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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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已经到了秋高气爽的时节。京里的贵介子弟多有借这时节出京猎的习惯, 监国太子素习不喜这一类的活动,他选择了携太子妃一道前往东平王府听戏吃酒。

    明面上是听戏吃酒,实则是东平王府安排了太子与伶人阮云晴私下见面。

    这阮云晴是京里如今炙手可热的排云班的台柱子之一, 唱的是正旦,嗓音正, 身段却极妩媚。早在几年前太子尚未开始监国之时他就已经成了太子的外宠。太子如今监国, 极少耽于玩乐, 与阮云晴见面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

    但是今次, 东平王顺着太子的暗中示意, 将排云班请来唱戏, 同时安排两人私下相会。

    两人久未见面, 乍一重逢,自然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 之后才是柔情似水的互诉衷肠。

    事毕, 太子亲自为阮云晴对镜梳妆, 用一把细细的齿梳将他那一头保养甚好的黑发慢慢梳起。阮云晴听听外头的曲声,只道:“殿下可要去外间露一露面,莫要拂了太子妃的面子……”

    太子却笑道:“无妨,拂不去她的面子。今日这府里就只有东平王两口子。东平王妃还准备了南方送来的螃蟹,也是她喜欢的。孤不在,她反倒能无拘无束, 放开吃喝。”

    “孤与太子妃,一向各玩各的, 习惯了。”

    一听见这个,阮云晴不由得发怔:世间哪有夫妻是这么玩儿的?

    外间盛传太子夫妇琴瑟和谐,虽太子妃尚无所出, 但是两人感情极好——然而看起来太子确实对太子妃甚好,对她十分体贴,只是……不像是夫妻之间的那等体贴。

    太子将阮云晴的头发束成了一个男子的发髻,用一枚玉簪帮他将发束了,才凑在对方耳边悄声道:“孤还是觉得,你这般扮,孤更喜欢些。”

    阮云晴便面露感激:“谢太子爷抬爱。”旁人爱他,只因他男生女相,柔美温婉。唯有太子喜欢他的本来面目。

    “起京中俊介子弟,还真没有一个有你生得好的。”太子盯着镜中美人俊秀的面貌,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轻抚那线条优美的面庞,细而英挺的鼻梁,白到近乎透明的耳廓……然后在对方耳边悄声感慨。

    阮云晴“嗤”的一声就笑了出来:“罢了罢了,比我生的好的人都了去,只不过殿下是不好去招惹罢了。”

    太子登时泄气:“被你看出来了。”

    “其实孤眼馋过好多人,个个都不敢碰。”太子感叹一声:京中俊介子弟,出身非富即贵,他要轻易染指了,背后那些人家捅给他老爹知道,那他还有命没有?

    “所以最近您又看上了哪位?”阮云晴回身,抱着太子的脖子悄声问。

    太子登时苦笑道:“孤可真没有动旁人的心思……你可知道,孤之前觉得荣府家的老三真是不错,人品出众不,他一手修出来的园子,那品味也是极佳的……谁知道,人一转眼就变成了自家的亲弟弟。”太子对此也表示很无语,表示拈花惹草之事也真不能随便,一定要事先做好背景调查才行。

    阮云晴则回想:“荣府的三公子?姓贾的……”

    “嗯,”太子点头道,“虽然是孤的亲弟弟,但还是姓贾,叫贾放。”

    “话孤这个弟弟真有意思,放着京里这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却跑到南方一个极远的封地上去,近来还开始在南方折腾,一会儿是丈田,一会儿又是办邮驿……都还办得有生有色。”

    “但是孤在这位置上每天处理这许多政事已经快烦死了,没曾想这个弟弟竟然还在给孤添麻烦……”

    阮云晴越听越觉得有趣,当下抱着太子的胳膊,道:“殿下再多,云晴的家乡也在南边,就想听听南边的事。”

    太子只得道:“不是什么有趣的事,不过是什么钱粮、田地之类的。”

    “孤这个弟弟,跑去南方之后,先是撺掇当地的县官裁去了县里那些不够格的县吏和衙役,让他们经过了考试之后才能任职……”

    “之后又让县里丈田。你知道那些诸如‘隐田’、‘诡寄’、‘飞洒’之类的手段吗?用来逃避赋税与劳役的?”

    阮云晴出身乡里,年幼时听过这些,便点了点头。

    太子兴致勃勃地继续解释:“贾放便使了些手段,把这些不缴税赋的田全都找了出来。然后借父皇的名义,将这些田全部‘征用’,然后在当地‘就地分田’,是谁肯为这些田交赋税便把田给谁种。你,他这够不讲理的吧?”

    阮云晴惊讶道:“这么厉害?”

