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贾放自然不是按照“都选C”的标准选了嘉荫堂。他的主要出发点是猜测这嘉荫堂是公共行政管理部门所在的建筑, 而他的桃源寨,新成立的各个部门,办公室总不能一直这么在简易活动房里将就着。
除此之外的其他几个选项:怡红院他听见就头大, 娱乐业可还行,如果真是风俗业那他就真的要抓狂了;栊翠庵么, 他作为一个曾经的唯物主义者, 对于求神拜佛这种事不是特别感兴趣, 如果真要拜, 他不如拜拜这幅卷轴好了。
最后一个选项秋爽斋, 他也对此毫无概念, 只知道那是原书中贾探春的住处, 院里另有一座晓翠堂,空旷敞亮,贾母曾经在那里摆过宴席。
因此嘉荫堂成了贾放最靠谱的选择。
但是贾放话音刚落, 卷轴立即有了反应:原本在留白处的最后一项选项“D, 秋爽斋”不见了, 出现了“嘉荫堂蜂腰桥滴翠亭”九个字。而卷轴上的图样也换成了早先C选项出现时的那座官样建筑的样貌,连带那一桥一亭,水墨画着,格外清晰。
贾放:哇哦……嘉荫堂在红楼原书里几乎没有姓名,但这附赠的一桥一亭,都是名场面的发生地, “蜂腰桥设言传心事”“滴翠亭杨妃戏彩蝶”,都比嘉荫堂有名。
他搓搓手, 回头望望双文,只见后者依旧如在云里雾里——刚才那出四选一,以及ABCD这四个拉丁字母, 着实把这位姑娘给整晕了。
贾放至此只单刀直入地把卷轴交给双文,:“这三处的效果图,都交给你了,绝没问题的。”
双文这才醒悟,问:“三爷,刚才那奇形怪状的,都是什么?”
贾放便解释:“是洋人的文字。我刚巧见过一些。”
双文点了点头,道:“怪道我觉得好像见过的。和那些洋人传教士写出来的文字有点像。”
“你见过洋人传教士?”贾放好奇地问。
双文点头:“我见过的,教坊司原来在牛羊市附近,那里有洋人建了一座礼拜堂。司里有姐妹请洋人过来做祷告,我就去看了一眼他的祷告书——那里面画的画都很特别。”
贾放点头,心想不愧是双文,无论看什么,第一个注意到的都是画法。于是他鼓励双文:“那就是用透视画法画出来的,你可以尝试一下,一定能画得比他们更好。”
双文登时笑了,点头道:“三爷放心,在和洋人比赛画画之前,这嘉荫堂的效果图,我会尽快赶出来的。”
*
桃源寨这边,很快听了要建“办公楼”的消息。寨子里的人都很高兴:水泥厂从老板到股东都很开心,水泥和砖瓦又有销路了;有一把力气,惯于建房的工人们也相当满意,原本他们都以为寨子里的房子修得差不多了,谁想到又来了大工程。
然而最高兴的莫过于各个办公室的职员,他们奔走相告:“各位,各位,桃源寨要修衙门了!”
贾放:……
他暗暗地想:还是等建出来大家再高兴吧!
他设计中的桃源寨办公大楼,自然不是大观园中那座庄严伟丽大气的古典中式建筑。这座办公大楼主要采用吊脚楼的式样,依山而建,建在桃源村与新余诸村之间,方便各处的居民往来。
办公大楼之所以采用吊脚楼式样,主要是贾放看中了吊脚楼是同时具备开放和私密的建筑空间。
他以前借用桃源村陶村长家做办公室的时候,就觉得很方便,坐在二楼接待来见他的各色人等,和村长乡民们开会,都是坦坦荡荡不避于人,这一定程度上也是他刚来桃源寨时,在极短时间之内就得到全部民心的原因之一——凡事无不可对人言。
因此他希望在这桃源寨中,其他办公人员也和他有一样的处事方式,能够公开、敞亮地处理与乡民有关的一切事物,也本着公平地态度为所有乡民服务。因此这吊脚楼的二楼,就像大多数桃源村土著的吊脚楼一样,设计成敞开式的干栏式结构,安装悬空走廊和曲栏靠椅。乡民们站在办公楼外,楼上有哪些办公人员,在和什么人话,哪些人正坐在一起开会,全都一览无遗。
但贾放也考虑到,很多时候办公人员也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独自思考问题,因此这吊脚楼的第三层就设计为一个个独立的办公室,里面只有一张桌子,最多两张座椅,供办公人员使用。
至于吊脚楼的一楼,那完全是一片空旷的草坪。在这里办公人员可以偶尔下来活动活动,跑跑步拳,做做八段锦什么的,在紧张的工作之余,努力保持身体健康。
此外,这座办公大楼设计的另一项要点,就是这座办公楼是绵延不断、沿着山坡修建出长长的一段,而不像中原庭院那样,每座房屋各有主次。
这样各办公室之间就再也分不出个尊卑高下了,大家都是平齐着待在同一层,不存在寻常官署那样,谁待在正房、谁待在厢房、谁拥有阳面、谁挤在背阴里……所有的部门,所有的办公人员,大家都是一样的,谈不上谁最受宠,也谈不上谁最委屈。总之这一碗水是端平了——这也是必须事先考虑到的,毕竟人多了容易生出摩擦。
