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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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三, 你这究竟是为了何事?”太子的脸色终于转为不善,口气也硬了起来。

    “你难道不知道孤正借了荣国府的园子,由夏太傅为今科一甲办簪花宴吗?”

    三皇子很认真地向监国太子行了大礼, 道:“太子殿下,臣弟奉旨查案, 若是搅扰了殿下与夏大人的雅兴, 臣弟先向各位赔个不是, 但是兹事体大, 臣弟不敢, 亦不愿拖延, 免得各位为欺世盗名之人所误。”

    他完, 转过身来望着席间所有人,大声道:“今次本王是带同都察院、顺天府、五城兵马司之人,前来查办今科会试的科场舞弊案。”

    三皇子完, 所有人脸色立变——科场舞弊乃是重罪, 一旦牵连上了, 不但士子本人终身科举无望,触犯刑律的更是会投入大狱,甚至明正典刑。

    一听见三皇子这么,夏省身便气鼓鼓地站起来:“周德瑜,你是,老朽主持的会试, 竟然有人舞弊?”

    也就只有他,有这资历与胆气, 对皇子们直呼其名。

    三皇子周德瑜登时点点头,道:“已经查到一人,乃是神武将军之子冯远。有人投来都察院检举, 是会试之前曾为冯远代笔,做了若干篇文章。这代笔之人原本不知乃是代笔,只道是替冯远写两篇文章。岂料之后看到会试的题目,才晓得此人是早已得到了会试的题目,并且靠着旁人代笔,一下子冲进会试前十。”

    “那代笔之人得知了会试试题之后,极其害怕,便赶到都察院出首,告发了冯远。都察院便调阅了冯远在会试的试卷,只见他在会试卷上所答,与那代笔之人默写出的一模一样。”

    在场所有人都为这科场弊案震惊,震惊且羞愧。夏省身更是面露难以置信之色,喃喃地问:“这……这怎么可能,会试试题如何会被泄露,怎可能被泄露?”

    会试的试题一旦敲定,便一直盛在密匣里,用火漆封住,一只密匣需送去宫中,由监国太子过目,一只送去京城外离宫,但不晓得皇帝陛下会不会亲自过目,另有一只密匣留在礼部存档,剩下一只密匣,会被送去城外的一间“抄卷处”,由专门的书吏抄写成为“试卷”,随后再用火漆密封,在会试前夜由五城兵马司护卫,从城外送至贡院,第二天由贡院分发给考生。

    这试题,除了夏省身和太子、皇帝之外,只有抄卷处的抄卷书吏才知道。但是那些书吏在会试开始之前会一直住在那庄子上,足不出户,一直到考试结束——这一条途径,也是没有任何可能泄露试题的。

    “周德瑜,这么大的事,”夏省身突然开始跺脚,“你跑来这里作甚?还不快去审那冯远,查他到底是怎么弄到试题的!”

    三皇子大约也没有想到,他气势汹汹地带人冲进来拿人,却先惹毛了老大人夏省身,而且事件的焦点一下子从会试舞弊转到了试题泄露上。

    这时他赶紧一转脸,盯着贾政道:“老师,本王已经审过了冯远,他交代了是从何人手里拿到的试题,而且还交代了一个共犯。”

    这时,荣国公贾代善大约是刚刚从宫中回府,听到消息也赶到大观园中,见到了太子等人,他一一行礼之后方才道:“刚才在宫中,听都察院查今科科场弊案一直查到这园子里来了,皇上吩咐臣过来看一看。”

    贾代善来得有些急,额头上冒汗,相当担心地朝贾政看了一眼。

    “三殿下,请您一下,此事与荣国府有何联系。”

    三皇子微微一笑,道:“既然荣公也回来了,我便直了。早先已经审过了冯远,他交代了那提供试题之人把试题给他,提到之后便会前去见荣国府的二公子。”

    “而本王来到这荣国府,恰逢二公子这次得中二甲,正紧随一甲三位之后,请夏大人为他簪花。”

    并没有!——贾放差点儿就叫出来,贾政哪里是请夏省身为他簪花,明明是夏省身见到四枝芍药,为了讨个吉利拉贾政过来凑数的。

    但是水宪就在他身前,整座优雅的背影都似乎在提醒贾放——冷静。

    三皇子将对贾政的指控完,所有人的眼光都转向了贾政。

    贾政“扑通”一声就跪了,跪得流利无比,仿佛他真的心中有愧一样。

    贾放在水宪身后,几乎想伸手去拍自己的额头——二哥还是老实,老实到极点,就连跪下来主动交待事实真相,看起来也是一副心里有鬼的模样。

    “好教三殿下得知,”贾政急匆匆地开口,“学生确实曾经收到过会试的试卷——”

    “但学生并没有开观看,而是……而是凭自己的本事去参考,学生对天发誓,学生绝对没有事前观看任何会试的试题,以至于……以至于第一场考下来,学生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完全考砸,几乎没有胆气再去参加第二场与第三场了……”

    “但是你会试中得了第一百零三名,”三皇子显然是做过了功课,“这个名次,并不算低啊!”

