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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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元县令袁化从床榻上醒来, 兀自觉得有点儿头重脚轻,随意一伸手讨要:“茶——”

    没人答应,也没有自家丫鬟摆动着腰肢进屋, 把茶盅搁在榻畔的桌上。反倒是外头有个粗豪的女声大喊一声:“茶就顿在屋外头,要喝自己来倒。”

    袁化猛醒, 从榻上跳起来, 正好见到对面一张铺位上李师爷也睡眼惺忪地刚起身。

    “这……这怎么回事?”

    袁化望望四周, 他和李师爷竟然各自和衣, 躺在同一间“简易活动房”里睡了一宿。

    但仔细看, 这“简易活动房”收拾得相当干净, 竹榻上铺着的床单和薄被, 虽然不是新的,也才浆洗过,摸上去很挺刮。屋子里摆着两张竹榻, 除此之外, 还有一张书桌, 书桌前一张椅子,板壁上钉着挂衣钩,再无它物。

    此处唯一让人觉得不快的只有蚊虫,李师爷脸上被叮了好几个疙瘩,其中一个在他鼻尖上,红彤彤的, 显得十分滑稽。

    袁化坐在竹榻上,才慢慢想起昨晚的事:贾三爷请他吃饭, 还请他喝当地酿的一种米酒。这袁县令只觉得米酒甜甜的,十分好饮,又与贾放一时到兴头上, 饮了不少,后来就完全人事不知,究竟是什么人把他送来这里的,他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

    好在这酒只是让他黑甜一觉,没有宿醉之后的诸般难受。袁县令坐在竹榻上感慨:也就是在这桃源寨,他身为一县之尊,能直接被扔来这种地方过上一宿。若是换了武元县,那些县里的富绅们,大约都恨不得把自己接回宅子里去,隔天县衙后院里许是又多出一房妾。

    所以袁化在武元县原是从不贪杯多饮的,到了这桃源寨,反而被米酒放倒了。

    “李师爷,本官,本官……”袁县令突然记起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有没有在贾大人跟前什么不该的?”

    “害,大人,您还能什么不该的?您赶着夸这桃源寨,还夸下海口,保证三年之内武元县要做到和这桃源寨一样。贾大人很赏识您呢!”

    “我,我真这么的?”袁县令吓坏了?他真的一时糊涂了这些?

    当着贾放的面,拍拍桃源寨的马屁也就罢了,但他怎么就答应了要将桃源寨种种俱都照搬到他武元县去了呢?

    袁化看起来是个没啥魄力,在武元县也无甚作为的县令,但是在官场混迹这许多年,他深知:推行任何新政,都是有困难的——只要做出改变,就会动到一些人的利益,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底下反弹也必定激烈。因此史上有名的那些“新政”、“变法”,主导之人没有一个得好名声的。

    贾放的桃源寨有些不同:这个地方原本就是贾放的封地,所有的人,都是他贾大人的子民,自然贾放什么人们就做什么。但袁化不一样,他就是个外放的官儿,还有几年任满就走了,留在武元县的却还是那些富户、那些乡绅,无论他做什么,都能为后来人轻易抹去——

    袁化当然知道贾放请他来桃源寨的意思:贾大人一直都在物色马前卒,帮他把桃源寨这一套都向四周的州县推广出去。而武元县与桃源寨那么近,联系这么密切,身为武元县令的他,原本就是首选。

    而他,原本设想的是拍尽贾放的马屁,然后就滔滔不绝地诉苦,让贾大人知道这新法虽好,在别的县镇却恐怕会水土不服……就算是求到最后还是逃不过那马前卒的命运,他至少还能求到一点好处。

    谁知,这……

    袁化一脸苦相,心道:米酒误我。

    但细较起来,可能昨天他在那青坊河边的纺织厂,坐上织机想起母亲的那一刻,已经有些暗暗心动了吧。望着桃源寨的夜景,想起了年轻时那些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想起了那些在初入官场时就被得头破血流的初衷……他才会那么激动,才会饮那么多的米酒的吧?

