听众包括:皇帝陛下、戴权公公……以及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太监。

    “墨子认为, 这是由于光线沿直线传播, 位于上方的头部遮住了来自上面的光, 照进屋子之后成影在下边, 而位于下方的脚遮住了下面的光, 所以成影在上方, 就形成了倒立的影。”

    “这一片帷幕之后, 有多点灯火照明,因此大家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面光源,而不是点光源。”贾放伸手比划, 带大家想象有无数道平行的光线直接照向那枚黑色的箱笼。

    “在这里, 光线照在这幅用琉璃做成的画片上, 自然而然地过滤出了一部分颜色,并且穿过这个孔,投射在另一边的帷幕上,这就是为什么陛下能在帷幕上见到人影——因为这人影早就事先画在了琉璃上。”

    “但也正因为这是透过孔成的影像,就像墨子当年所解释的那样,画片与画像的方向是颠倒的, 一定要事先将画片颠倒,才能在帷幕上显现正常的人像。臣刚才趁乱喊了一句‘放倒了’, 这位公公一时吃惊,猛地意识到他面前的人像是倒过来的,赶紧纠正——这就导致陛下在帷幕另一边见到的人像倒了过来。”

    “但这一切, 都是利用光学影像,在帷幕上投映影像,以安慰陛下怀人之心,并非是真正‘招魂’。”

    贾放总结陈词的时候自己也觉得有些残忍。

    他是不是亲手碎了一个病弱男人的希望呀?

    谁知皇帝把玩着从箱笼上取下的琉璃画片,突然问:“你的——滤过了一部分光线,是怎么回事?朕刚才看见‘园’的样貌,是彩色的,所以朕才会……”

    的确,刚才映在帷幕上的影像,色彩缤纷,才让那人像看起来栩栩如生,不像是剪影之类画出来的死物。

    贾放登时从自己的荷包里取出一枚三棱镜,就着光线一折射,将角度选准,他面前的黑色幕布上登时出现了七彩的彩虹色。

    “我们平日里见到的白色光,其实是由不同颜色的光线组成的,它们在通过琉璃画片的时候,其余的颜色被滤掉,仅有和画片上颜色一样的光透过画片,再通过孔映射到那边帷幕上,因此映出的图像保留了和这画片一模一样的颜色。”

    “也就是,这琉璃画片画得越逼真,映在帷幕上的影子也就越逼真。”白了,这不就是个投影仪吗?

    皇帝想了想,似乎是觉得有道理,但是再一想,他忽然寒声问:“贾放,你是在,朕是将江湖术士投射在帷幕上的影子,当成了朕心爱之人,魂兮归来?”

    皇帝一边问,缩在皇帝身后的戴权便朝贾放挤眉弄眼,就差要做杀鸡抹脖子的动作了。贾放陡然想起这位公公早先交待自己的,是让顺着皇上的意思话,不要跟皇上对着干。

    而父亲贾代善之前也确实交待他,让他千万不要胡八道。

    贾放却把他们这些人交待的一切都抛在脑后了,而且,现在,他还在坚持自己想的话:“确实是如此。皇上,您所见到的,正是那道士利用光线沿直线传播的原理,投在帷幕上的影子。”

    他话音刚落,皇帝陡然大咳起来,戴权赶紧上前将人扶住。

    贾放眼见着面前这位九五之尊,原本挺直的脊梁,就这么在剧烈的咳嗽声中,陡然佝偻下去,心里也有些不忍。但是无论事实有多残忍,他都会选择把真相出来,不能让眼前这帝王在这幻象之中蹉跎人生。

    “将人……将人带来,朕,要问他——”皇帝咳嗽不止,却还是向身边人下达了命令。

    立即有人应是,越过厚厚的黑色帷幕,向另一边跑去。少顷有侍卫赶过来回报:“启禀皇上,那道士……已经自裁了,应当是自己服毒,现下七窍出血,已然气绝。”

    贾放这回真的吃惊了:早先他还替这家伙求了恩典,让别治他的欺君之罪,至少不要株连。

    他料想这道士要么为了求名,要么为了求财,为了这两者都不至于一被揭发就马上求死,这样多少还有转圜的余地。

    皇帝听一个道士自裁,没有半点异状,马上转脸问那太监:“你,这是怎么回事?”

    太监听道士身亡,早已吓得呆了,筛糠似的伏在地面上,用颤抖的声音:“奴才……奴才原本在这船厅中当值,也就这两日,这两日仙师来此做法,是要抚慰皇上怀人之心,命奴才配合仙师,替他灭灯与点灯……”

    至此贾放已经完全想通:那道士口喷火焰,也并非全是学的街头杂耍,而是给后面信号,即便是隔着数重帷幕也能看得清楚,一看见这信号,太监就帮忙把灯都灭了,然后在箱笼的卡槽上插上琉璃画片,再点上灯。皇帝便能见到故人的“魂魄”了。

    当然这太监话也有些不尽不实,一个外来的道士,能动宫中内侍帮他掩护,必定还有别的内情,比如曾许以银钱名位之类。

    但这道士费了那么大的劲头招魂,一旦被贾放发觉是“孔成像”,竟然马上就服毒了,真是奇哉怪也。

    贾放觉得这船厅里越来越气闷,越来越压抑,心中有些冲动,只想离开这里。他忍不住抽动鼻翼,发觉刚进厅的时候,厅里的香味好像不是现在这样的。

    “别的奴才一概不知,一概不知啊……求皇上饶过奴才吧!”太监完前后情由,立即拜倒求饶。

    皇帝扭头问戴权:“这道士是谁荐来的?”