    “这个……学生确实不知为何能得这个名次,但是学生的确没有舞弊的行为,也从不曾事先知道试题啊!”贾政哀声抗辩。

    “或许你的手段比冯远更高超些,冯远是一收到试题,便照单全收,甚至找了代笔代写文章,而你……你故意放了几道最冷僻的,心想反正你答不出,别人也答不出,然后却又在别的题目上把这分数找补回来……”

    三皇子伶牙俐齿,贾放在旁边听着简直要气炸了——啥叫“莫须有”,这就叫“莫须有”,没有半点证据,张口就来,这样的人能领都察院办差,这简直是耻辱。

    这时,旁边贾代善也向前踏上一步发话了:“三殿下,非是臣为自己的儿子话,会试第一场考下来,犬子回家的时候确实曾经哭诉题目太过冷僻,以至于他全无信心。臣可以为他作证,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他不善作伪,绝不可能在知道试题的情况下还如此表态。”

    “三殿下若是拿不出实证,那对不住,臣只好带着儿,与三殿下一道进宫,在皇上面前分分。”

    三皇子大约也没有想到贾代善能及时赶回府来,也没有想到贾代善的态度这样刚硬,他赶紧退了半步,柔声道:“本王刚才只是推测……推测而已,做不得证据。”

    “但是,”他咳嗽两声,“还请贾……存周兄明,他究竟是从何人手里拿到的试题,又因何没有看,那这试题又究竟流去了何方……”

    贾政一听,马上忙忙地开口,将他当日在晚晴楼的一应见闻全都了出来,从有人通知他到晚晴楼等候,到他在那里见到了高仕达,得到那只匣子,一直到他想起圣贤便心存愧疚,最后放弃了翻看那匣子里的文件,直接将匣子留在桌上,自己离开。

    贾放在一旁越听越是心惊:他有种预感,贾政的这番证言对他来绝对是不利的。

    果然,贾政讲述期间,三皇子多次断:“你是,是高仕达高侍郎特地给你传话,主动给你试卷的吗?”

    “他是夏大人看重你,认为你是栋梁股肱之才,才把试卷给你的?老师,你在今天之前认得这位贾存周吗?”

    “他什么报酬都未索取?这就近乎玩笑了……参加会试一千多名士子,凭什么就把这试卷给你,而不给其他人呢?贾二公子,您这话未免过于不尽不实了吧?”

    “嗯,定国公府、锦乡侯府、神武将军府,你高侍郎在给你送试卷之前都去了这几家。冯远的和你是一样的,但是都察院已经查实,定国公府与锦乡侯府今科都没有子弟应试,你是否与冯远串通,想将京中公侯之家多拖几家下水?”

    “……”

    贾放越听越急,他知道三皇子这般连番插话,正是将贾政陈述的整个事件中,最荒谬,最不易让人相信的部分都挑出来,予以强调,让人听来越发觉得贾政的话不可信。

    果然,在三皇子这样一面评述、一面逼问的情况下,孟有德与邝韧山这两位,都露出惊疑之色,甚至悄悄地往后挪了挪,似乎不愿意与贾政为伍。唯有林如海,一脸的忧心忡忡望着贾政,却没有怀疑之色,应当是信屋及乌,信得过贾家的姑娘,便也信得过自己未来的舅哥。

    他几乎又想要插话,这时贾代善咳嗽一声又开口了:“敢问三殿下,礼部高侍郎,现在何在?”

    贾代善问到这里,夏省身这时也一弹跳起,几乎要扯住三皇子的衣袖,问:“周德瑜,高仕达现在在哪里?”

    三皇子摇摇头,道:“不知道。”

    “冯远招供之后,顺天府立即去查抄了高侍郎的家,抄出来一堆借据。”

    “借据?”一群人齐齐发问。

    “是的,”三皇子点点头,“他早已是赌债缠身,走投无路。高侍郎全家住着的那间宅院也已经被典了出去,当票马上就要到期了,当铺这就要过去收院子……”

    夏省身听得一脸死灰,连声道:“早就觉得他有些不对劲,谁想到……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这家伙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可是……这不对,高仕达既然缺钱,那他就该是为了钱犯的事。

    “现在高侍郎找到了吗?他是否是收了人大额钱财而出卖试题,之后卷款跑路?”贾代善急急忙忙地又问。

    “人没找到,”三皇子施施然地,“冯远他是出了二百两银子,而贾二公子……”

    着,三皇子脸上露出了玩味的微笑,“贾二公子高侍郎是看中他的才学,怕太冷僻的题目卡住了他,因此分文未取,就把试卷给了他?”

