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贾政会试考了三场, 整个荣国府跟着茶饭不思、鸡犬不宁了九天。
自从贾政宣称第一场考砸锅了之后,史夫人就哭肿了眼。但她也算是坚强,隔天在眼下攃了粉, 照样送贾政去考第二场,而且之后能照样在府里与上门来做客的夫人太太姐相谈甚欢。
“第一场考得不好, 又不是整场就一定考不好, 否则人会试干嘛要分三场?不就是为了有人能‘后来居上’吗?”史夫人安慰贾政, “你觉得冷僻旁人也一定都觉得冷僻, 你答不出的旁人也一定都答不出。”
贾放听这话, 虽然觉得史夫人的未必尽然——像林如海这样的江南才子不一定便答不出那些格外冷僻的经义——但他认为这话能很好地鼓舞贾政, 让贾政重新振作起来。
除了贾放以外, 贾赦对这二弟的看法也有些不同。贾政第一场考试是贾代善亲自去送的,第二场第三场都赶上贾代善要上朝,于是都由贾赦亲自去送。
贾赦回来之后, 找贾放聊过他的感想, 提起贡院里举子们入场的那架势, 贾赦也不禁唏嘘:“可以想见二弟身上背负着多少……若换了我去考这考试,还没进那贡院的大门,恐怕就已经紧张地要晕过去……老三,你还别,大哥今儿早上还真的见到一个晕过去的举子,后来没让他入场, 醒过来之后哭成什么似的。”
贾放也暗自感慨,的确这科举考试带给举子们的压力太大, 错过一次便是三年,试想士子们的大好年华,能有几个三年可供蹉跎。
贾赦继续:“老二也挺不容易的。真话, 我现在只想烧香磕头请神佛保佑,让老二今科过了吧……实在不忍心再看他熬三年了。”
贾放:原来大哥终于理解了二哥。
贾赦确实是理解了,此刻脸色黯然地道:“老二其实是……替我担着做儿子的责任……”
宁荣二府都是仗着军功出身,但为了家族绵延,需要子孙之中有人能在科场上站出来,搏取功名入仕,与父祖们走一条不一样的道路。但读书一道却为贾赦所不喜,幸而有个书呆子弟弟能吃得下这种苦,肯从贾赦肩上接下了这个担子。
如今贾赦终于释怀了,道:“真希望有一天我不用与老二争。”
贾放却:“别介,二哥是个好人,大哥你也是个好人,我只瞅着你和二哥都不错。以后怎么,肯定还得父亲来定……”
他私心里却以为将来荣国府必须由贾赦当家做主,因为只有贾赦够圆滑变通,能将朝局看得通透,只要没有变坏,贾赦一定会是荣府合适的当家人;而贾政那孤拐又迟钝的性子,怕是容易将荣府带沟里去。
好容易到了最后一场的最后一天,这天贾赦早早就驾车去贡院接贾政回家,史夫人亦在家中准备了宴席,意思是不管贾政考得如何,荣府自己先都好好庆祝一番。
谁知贾赦带着贾政回来以后,只身一人去了荣禧堂。史夫人惊问长子:“政儿如何了?”
贾赦便把大家伙儿都带去贾政的外书房。贾放跟在贾赦身后一道去了,一进门,只听见鼾声如雷,只见贾政连鞋袜都未脱,外头衣裳都未换,躺在外书房的床榻上就直接睡着了。
众人才晓得贾政这会试的九天,基本没有怎么好好合过眼,殚精竭虑,耗尽心神,一时交卷出了贡院,心头那根弦一松,就再也支持不住,贾赦一旦把他送回外书房贾政就直接昏睡过去了。
*
会试结束之后的第五天,礼部在贡院外放榜。取中的士子被称为“贡士”,贡士们将有资格参加为期一天的殿试。
放榜的这天,贾政满心羞惭,认为自己取中无望,也不想前往贡院发榜处丢人现眼,躲在自己的外书房里不肯出来。而贾赦则叫上了贾放,兄弟俩死活把贾赦拖出了家门,拖上了荣国府的车驾,前去看榜。
他们抵达贡院的时候,贡院还未放榜,但放榜处跟前已经是人山人海。除了应届考生及亲友,还有不少大户人家的管事,正挨个儿听,是否今科应试的举子,年纪几何,可有婚配。
虽然被会试取中的举子只是贡士,在通过殿试之前还得不到进士的身份。但是京里的各家各户心里都很清楚,如果他们不早点动手,在殿试之后,就绝对“捉”不到女婿了。
贾家三兄弟双脚刚刚落地,立即有人上来探问,第一个问到的是贾赦,贾赦将眼一瞪,道:“我家大子再过几个月就抓周了。再,你看我这样,像是今年应试的举子吗?”
