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贾放穿着官袍回到桃源寨, 刚从贤良祠中出来没多久,就见到了贾乙和丙丁这两位。
贾代善早已派遣信使,将贾放抵达桃源寨的时日通知了这边, 贾乙和丙丁两位便提前赶到桃源寨,履行他们二人的职责。
贾放冲这两位点点头, 表示感谢。他知道这两位实际是贾代善的人, 不是可以像李青松和赵成那样随意支使的。
“贾子放——”
贾放这样离开贤良祠, 忽见一个人飞快地冲自己奔来, 满脸兴奋, 正是桂遐学。
这家伙刚跑到近前, 贾乙忽然一伸脚, 顿时将桂遐学绊倒,丙丁马上跟上,将桂遐学牢牢地按在地面上, 竟是再一次让桂遐学体会了早先在节度使府署夜访贾放时的体验。
“好了, 且让他起来吧!估计他真是急了。”
桂遐学趴在地上也大声:“谢谢两位大哥代子放来迎接我呀!”
贾放登时摇头:心想, 这位还真是与人自来熟呀。
贾乙和丙丁便将桂遐学放开,任他自己从地上爬起来,跑到贾放面前,上上下下地量:“怎么好像瘦了?”一副和贾放极熟的样子。
贾放十分无语:“正事!”
桂遐学当即道:“糖坊制出冰糖了,单晶冰糖,非常纯净!”
贾放:“好!”
桂遐学:“纺织厂制成水力纺机了, 一次三十二枚纱锭,全部由水力驱动。”
贾放:“好!”
桂遐学完, 立即像被败了似的,低着头:“但是水力织机还是不成,学生想了很多法子, 好像都不大行。”
贾放:“早就想到你可能会在这里遇到困难。我已经替你大致想了想办法——走,我们到纺织厂去看看去!”
桂遐学大喜,登时一跃而起,大声欢呼:“贾大人回来啦,他要跟我一道去纺织厂啦!”
贾放登时扶额,看看身边,只见贾乙和丙丁各自把头转向别处。贾放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桂遐学,就是这副脾气啊——”
他拿这家伙也没办法。
*
袁县令和李师爷在桃源寨刚好赶上贾放回来,两人都是又惊又喜,心想正主回来,无论如何要前往拜见一回。
但这时候桂遐学早已跑得没影了,不得已,袁县令只能求了之前被他轻视的那名外联办女工作人员。
“您这个要求提得很合理啊,县尊大人!”工作人员一板一眼地回复他,“您在此稍候,我们部门会想办法满足您的要求。”
她离开之后,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又匆匆赶回来,道:“县尊大人,您的活动安排临时改为参观锦花纺织厂。”
袁县令在嘈杂的人群中大声喊:“本官要见贾大人——”
谁知这周围环境太吵了,对方没怎么听清,也大声喊回来:“贾大人就在纺织厂——”
袁化登时没脾气了,默默跟着来人去参加下一项参观活动。
纺织厂在河对岸,袁化与李师爷跟着工作人员一道过了青坊桥。两人都看见了青坊桥旁边石碑上镌的三个大字,压根儿就不是当初袁化题写的“济民桥”三个大字,可现在这两人谁都不敢什么。
这桥,当然是贾大人想起什么名儿,就起什么名儿。
一行人过了青坊桥,沿河向上游而去,只听见水声隆隆,只见青坊河上游被堆出了一座坝,河水从坝身留着的开口处倾泻而下,推动一座水车,水车不停转动。
水车一旁,则是一间占地颇广的院子,从院门进去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上堆放着各种物事:需要脱籽和晾晒的棉花,泡在水里的青麻,正在晾晒的纱线和已经织出的布匹——但是这里见不到染料,纺织出的线和布都是纯天然的土黄和青绿色。
袁化和李师爷继续由妇人领着,往河边一长列联排的房屋走过去。这些房屋也如刚才他们见过的办公室一样,都是以圆木为框架,顶上堆竹片,四周安装上篾席做成的简易房屋。但与早先那些办公室相比,这纺织厂的厂房中间没有板壁隔断,全部通,是完整的一大间。
袁化走进纺织厂,隐隐约约能听得见人声,是男子的声音,他料定贾放应当在内,不免心中窃喜。
但此处水声实在太响,袁化完全听不清贾放在什么,直到走近了,才见到身穿官袍的贾放与桂遐学两人一道,都蹲在一座织机跟前。
“这织机有什么特别的?”袁化心里暗想。他家境不算富裕,早年间读书全是老娘靠着一寸一寸织布供出来的,甚至现在他只要一读书,就仿佛能听见老式织机那“咵嚓咵嚓”的响动。
只听桂遐学烦恼地喊:“主要就是这个梭子,梭子不能固定,固定在传动装置上就没办法投线。”
岂料贾放大声冲桂遐学喊:“那就不要梭子!”