    这听起来也太匪夷所思,太不合常理了。

    “事已至此,”三皇子着向贾代善略拱了拱手,,“荣国公,本王职责在身,不得不将令郎带去顺天府审讯。不过本王念在荣国公立下的赫赫战功份上,会对二公子多加‘照顾’的。”

    贾政原本跪在太子与三皇子面前作答,这时听见三皇子所的,登时软软地坐倒在地,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芍药花圃。那花圃里的芍药开得正好,可惜不是为他开的。

    来这贾政也很可怜,他抵御住了名利的诱惑,凭着一颗本心去考试,各种挫折与苦难他都捱过来了,却不曾想这厄运最后还是降临到他头上,愣是要把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名、利、荣耀,甚至还有将将要谈妥的婚事,一股脑儿全都掠去。

    三皇子完,太子在一旁着恼:“老三,这里怎么成了你在发号施令。今日这簪花宴是我主导,你好歹给我一点点面子……”

    三皇子望着太子笑了:“二哥,你在什么,弟弟这是为了国家大事奔忙着,哪里敢什么发号施令。只不过搅了二哥结交臣下的好时光……”

    眼看太子主导的簪花宴黄得差不多了,三皇子也难免有点儿得意忘形,连忙咳嗽了好几声,才肃容道:“二哥,弟弟这就去了。”

    “把人犯带走!”三皇子一声令下,他身后那些如狼似虎的顺天府差役就上来拉贾政。

    “且慢!”有两个声音同时开口。

    其中一个是贾代善,他大声阻止了差役的行动,朗声道:“我贾家的儿郎,在被朝廷定罪之前,不是钦犯,自己会走!”着这位做父亲的把贾政扶了起来。

    三皇子似乎这时才想起贾政还有功名在身,连忙笑道:“荣国公的是!”

    而另一个开口道“且慢”的,便是水宪。

    他伸手摸了摸下巴,望着顺天府的衙役道:“各位,你们是不是都忘了一件事?你们要将荣府的二公子下狱,是不是也应该将本王也一起下到顺天府的大牢里去?”

    水宪这么一,不止顺天府的衙役,就连三皇子也愣住了,望着水宪道:“子衡,这是怎么了?”

    “各位是不是都忘了?”水宪忽然稍稍动了动肩膀,伸了伸懒腰,表示他这一场戏看得已经有点儿厌烦了,“你们所的什么泄露试题,试前舞弊,都发生在我的地盘上——刚才贾公子,他不曾将那试题带走,甚至都没有拆开,那我岂不是成了这所泄试题的‘窝主’?”

    似乎所有人都忽视了一点:晚晴楼,是水宪的产业。

    “难道你们真的不算把本王也一并带到顺天府的大堂上审一审吗?”

    “这……”三皇子万万没想到,水宪提出问题的角度如此“清奇”,令他一时竟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但是斗争经验相当丰富的贾代善马上省过来了,当即向水宪行礼:“北静王,敢问晚晴楼,是否还能找到儿当时留在店里的那只匣子?”

    如果能找到,便能帮贾政证实清白。

    水宪想了想,道:“也许还能找到当日跑堂的伙计。”

    这一下贾府的人都喜出望外,倒是三皇子的脸沉了沉。但是此刻他已经势成骑虎,不能不把这一出科场弊案仔仔细细地审下去。再,水宪不过是这么一,仓促之间,未必就真的能找到什么证据出来。

    于是他做出决断:“既是如此,那本王便请相关诸人一起前往顺天府大堂。子衡也请通知晚晴楼,找一找相关的物证与认证……一个时辰之后开堂,各位意下如何?”

    太子先了一声好,然后挽着水宪先行离开。

    贾代善则扶着受到惊吓的贾政,咬着牙对他:“政儿,你且当它是对你的试炼,这一关你若能过,今后便不会再有什么能难得倒你。”

    贾放这时也走上前来,握住了贾政的双手,道:“二哥,咱信你!”

    信你是一个诚实的人,信你是个抵抗住了诱惑的人,所以信你这一关一定能挺得过去。

    贾政原本已经和死鱼一样的一对眼睛这时稍稍动了动,从喉咙深处冒出一声:“三弟……”声音虽然凄惨沙哑,但渐渐地,能听出几分感激和信念。

    这时林如海在一旁招呼孟有德与邝韧山二位:“走,我们也到顺天府去看看——”

    他见今科的状元和榜眼面色稍稍露出疑虑,当即道:“怎么都是同年,就算是有罪之人不能放过,无辜之人也一定不能被轻易冤枉,对不对?”

    孟邝二位一听,都觉得有道理,当即点头,也随林如海一起出园。

    只可惜,一出好好的簪花宴,竟就这样风流云散了。贾放在离开之前,驻足将红香圃又看了一圈,他突然注意到,太子太傅,兼任礼部尚书的老大人夏省身,这时还坐在簪花宴的席面跟前发呆。

    别是老人家身体出了什么问题。贾放一时也顾不上保护花花草草了,三步并作两步跃过花圃,来到夏省身面前,蹲下,检查这位老大人的情形。

    只见夏省身独自坐着,浑浊的老眼里慢慢流出泪来。

    “是老朽的错……是礼部的错!”他这样着,“老朽还想,还想上书陛下,还想劝阻陛下,取士之策不可改,圣贤之不可废……”

    贾放猛然明白了,刚才三皇子拉着贾政一通猛,太子和着稀泥,贾代善努力护着自家的犊子……但可能谁都想错了目标。

    整件事里唯一完全没有办法推卸责任的,也绝不可能在事件中想法子翻盘的,其实是夏省身,是这个固执的太子太傅,和他所领导的礼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