    戴权答道:“是太子殿下。”

    太子给他亲爹荐了个道士,任由亲爹去怀念他亲妈以外的女人?——贾放心想,这还挺奇葩的。

    谁知就在这时,皇帝突然弯下腰,继续痛苦地咳嗽,这回真是撕心裂肺,贾放又一次感觉对方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

    戴权赶紧尽他的职责,轻拍皇帝的脊背,向让对方好受一点儿。

    贾放却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密闭的船厅、只是“微恙”却病体愈来愈孱弱的皇帝、一旦被发现就马上自裁的江湖术士……

    还有这始终萦绕在鼻端、挥之不去又叫人不上来什么味道的怪异香味。

    皇帝大咳一阵,终于咳出一口鲜血,鲜红的一团吐在帕子上,十分刺眼。

    贾放突然明白了,他一下子推开了戴权,来到皇帝面前,一蹲就把人背在自己的背上,同时问:“哪里还有出口?”

    戴权被他瞬间吓傻,但马上反应过来,登时道:“船厅还有后门!”

    他立即带着贾放,冲向船厅的后门,去时却发现后门锁着,一时竟不开。

    贾放横了心,他大概知道这种结构的木门最薄弱不受力的位置在哪里,直接上脚踹。都人情急之时往往力大无比,也可能真是贾放踢中了部位,总之他直接踹开了门,紧跟着一脚就踏出了室外,再行两步就是船厅那高高扬起的台基——为了模仿水中行船,这座船厅的台基边缘向上扬起,仿佛船舷一样。

    贾放觉得双脚发软,但还是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背着背上的人从台基上一跃而下,然后猛地吸了几口船厅之外的新鲜空气。清凉的空气灌进他的肺部,只过了片刻,贾放立即觉得自己终于缓过来了。

    *

    贾放赶紧转身,检查自己背上的人,耳边同时传来戴权一声“护驾——”

    他一抬眼就对上了身后之人的双眼,原本以为这位已经在生死一线了,谁知贾放竟对上了一对鹰隼般的凌厉眼神,眼光老而弥辣,似乎能洞悉他内心一切所想。

    “你想到了什么?”皇帝不客气地问,但却像是一下子触动了胸中之气,又咳了几声,吐了一口鲜血。

    但他整个人的精气神已经完全不同,用贾放的话来形容,就是已经与“恋爱脑”没有任何关系了——

    顿时一群离宫中的侍卫冲了过来,无数亮闪闪的刀剑一起指在贾放背心,有人沉声道:“放开陛下,否则立毙你于刀下!”

    这时戴权公公总算出现帮了贾放一把,他冲上来指着那一群侍卫:“拿刀指着护驾有功的贾三公子?你们有病啊!”

    侍卫们:……

    “行刺之人就在船厅之中,还不快去!”

    一群侍卫突突地就全冲进船厅里去,过了一会儿,又全突突地冲出来,问戴权:“戴公公,船厅里只有一个断了气的道士。刺客在哪里?”

    戴权尖声道:“就是那个道士!”

    原本汹汹而来的侍卫都沉默了,心想这戴公公是一定要他们都到阴曹地府去把刺客抓回来才行吗?

    戴权继续指挥:“还不快去追查,他究竟是什么来历,又是因何自裁……”

    贾放心里叹了一口气:刚才皇帝和戴权的对话得很清楚,这个方士仙师,是太子荐来的。

    于是一群侍卫沉默着突突突又去了,船厅外只留下戴权、皇帝和贾放,坐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戴权瞅瞅沉默的皇帝,连忙跳起来,用他那公鸭嗓喊道:“贾三公子,烦请您在这里照看一下皇上,老奴这就去喊太医!”完人就跑了。

    只留下贾放和皇帝。

    这皇帝却不再需要贾放的搀扶,独自起身。他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之前被一口老血蒙住了心,现在把心头的淤血吐了出来,反而清爽自在了好些。他背着手在贾放面前踱了好几步,突然转身面对累得瘫坐在台基石阶上的贾放,凝神片刻,开口道:“放儿?”