    李师爷出去倒了茶进来,随即有外联办的人过来看他们。袁化只能道:“本官在县内还有些公务,得早些告辞了。”

    外联办过来的年轻人正是戚叶生,他望着这位县老爷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怵,毕竟已经见过好几个了。听袁县令这么,他连忙拦:“先请用了早饭,这一点我们外联办的预算里还是有的。”

    “之后贾大人安排了与您做半个时的会谈。”

    “再之后就安排您回武元,对了,我们特地安排了车驾送您,很快,马车回去一个时辰都不用。昨儿就已经通知了贵县县衙的轿夫,今日不用来了……”

    安排得好生周到,但袁老爷依旧心里叫苦:这种“周到”和他武元县乡绅们的“周到”不大一样,这里的“周到”讲究的是效率和便捷,但对他袁化来,实在是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好处,没有贴心的服侍与伺候,也没有暗中送上的厚礼,更加没有妾——但这人家这里是节度使贾大人的安排,无处抱怨,所以才令他郁闷。

    “下官前来拜见贾大人!”

    外联办的安排确实是效率极高,不多时,袁县令和李师爷就已经从那间“简易活动房”改建的“客栈”中出来,用过了早饭,前来拜见贾放。

    贾放却正皱着眉头看着一封信,袁县令这一声似乎将他从沉思中唤醒。贾放抬起头才见到袁县令身边的李师爷,登时问:“脸上这是怎么了?”

    李师爷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连自家大人都没关心,先关心自己脸上的那些大包,登时喜气洋洋地道:“没事,不妨事!”

    “人自幼就招蚊子。只要有人待着的地方,那蚊子必定是招呼人而别人无事。”李师爷向贾放解释。

    “那你估计是O型血。”贾放随口了一句,就转向袁县令,“有一件要事需要袁大人知道。”

    “贾大人请讲!”袁化到了贾放面前,不敢再有丝毫抱怨,赶紧拱手示意听贾放吩咐。

    “太子太傅夏省身大人奉旨南下,担任南方各州县的学政一时,袁大人可知道了?”

    “自然是知晓。”袁化早已从朝廷的邸报上看到了这件事。毕竟科场弊案,京里传得满城风雨,南方不可能一点消息也无。他还听这夏大人很可能会先过来武元县,毕竟现在平南节度使的官署就设在武元。

    “原本夏大人最晚明日到达武元的,谁知他老人家在路上病倒了。”贾放起此事,皱紧了眉头。

    袁化心想:老人家千里跋涉,路上有个水土不服什么原属正常。谁知贾放继续往下:“可能是疟症。”

    袁化:……

    疟症又称摆子,发病者高烧时烧得浑身滚烫,但再过一阵又会全身发冷,冷到牙齿颤,甚至盖几床厚棉被都还嫌冷。

    这病对年轻人来都十分危险,更别提夏大人一把年纪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袁化搓着手,在贾放面前充分展现了他遇事没啥主意的本质。

    “听闻海外有一种神树,名曰‘金鸡纳’,将这树的树皮研磨成粉,给疟症患者服用,当可缓解,治愈的把握也比较大。”这时李师爷突然插话,在节度使大人面前表现出他相当的博闻广见。

    但是贾放没买账。贾放只抬了抬嘴角,似笑非笑地:“金鸡纳霜啊,其实我也有!”

    李师爷:……这来自海外的神树,贾大人也有?

    “金鸡纳霜对于慢性疟症的晚期疗效较好,早期与中期都不起什么作用,而且毒性也大,完全比不上我们这里出产的青蒿素。”贾放出神地。

    “只不过青蒿素现在提取的还不够多,如果短时间内疟症患者暴增,还真的不大好办。”

    这时无论是袁化还是李师爷,都已经完全跟不上贾放了:青蒿素是什么,疟症患者又为何会暴增?

    正晕乎着,贾放已经转过脸,肃然道:“武元县县令袁化,师爷李……”

    “李有为——”李师爷非常紧张地提醒,面前这位节度使大人异常严肃,像是要把什么极其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们两人。

    “你们两位现在立刻回武元县,第一件事,设法派人去将夏大人从驿站处接到武元县,务必精心照料,本官随后就带大夫一起前往探视。”

    “第二件事,立即动员武元县衙,去县城和乡里了解最近有倏冷倏热症状的病人,人数有多少,家住各处,探问是否有一家一村多人患病的,立即报上来。”

    到这第二条,袁化慌了:“您这么,这岂不是……时疫?不对啊,您刚才也了,这就是疟症啊!”

    “疟疾就是一种疫病,”贾放很肯定地,“而且是虫媒病。因此这第三件,袁大人,你回去以后,立即组织全县百姓,努力灭蚊,无论是熏烧驱赶,还是在卧房等处挂制蚊帐,还是清理积水,在河池之中饲养游鱼……总之尽一切可能,在武元县内开展大规模的灭蚊活动。”

    “这件事非常要紧,你们二位若是办得好,本官可以为你们上表报功。”

    一听贾放这么,袁县令和李师爷登时激动万分,脸都涨红了。谁不知道那桃源寨的张友士就凭一份《血防报告》而扬名天下,若是在这疟症上也能建功,那是不是全天下又能知道个袁化/李有为了呢?