除此之外,贾放还发了话,是等这办公大楼修好了各部门入驻之后,但凡还有空位,欢迎乡民们使用,可以租用二楼的会议区或者是三楼的会议室,寻常企业要开个会什么的,直接过来向楼层管理员报备一下就行。
桃源寨这边开建“办公大楼”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武元县。
武元县县令袁化那里,问清楚了“办公大楼”的规制与形式,便又忍不住搓手,心想:这桃源寨都为那些公门众人盖楼了。而去过一次桃源寨的县令袁化,深知贾放想在武元县见到什么样的改变,他搓了半天的手,终于叫人将李师爷叫来。
“有为,本官今天叫你来,是要问一下本县吏员的事。”自从袁化参观过桃源寨之后,越看本县的衙役,就越觉得不顺眼。
“本县……究竟有多少吏员和衙役是识字的?”
袁县令问了李师爷,李师爷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为啥连这个都不知道?本官上任的时候不是让你挨个儿都问过一次吗?”
李师爷叹了一口气道:“大人,这要看您想听真话,还是只想要明面儿上的答话?”
袁化的口气立即有点儿硬:“……本官只想知道为什么。”
李师爷急道:“大人,你刚上任那时统计胥吏的履历,你认为那些履历会是真的?”
袁化登时无语。他当初上任时,见过底下几个要紧的吏员,见一个个都能会道的,但是还真的不知道他们的底细。他只知道,这些个吏员多半出自武元县里的几个大家族,这些家族相互之间,联络有亲,县衙里、商路上,多半由这几家把持。他这个县太爷更多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吉祥物。
比如桂遐学这么个年轻人,就是当地一个大族桂家给强塞到县衙里来的,是极有才学。袁化带着他两年,承认家伙确实是有才学,只不过人也不想在这县衙里干就是了。
袁化不是个初出茅庐、初混官场的新人,他已经任过好几处的县令了,当然知道各地都是这样。县官一任只有区区几年,不比那些胥吏,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把持当地的商政两界甚至有几代人之多。县官日常诸事都要仪仗这些人去执行,对这些下属岂不是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此刻袁化背着手,在堂上来回踱了几步,转头对李师爷:“再去问一次。”
师爷李有为登时大惊,他随袁化去桃源寨看过,自然猜得出县尊大人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可问题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他武元县?
节度使大人在自己的封地上搞什么劳什子的新政,为啥武元县也想要照搬?要知道——武元可不比桃源寨,武元县是一个算上四方辖地,总共有将近十万百姓的大地方啊!
所有要前往各处乡镇去征收赋税、维持治安、宣读告示、甚至捉拿逃犯……这一系列大事,全都要靠这些吏员与衙役去做,总不能让他李师爷去吧。
“如果再问一次,他们还全都声称自己识文断字,那么两天之后,举办考试,让一个个现原形。”袁化丢下这一句,便回内堂去了,留下慌了手脚的李师爷。
袁化自从桃源寨回来的路上,就将这些事想了一路。他确实是被在桃源寨看到的景象所感动了,可是感动不能当饭吃,他很清楚武元与桃源,区别在哪里。
桃源寨在贾放和乡民们之间,少了乡绅这么个阶层。
他袁化上次去桃源寨庆贺青坊桥的落成,一去就傻乎乎地问:功德碑在哪里,这桥为啥不叫“济民桥”,这是因为他习惯了乡绅这阶层的存在,乡里的一切事务,对他们就行,根本不必理会那些草民。
而武元的乡绅们也习惯了,自己的地盘上怎么折腾都可以,把县尊大人伺候好了就行。甭管多大的事,趁醉给县尊大人的后院塞一房妾。如果一房妾还不行,那就送两房。
袁化对这种乡里的现状已经都习惯了。
但是在桃源寨,袁化有幸直接面对那些最质朴的乡民们,亲眼目睹他们的勤劳与创造力,看见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造就的改变。
袁化被深深地动了?——并不!