贾赦生得风流,再加上今日穿得光鲜,活脱脱一副纨绔的样子。对面那管事便很诚恳地摇摇头:“不像!”转身就要走。
贾赦登时玩心大起,连忙把管事叫住,拉着弟弟贾政道:“别走啊,我虽然不是个读书考试的料,但我弟弟是啊!他就是今科的举子,你们怎么不问问他?”
对方一听贾政是应届考生,登时停住脚步,回身来招呼贾政。
谁知贾政却一脸灰败,只管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口中喃喃地道:“怎么可能取得中,怎么可能取得中……”
对方管事:……瞧您这副模样,确实不像是能取中的。
于是,对方的眼光便往贾放脸上扫了过来。贾放年纪不大,比周围应考士子的平均年龄要了一截,再加上生得俊秀,对方管事瞅瞅,也觉得贾放应当就是陪家里人一道过来看榜的陪客。
但看着贾放那张唇红齿白的清秀面孔,对方管事还是动了心,拱手问:“敢问公子高姓大名,今年贵庚,可有婚配?”
贾赦便将贾放的胳膊一拉,笑道:“来来来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荣国府的三公子贾放,年纪已经出任平南节度使,节制南方各州县及广南大营,尚未婚配,是真真正正的金龟婿哦!”
一听见贾放的名字与身份,对方的管事蹬蹬蹬地向后退了三步,马上拱手道:“扰了!”毕转身就要走。
好事的贾赦还作势要将人叫住:“我三弟这真的是在筑巢引凤……贵主是哪家姐,芳龄几何?”
对方管事脸色难看,道:“贾公子莫要拿人开玩笑了。三公子这婚事……怕是府上,也做不了主的吧!”
这话一,贾家的三个兄弟齐齐地怔住了,然后贾赦不好意思地向对方看看,挠挠头,道:“一时嘴快,管家勿怪!”
如果还会有人为贾放张罗亲事的话,这个人显然只能是龙椅上那位。旁人都不能代劳。但显然贾放如今年纪还,龙椅上那位估计还想不起这些。
对方却又哪里敢怪贾赦,恭敬施了一礼,转身退开,估计是觉得自己刚才浪费了半天的口舌,只能算了。
就这样,贾家三兄弟被人拦下来数次,期间也见到了不少熟人。贾赦见到了神武将军府的冯唐,冯唐也是陪兄弟前来看榜的,贾冯两家关系很近,贾赦便一直与冯唐站在一处话。
贾放则在人群中看见了林如海,赶紧挥手招呼,道:“如海兄,如海兄!”
林如海这才有借口拜托一直围在身边探问他年纪家世的一大群人,朝贾放这边挤了过来。
“子放!”林如海见了贾放也十分欣喜,“你也来看榜?”
贾放点头:“对,陪家兄来看榜。二哥,这位是弟的朋友,姑苏林海,你还记得吗?去年我们在晚晴楼上见过一面的。”
贾政却在走神,口中喃喃地道:“考成这样,如何能中,如何能中……”
贾放冲林如海吐吐舌头,关切地问:“如海兄觉得如何?”