    “袁大人,本官原本找你还有其他事要商议,但此乃要务,我就不多留了。夏大人到了你武元县,务请妥善照顾。”

    贾放着,朝袁县令和李师爷郑重拱手作揖,转身便走,一面走一面喊:“张先生,张先生!”

    袁县令和李师爷这才想起来:张友士早已离开了武元县,回到了桃源寨中。他们武元县,这真是活该留不住一位神医啊!

    *

    且不袁县令与李师爷由桃源寨的车驾相送,风驰电掣般地赶回了武元。贾放这边,已经召集了五个村长开会,马上把这三条之中的后两条吩咐下去。

    五个村长都是经历过早先见识过鼓胀病的人,听疟症也是虫媒病,纷纷搓起了手,道:“贾三爷,您只管吩咐,这次还是除钉螺吗?”

    贾放摇摇头:“不是,这次是要除蚊子。”

    本地蚊虫不少,那李师爷只是在简易活动房里住了一晚,便被叮了满头的包。疟疾通过蚊虫传播,既然这病已经在本地有发现,则必须赶紧用强力手段把转播途径控制住了才行。

    “蚊子?”五个村长当即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先用草药熏了试试吧?!”

    “不行就发动全村的人晚间出门去蚊子——”

    这主意想的,贾放一边脑补一边想发笑。

    “还有,听蚊子在会飞之前,都长在水里,可以喂鱼。咱们这里水田多,但是田里有稻花鲤……”

    “对,没错,和那几户捕鱼的先,稻花鲤先别捕了,让吃蚊子去。”

    几个村长显然都非常重视,而且他们现在也已经习惯了贾放召集他们开会的时候这种“头脑风暴”的会议方式,讨论起来非常积极。

    讨论到一半,张友士匆匆赶来,向贾放汇报他所有青蒿素的存货:“总共有二百三十七份,可以治疗这么多的病人,若是病症不重,许是还能再多治几人。”

    贾放立即回:“不够,远远不够,必须再多准备一些。”

    他定了定神,:“张先生,你且先别管其他,只管一门心思提取青蒿素,能提取多少,就提取多少。书院的教学工作,我替你去向姜夫子招呼,让别人代你。此外,你需要人手,只要招呼一声就行,大伙儿都是你的后盾。”

    贾放这么一,五个村长立即跟着一起表态:“张先生,有事您话。”

    张友士听,感激地冲大家一抱拳,点着头道:“多谢各位,学生先去了,若有需要再找各位帮忙。”着,竟是脚下一刻也不愿停,急急忙忙地去了。

    贾放则继续坐着,听五个村长讨论。这五位先是讨论到了蚊帐,提起是不是能让“锦花”的妇人们赶着织一批蚊帐出来,先供年纪幼的孩童使用。大家立即把“锦花”的负责人请来,问了问,有大致算了一下,发觉“锦花”即便全力赶工,可能只能赶出一批型蚊帐,供年幼的孩子们使用。

    因此,话题就又回到了“用草药熏”这个建议上来,这似乎是最快最有效的法子。

    “老夫听有个秘方,用松香粉、艾蒿粉,少量雄黄,再加上少量的砒那个什么霜,混在一起熏蒸,便可以除蚊。”秦村长提起了他以前的一桩见闻。

    贾放登时一拍桌子:“这是什么鬼的除蚊方子,按照这个做法,别蚊子了,连人也一并除了。”他知道那个砒的什么霜,挥发之后也有毒性,蒸汽也会引起砷中毒。这可真不是什么“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这是直接自己人和敌人一起杀了。

    “这真不行!”贾放一时头疼,突然想起,“各位,听过除虫菊吗?”

    “除虫菊?”几位村长相互看看,都摇摇头。

    贾放叹了一口气,道:“各位,我又需要你们在屋前屋后给我留块地,种点东西了。”

    贾放终于想起:除虫菊也不是中华原产,但是在他的蘅芜苑了可能能找到种苗。

    几个村长听了都觉得这是事:“贾三爷,您要种什么,请尽管吩咐,咱们给您种。”

    贾放点点头,继续:“另外我还需要你们帮忙准备木屑和一些便宜的香料。最好再帮我问问各村村民,有没有以前制过香的——我要请人帮忙做香,做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