    贾放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他这一天下来真的又是惊吓又是疲累,大脑已经拒绝思考了。

    “刚才你的那些,孔成像,倒映成影,都是你从潇湘馆中的藏书中看来的?”皇帝沉声发问。

    贾放扬起脸看看他,点了点头。

    皇帝便也点点头,露出“我猜就是如此”的模样,道:“你确实不差,短短一年,大观园已经复原了多处,稻香村十万石稻米入京救急,潇湘馆的藏书尽归你有,夏省身对从你手中流传出来的学忌惮至极,更别提余江血疫或因你而绝,福泽遍及天下百姓……”

    贾放顿时一惊:原来他曾经做过的这些,对方全都一清二楚。

    “……虽这修园子从没给过你半分好处,你却从来都斗志昂扬,只管把那园子好生修下去。”皇帝着出了神,“朕没有一个儿子能像你这样……”

    贾放抬头瞅瞅对方,觉得皇帝站着,自己傻瘫在石阶上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强撑着要站起来,奈何双腿却不听使唤,到现在还在发抖。皇帝见了,便让他继续坐着,莫要逞强。

    “那么,你相信人死后有灵魂吗?”皇帝突然问。

    原本贾放是一个绝对标准的唯物主义者,百分之一百相信身死魂灭,但这没法儿解释他究竟是怎么到这个时空的。

    因此他在大脑半停转的情况下点了点头:“或许有吧!”

    “你是不是觉得朕今日做了傻事?”提问的声音有点冷。

    贾放心里在想:虽这“招魂”的事有先例在前,但是确实……挺傻的。

    但是在这人面前,他还这样回答,那他就成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了。

    于是贾放摇了摇头,道:“思念之情,人皆有之。如此只能证明陛下是一位真性情的帝王。我若是陛下所怀念之魂,我也愿想办法转告陛下,千万保重龙体,切莫因怀人而伤身。”

    他自觉这个回答还挺聪明,既规避了到底“有没有”鬼魂这种傻问题,又规劝了眼前的帝王,不要再“恋爱脑”了,你看危机都迫到眼前来了,还是养好身体,把眼前这些糟心事好好查查吧。

    谁知皇帝一听见,脸色顿时转温柔,仰头望着星空:“朕信了……”

    “不过朕宁愿相信你刚才这一番话,是园借你之口对朕的。”

    贾放偷偷苦笑,心想:园女士,希望你也是这样想的。不过,你既得的皇帝陛下倾心思恋,应该是个温柔的好人,你估计也会这么想的吧?!

    “如果园在天有灵,今日能在这里看见你,不知会有多欢喜。”皇帝继续往下,“放儿,十五年了,你都长这么大了。”

    好温柔的一句话,但是听在贾放耳中,他却跟被雷劈了似的耳边嗡嗡乱响——

    什么情况?放儿?园女士,难不成是他的……

    他的生母原是贾代善的侍妾,据姓钱,怎么就同皇帝扯上了关系?

    贾放的大脑重新开始工作,立时推算出七八种可能,并从里面筛选出了三种可能性较高的进行分析:第一种,贾代善娶了皇帝所珍视的亲眷,生下了自己——但是皇亲国戚怎可能做人妾室,想都不用想;

    第二种,贾代善娶了钱氏,生下了自己,但是钱氏却被皇帝看上了——于是皇帝绿了自己老爹;

    第三种,钱氏是皇帝的心上人,但是贾代善却横刀夺爱,将其娶走,作为妾室纳入房中——这是自己老爹绿了皇帝。

    但无论哪一种,都无法解释荣府和皇家之间,这种诡异难言的状态。尤其贾代善与皇帝这两位之间,不管谁绿了谁,都应当绝难保持目前这种相对和睦的关系。

    贾放不由得想起巡园那日,在稻香村,皇帝好像已经有什么话想要对自己了,却因为贾代善在稻香村院墙外喊了一声贾放的名字,导致这位皇帝陛下郁郁寡欢,之后再没开口过一个字。

    当时贾放有种直觉,感觉皇帝陛下有一点点像是在吃醋。

    但是自从这个假设提出之后,贾放一直觉得全无可能,他可从来没有自恋到觉得自己能让两位中老年男性为自己吃醋的程度。

    现在……贾放突然觉得,可能有点可能了。

    *

    “皇上,皇上……太医来了。”远处戴权的声音响起,跟着宫中内侍总管跑过来的,还有一位拎着药箱,擦着额头上一颗颗汗珠的老太医。

    “皇上,臣……来迟!皇上……可还好?”老太医呼哧带喘地跑到地头,紧张地问,“龙体感觉如何?”

    皇帝沉声道:“朕无事,先前吐了两口血,却觉得心头畅快了许多!”

    老太医唬得脚肚子战:这都吐了两口血了,还谈啥畅快?赶紧请皇帝坐下来号龙脉。

    谁知道皇帝下巴轻轻一摆:“先给他看。”

    老太医面前,一个少年倒卧在船厅冰冷的台基上,似乎毫无知觉。在他面前,地面上鹅卵石和瓦片一起铺就的海水纹,正一环一环地向四周荡漾开去。

    贾放就是这个毛病:如果他身体状况不合适,又或者心理状况特别抗拒某些事的时候,他会想一些法子来避免马上、直接面对问题。

    比如上次在如意居他玩了一出“灯遁”,这回在天下人人敬畏的九五之尊面前,他玩了一出“晕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