林如海笑道:“第一试的题目确实冷僻了一些,我出了号舍之后随意问了几人,应当是没几个能答出来的。”
贾放看看贾政没在听,便压低了声音问:“但也难不倒你,对不对?”
林如海笑了笑,谦虚地答:“因那题目太冷僻了,我只寻了个相近的破题去解,希望不要离题太远吧。”
贾放大致明白了,林如海这种答题策略到底还是有些“韬晦”的用意,他知道题目冷僻,却只管用相对比较大众的解题方式去答题。若是连这么冷僻的题目都能切中无疑地解开,到时万一“木秀于林”,恐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两人陪着魂不守舍的贾政谈谈,忽听贡院里一声炮响,贡院大门缓缓开,穿着官袍的礼部官员捧着发榜的榜单走了出来。
举子们登时发一声喊,一起往前挤,被早有准备的顺天府衙役们拦住,让他们先“往后退退”,等到榜单全部正式放完,才准许他们挤上来看榜。
但是已经有人大声将前十名的姓名与籍贯一口气都报了出来:“会元,浙江余姚蒋仕材;第二名,姑苏林海……”
贾放一听便是一声欢呼:“如海兄,你中了,中了!恭喜如海兄高中啊!”
第二名,没有中会元,听起来实在是有点儿可惜。贾放甚至在想,若是林如海没有在第一场回答冷僻试题的时候“韬晦”,他许是就该当仁不让地成为第一名了。
不过这个“会元”无关紧要,本次取中的贡士马上就要参加殿试,殿试的时候答的那一道策论,才是真正见分晓的。
这声欢呼惊动了周围所有人,肉眼可见,人群中有不少正奋力向林如海这边挤过来的,估计都是想要“捉婿”的。
林如海见到这架势突然有点儿慌神,连忙拉着贾放,飞快地了一句:“子放,我家世清白,尚未许亲,这一点你一定要明白。“
林如海这副语气,像是给贾放做的特别明。
完,林如海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寻了一条没有人拦他的路径,一溜烟跑掉,应当是躲回他的车驾上去了。贾放猜他但凡再遇上“捉婿”的听,就都会含糊其词应付过去。
但唯有刚才那一句,林如海是希望贾家能听的。
贾放搓搓手,心想等这家伙殿试之后,就把他和妹的见面安排上。
林如海高中,而贾放身边的贾政却完全无知无觉——这位现在正双眼无神地盯着一张接着一张贴出的榜单,口中依旧喃喃地道:“真的能中吗?”
一时礼部官员们将所有的榜单都贴上,一名官员长声宣布:“今科取贡士二百九十六名,在此公示。”
二百九十六名?——人群登时耸动。往年每一科都是取三百名上下,今科算是正常水平。但是参加本次会试的举子何止千人,这意味着大约有八百到一千名寒窗苦读多年的学子又要从头再来,重头开始准备三年之后的会试。
而这二百九十六人之中,通过殿试,获取进士资格的几率就都比较大了。往年殿试下来,通常能取二百至二百五十名进士,这二百五十人之中又将再分为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三档。
被御笔钦点的“进士及第”将能够光宗耀祖、跨马游街,而落到最后的“同进士出身”则需要忍受被人与“如夫人”相提并论的揶揄。
但这一切,都取决于举子们是否顺利通过了“会试”,成为“贡士”。
官员这一声之后,贡院门口登时又是一响礼炮。士子们终于得到允许,一起冲上前看榜。找到自己名字的欣喜若狂,没有找到的则捶胸顿足。
旁边准备“捉婿”的则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贾政也随着身边人一起,向公示的榜单跟前走去。贾放在一旁见贾政路都走得踉踉跄跄的,便顺手扶了他一把。兄弟俩一起,前去看榜。
这榜单是由大开的洒金宣纸写就,每一页榜单上写二十个名字。二百九十六名,便是十五张榜单。贾政走到榜前,直接从第二百零一名开始看起,一行行看去,越看脸色越差,越看越是口中喃喃地道:“完了完了完了……”
一直找到最后一名,贾政都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当即魂不守舍地转过身来望着贾放。他这时反倒冷静了些,只是叹了一口气,道:“老三,你二哥没给没给爹娘争到脸,没给咱们府争到脸……”
“许是有个机会,能让二哥稳中的,二哥没有要,生生把这机会推出去了……”
贾放听贾政得无比沉痛,他知道贾政的是什么,现下满心只想夸奖一下贾政:能够战胜自己的心魔,这意义恐怕比高中来得更加重要。但贾放惦记着水宪的吩咐,一个字也不敢向贾政多,只劝他:“前面的名次,二哥也去看看去啊!”