——不要梭子?
连后头跟着的袁化都傻了,不要梭子,那还怎么纺织?
谁知桂遐学听见这话,完全傻愣在当地,目不转睛地盯着贾放。可是单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此刻必然是在神游物外,早已不知道想到了哪里去。
桂遐学就这么呆了半晌,突然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双手往地板上一拍,仰天大笑道:“我懂了,我懂了——”
“贾子放啊贾子放,不愧是你!”桂遐学大笑三声之后,一骨碌爬起来,拨开袁化便往外头冲去。袁化身后,李师爷被他推了一个踉跄。
“且让他去,他刚好有了思路,让他把想法都画下来。”贾放这时也已经站起,面带微笑,望着武元县来的这二位。
他其实心里正在暗叫侥幸——他对这纺织机的了解,现阶段绝对没有下过一番苦功的桂遐学来得多。
但是他听过“无梭纺织术”,既然桂遐学觉得那梭子无法处理,便不如引他往那个方向上想。
这时,袁化赶紧上前参拜贾大人,同时准备开口,将桃源寨好好吹捧一番。
谁知贾放将他扶起来,指着织机问:“这种织机是否常见,武元县的百姓是不是也用的这种织机?”
这问题袁化还真的知道,当下马上回答:“回大人的话,这织机常见于中原和江南地区,武元乡里原本少见。但四十年前曾有大批百姓南迁,将织机也带来了本地。现在本地织户都用的是这种。”
他又很骄傲地:“先慈就是用这样的织机,供养下官一路读书,下官至今亦感念先慈的养育之恩。”
贾放登时问:“那你会用这种织机吗?”
袁化:……
但他确实见过母亲使用织机,此刻站在贾放面前,袁化心一热,登时踏步上前,在织机跟前坐下,脚下蹬,手中推,竟真的示意如何使用织机,并随口解释:“下官左手这里是投纬引线,右手这里是纬刀纬,将前后紧……”
那织机便发出沉重的轰鸣声。袁化面对织机上提起密密麻麻的经线,忍不住也觉惊叹——没想到这织机如此复杂,又如此沉重。实话他当初从未考虑过,在这织机上动动脑筋,改良一下,让母亲劳作起来没有那么辛苦。
话回来,这织机如此复杂,若是要改良起来,恐怕不比读书考试中举容易——但为什么这几百年来,男人们都执着于考试中举做官,却不想着把老母亲的织机改良一下呢?
恐怕不是不肯,而是不屑——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士农工商四品,工与商,总是放在最后的。
但真要叫读书人来行那工商之事,恐怕一个都做不来。
袁化忍不住便叹了一口气,随即醒悟过来,这是在节度使大人面前。但周围水声隆隆,贾放似乎没听清他的话,又问了一句:“袁大人,您什么?”
袁化赶紧摇头没有。贾放又看了一会儿他演示织机,点头表示晓得了,然后:“这里水声太响,我们去别处话。”
袁化与李师爷赶紧跟上。贾放带着两人,又去看了桂遐学已经实现的水力纺纱机。袁化见过老式的纺车,知道一具纺车通常只能同时纺两三个纱锭。但见这水力大纺车能同时纺二三十枚纱线,震惊之余,也颇为惊叹。
随后,袁李二人又在贾放和外联办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参观了糖坊和养蜂场。看到了糖坊新制出的单晶冰糖,和养蜂场新采的蜂蜜,袁化又问清了这两处都是余江来的移民在到此短短一年之间建出来的,他忍不住感慨:“当初下官应当把余江来人留一些在武元县内的……”
旁边那位外联办的女性是亲身经历了从余江迁移到桃源寨的全过程的,听袁化这么,登时笑道:“可我们也很感激袁老爷把我们送来了桃源寨呢!”
话里有话,登时将袁李二人呛了个大红脸。贾放只微笑着,没有多什么。袁化见时辰不早,便向贾放提出来告辞,岂料贾放:“袁大人今天在这桃源寨住一宿吧!”