这位县尊大人心里非常清楚,贾放这么年轻,就被皇帝陛下奉了那么高的官衔,直接放到这边封地上来,不可能没有野心,必然想要做点政绩出来。自己不幸身为最近一处县署的长官,必然也需要做点什么,迎合上意——如果他头顶上这顶乌纱还想再戴得久一点的话。
看到了桃源寨的现状,袁化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拿“公门中人”开刀,先除去那些谎报履历,被豪门大户托了关系塞在县衙内的吏员和衙役。
按照他的估计,这些人当中有一半是不怎么合格的,因此他不可能一下子得罪所有的乡绅大户,相反,这是一种提醒,告诉地方上,此地要有新政了,你们别怪我,我也是身不由己,有更大的人物在上头呢!
这样,当地的大户非但不会与县署交恶,反而还会承他的情。
县尊大人这么吩咐,办事兢兢业业的李师爷立即就全都安排了下去。第二日,全部履历就又交了上来,照旧吹得天花乱坠,人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没有去金銮殿参加殿试着实可惜。
于是袁化宣布:考试!
他手下容情:虽然使用了桃源寨的“基础文化教育文凭”考试试卷,但是只用了识字卷,没有用算术卷,只考常用字的识字情况。
当天上午,县衙所有的胥吏都被叫到了大堂之中,点过名,发现全员到齐。
袁化面无表情地拿出了试卷:“这是附近桃源寨录用公门中人所用的识字卷。本县也想看一看各位的水平。话不多,一个时辰交卷,不得交头接耳,不得代他人答卷,如有违者,逐出公门,永不录用。”
这下有一半吏员与衙役彻底慌了,扑通扑通地跪在袁化面前,纷纷道:“大人饶命!”
袁化微笑:“自己的姓名好歹会写吧,写上去,也不至于交张白卷对不对?不交白卷总是有办法的。”
登时有三分之二的人抖抖索索地占了起来,另外还有三分之一跪在地面上。
袁化登时气结:“连名字都不会写?你们当初是怎么被录用的?”
这个问题他显然是得不到答案了,因为这些人都不是他在任上录用的。最终袁化只能气道:“实在不行,往卷子上按个手印儿。”
于是最后那三分之一也都站了起来。
袁县令便转向李师爷:“有为,你也把这卷子做了。”
李师爷惊得睁圆了眼,蹬着上司,就差张口问了:我也要做?
袁县令点点头:“本官一视同仁。”话这也是他从桃源寨学来的要旨。也免得将来有人揪着这个事。
李师爷登时委委屈屈地取了卷子,去做这常用字识字考试。
袁县令则亲自监考,在县衙大堂内来回踱步,看有没有交头接耳,互相抄卷子的情况。饶是他亲自这样盯着,兀自有人在互相使眼色,示意这事儿之后得赶紧跟家里头。
终于,大堂上各人都稀里哗啦地交了卷。外头却走来一人,远远地向袁县令抱拳,道:“袁大人好兴致,在这儿考自己县的吏员。”
袁化定睛一看,赶紧上前行礼。来人满头白雪,身形瘦弱,脸色却尚好——这位不是旁人,正是被贬黜到南方当学政的太子太傅,夏省身。
他在节度使府署众人齐心合力地照顾之下,已经渐渐复原,不再摆子,精力与胃口都一日好似一日,便终于再坐不住了,从文庙那里一路逛到了县衙跟前,正好遇见袁化主持了这么一场“识字考试”。
“想不到,袁大人也采用了桃源寨识字班结业的试卷。”夏省身进县衙之后,望着袁化手中收拢的试卷淡淡地道,“桃源寨所谓的识字班,只求那些乡民能识字,不求其他,在极短的时间里教他们认识这些常用字。袁大人难道觉得此举可行?”
袁化一听就听出了这弦外之音,明白了夏省身与贾放之间的不对付。
“读书先要明理,约束公门中人行事要靠圣人教化,”夏省身口气不善地问,“难道袁大人觉得这些常用字的识字卷,就能让吏员衙役们清正廉洁吗?”
袁化一听,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急智,马上向夏省身拱手道:“夏大人的当然有道理。但是下官也认为……要明白圣人教化之理,他们首先得认识字对吧?”
袁县令顿时将那些只摁上了手印的白卷推到夏省身面前,立即用这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把对面这位刚刚病愈的老大人给糊弄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