只不晓得早先高仕达送给贾政的那只匣子里,用火漆封住的试题,是不是就是今科的试题。但水宪过那上头的试题冷僻,林如海也今科的试题冷僻,两头至少都对上了。
贾政的眼中沁满了泪水:“老三,你和大哥都是通晓世情、人情练达的,只有我什么都不会,只能读书……却考成这样……”
谁知就在这时,远远听着贾赦一声长笑,大声道:“看见没,金陵贾政,那是我兄弟!第一百零三名,是我兄弟!”
贾政登时直了眼,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名次竟然还挺前。他这时几乎连路都要走不动了,颤颤巍巍地要迈步,贾放直接将他一拽,穿过人群,来到贾赦身边。
贾政望着榜上自己的名字,两行泪水登时滚滚而下,口中喃喃地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这滋味,我终于也尝到了。”
贾赦却重重将贾政一拍,大声道:“老二,这是大喜事,你哭个啥?”这人就像是变魔术一样,从怀里掏出了一大把装着靑蚨钱的红封,大声道:“各位,我家老二中了第一百零三名,我这儿地散一点喜气!大家来沾啊!”
这高中之家在看榜现场散靑蚨钱,乃是京里的传统。据能抢到这些靑蚨钱,挂在莘莘学子的床头、书桌前,能让后来人也得好运,从此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以后和他们的前辈一样,也能连考连中。
这习俗只有京中有,因此余姚出的会元,姑苏出的第二名林如海,都没有事先准备。贾赦一掏掏出红封,登时榜前就像是炸了锅一样,人们纷纷向贾赦冲了过来,争先恐后地要拿他手上的喜钱。
原本听见贾赦高喊“中了”,又见到贾政榜前落泪,已经有那“捉婿”的纷纷准备出动,冲着贾政就要冲过来,谁知被贾赦这么一搅和,捉婿的人家只觉得面前瞬间多出的全是“人从众”,再一瞅,贾政早已不见了,榜前就只有“宝贝大儿子过几个月抓周”的贾赦在那儿得意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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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贾放已经拽着贾政,回到了荣国府的车驾中。贾放这时才郑重向贾政行礼:“二哥,恭喜高中啊!”
贾政这时也才回过神来:“我中了?我真的中了?我没……没那啥也真的中了?”
贾放尽量安他的心:“二哥,你真的中了!你瞅瞅,你谁也没靠,只靠自己的学识,不也一样中了?”
贾政登时得意起来,在马车里端正坐直,肃然道:“往后还有殿试,如今还真不能忘形。老三,你上次……那庆王殿下的,什么什么的理论,有书吗,能借我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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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里,贾代善已经命人将会试的榜单从头到位抄了一遍,送到自己的书房里。他望着自己儿子的名字,脸上流露出十分得意。
得意了一阵,贾代善又开始看这榜单上的名字。荣府的幕僚将这份名单抄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做了不少注释,此人才学出众、此人青年才俊、此人尚未婚配。
看了看,贾代善在榜上几个人的名字旁边画了圈,心里想:该是时候为敏儿的亲事筹划筹划了。
他荣国府,自然是不兴亲自去榜下捉婿的。贾代善知道老妻已经将次子的亲事定,但显然还没腾出手来为幺女考虑。没奈何,只能他这当爹的亲自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