得贾放亲自发话留宿,袁化求之不得,表面上却假装推辞,直到听他从武元县带来的轿夫都已经教贾放发回去了,这才装作勉强接受。
“晚间正好有时间带袁大人去参观一下潇湘书院。”
袁化对潇湘书院早有耳闻,桂遐学辞去了武元县县衙里的书办差事,甘心去书院里做一个“教员”,这袁化听了之后,对潇湘书院一直充满了好奇。
但是他不明白,因何是晚间。
傍晚前后,贾放带着袁李二人,在青坊桥边的美食街先转了一圈,尝了一些食垫垫肚子。袁化为一碟抽屉蒸出来的肠粉赞叹不已,而李师爷则被一种红彤彤的酱料辣到了舌头,眼泪汪汪了半日,又灌了好些凉茶才觉得好些。
之后贾放便带这两人去潇湘书院——进入潇湘书院的时候袁李二人齐齐吃了一惊:他们原本以为在书院就读的都是学龄的孩童,至少是年轻的士子。谁知这书院里什么年纪的人都有,男男女女,看扮有余江来的也有本地戴着繁复银饰的姑娘,各自坐在一张的课桌跟前,专心听讲。
听讲的内容袁李二人也听不懂,啥叫“四则运算”,还有那写在黑色木板上的符号,一个个像是蝌蚪一样,那些都是什么?
贾放在旁边声向袁李二人解释:“这是算术班,主要教学员数算之理。黑板上写的那些,是阿拉伯数字——最早是大食文字,后来由波斯等处流传出来,这些数字运用起来,倒是比咱们自己的数字好用。”
袁化一听:大食文字?他连忙道:“贾大人,下官以为,乡里办学首推圣人教化之功,大人却授以夷人之术,这……是何道理?”
他一完就后悔了,再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有这胆子在贾放面前这话。这实在是华夷之别渗入他根骨之中,不用思考就是这般反应。
谁知贾放冷冷看他一眼,回:“师夷长技以制夷。”将袁化立刻憋了回去,细想来,这话他真是一个字都反驳不了。
少时这边算术班上完,贾放又带袁李二人去识字班。
袁化再度惊讶这识字班规模之大,学员人数之多,态度之认真。他:“如今武元的县塾,能有五十人在读吗?”
李师爷摇头:“没有。”
但是武元县塾,都是些富户人家的子弟,准备考功名的,所读之书都是从《四书》开始念,不像这里的识字班,上来只教常用字,读音、写法、造句什么的。
袁化又想问“圣人教化”的事了,但见贾放正在专心听着,话到后边又憋了回去。
“这里的学员第一阶段目标是学会认一千个常用字,能遣词造句,做简单的行文。再加上算术考核通过,就能获得‘基础文化教育文凭’。”从潇湘书院出来,贾放向袁李二人解释。
袁化总算明白了:这个“文凭”,与先进的科举考试制度天差地别,完全不是一回事。难怪这些人可以两三个月就考出一个文凭,这和读书人寒窗苦读十余年,压根儿不一样。
“这……这也未免太……容易了吧?”袁化惊讶地问。
贾放随口答道:“容易是容易,但是你想想,这些人考出这个文凭,你县衙里的差使是不是便能做了?”
袁化登时又想了起来:他的人,还有一些是不识字的老粗呢。
“再者,受过这基础教育,并不意味着这学业就到头了。有余力往下学的,自然可以继续深造,若是不愿学,就意味着他们的前程只能到‘基础文凭’的这一步。投入的精力与回报成正比,本官觉得,这很公平。”
像袁化这样的读书人,寒窗苦读十余载,一举成名天下知,成为一县之尊,出入前呼后拥,万民跪拜,投入的时间算是得到了回报。
而贾放所做的,只是将这条路细分成为很多个阶段,让每一个普通人能够做出选择,走到自己想走的那一段。
袁化被这种“独特”的理念震得七荤八素的,但是想要指摘,却又觉得指不出什么特别的毛病来。
他又问:“那么这些识字班和算术班的学员,要交多少束脩?”
贾放笑了:“束脩?袁大人,你知道吗,这潇湘书院刚刚开办的时候,本官简直是求着百姓过来读书认字,哪里还敢收他们的束脩?”
袁化又被震惊了,他只觉这次过来桃源寨,所见之事,与他一向所知皆不相同,简直他心中那些固有之念完全颠覆。
可是现在他随贾放走出潇湘书院,亲眼看见这桃源寨中的道路两侧,点亮了一盏一盏的不知什么灯,将夜色中的寨子也照得透亮。
宽敞的道路上,收工未久的乡民们成群结伴,一道返家,道路上欢声笑语无数。办公室那边依旧灯火通明,美食街还在营业,青坊河上游的水车依旧转动——袁化看着看着,忽尔心生感触:他眼前这莫不是是海晏河清,盛世将临的景象?虽然只是一个几千人口的寨。
那些他无法认同,被颠覆认知的做法与手段,是否就是眼前这景象出现的主因?
袁化只管站在高处,贪婪地看着桃源寨。他身后的李师爷一本簿子已经都快记满了,却觉得还有好些应该帮县尊大人记下来。
谁知贾放突然转身,对这两位道:“走,陪本官去吃一顿好的。好久没在这桃源寨吃饭了。”
他也没忘了那“财务纪律”,特地声明:“这就不从外联办的经费里走了,算是本官的,本官今日高兴,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