    太子“是呀”了一声,接着道:“但是京里的那些言官却看不过眼,都察院那拨人上书弹劾,他是僭越。”

    贾放原本无权代替皇帝陛下“征用”土地的,在都察院眼里,这就是天大的罪过。

    “孤他这哪儿是僭越呢?他不过就是扯了父皇出来当大旗,让那些躲避赋役的人一个个都重新把粮赋交起来。你要是不肯交,对不起,这田就不是你的了,自有旁人排着队想要等着要向朝廷纳粮……”

    太子得诙谐,阮云晴忍不住掩口而笑。

    “孤就京里这些御史怎么就这么不开眼,贾放想出了这样的法子能够让国家多收些钱粮,户人家平民百姓的负担也轻些,这些御史却偏偏只抓着‘僭越’两个字不放。”

    “要孤啊,凭父皇对贾放的宠爱,大可把整个南方都封给他。到时候随他怎么折腾,都是他一个人的事,这样也免得御史为他吵到孤耳边来。”

    太子的口气有些酸,但是面上的神情却是很得意的。

    阮云晴便忍不住笑,:“殿下对这个兄弟还真是维护。莫还不是因为他生得好吧?”

    太子便也笑,笑声畅快,自信地道:“孤这些兄弟里头,又有哪个生得不够好的?”

    天家几个皇子,相貌都不错,走出来都是似模似样的郎君。但大家都听过一个传闻:最像皇帝陛下年轻时候的那一个,却不是在宫中长大的。

    然而传闻归传闻,如今皇帝反正也还没有将让贾放认祖归宗的心思出口。太子口头上叫贾放“亲弟弟”“老六”,但心里还只是将他当成了一个比较特别的臣子。

    “孤只盼望,老六在南方,步子可别迈得太大,给孤真闹出什么乱子来才好。”

    “万一真要出了什么乱子,平南大营那些兵,老六可指望不上。”

    *

    贾放坐在他节度使府署的花厅里,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心想:这天气还不冷,显然不是得了感冒,这谁在惦记我呀?

    他已经同袁化、郑伯宜、李有为等人一道,将此次借丈田的名义,清理武元县治下土地权属种种乱象的过程,复盘一遍,然后写了下来,编成了一份“内部参考”,发给永安州知州,并由知州下发永安州下各县。

    武元县的主要经验是依托县内原有的鱼鳞册,展开将现有土地权属与农户们现场确认的工作,核对鱼鳞册与实际情况的差异,核实之后进行纠正。

    隐田部分的处理原则是在鱼鳞册之外就直接没收“征用”,借由群众力量发现这些隐田,承诺缴赋之后便发给土地所有权凭证。

    诡寄土地的处理方法,则是为所有拥有优免特权的人员增加一个上限,对上限之外的土地予以征用,但如果实际拥有者能够承诺缴赋,那么依旧能够获得土地所有权凭证。

    这样一份“内部参考”发到永安州,想必又会在永安州下辖各县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土地重新分配的运动。

    但贾放在“参考”上强调了要“因地制宜”,也就是视当地的具体情况,调整方法手段。最重要的,是在开始清理土地归属之前,需要完成对县衙吏员和衙役的改造,提拔新人上来,给他们发放薪俸,并灌输廉洁自律的观念——有这样一群基层办事人员作为基本盘,土地的问题才能得到解决。

    毕竟现在南方乡里基层工作最大的问题是,乡绅阶层垄断了基层事务的所有话语权,如果不把他们与县一级行政之间那千丝万缕的联系切断,就没有解决真正的“痛点”。

    具体各县能否完成这些艰巨的任务,贾放就不得而知了。他在这个时空只有单枪匹马的一个人,只能靠他建立起的“样板”,一点点地影响周围人。

    “样板”的好处显而易见,难度和短时之内的弊端也基本上可以一望而知。

    至于周围人见到他的“样板”之后如何选择,贾放心里没数:他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袁化一样,坚定地站在了自己身后。永安州之中,别的地界如何反应,就只能等待时间给他答案了。

    此时此刻,太子太傅夏省身就坐在贾放对面,手里拿着那一份“内部参考”嘟嘟哝哝地给贾放挑刺:“你这法子也未免太过无赖,因此看起来有些儿戏。”

    贾放也不生气,老太傅顶着一头雪白的头发在他面前各种挑毛病,其实并没有恶意,多是关心与爱护。贾放对此已经习惯了。

    “记住,以后你要坦坦荡荡的,对方要,你就给,这才是王道。”夏省身还一面做手势比划。

    贾放:敢情这位太子太傅教起太子他们来,也是这么教的?——对方要,你就给?

    “不过你竟然决定将武元县这次丈田的经过和一应细节,全部写成这‘内部参考’,与州内各县传阅分享,这还挺大胆的,毕竟这保不齐就成了别人攻讦你的证据。”夏省身拈着胡子指点贾放。

    贾放却不在乎,旁人拿到这份字字属实的“内部参考”,就算能知道攻讦的地方,也只能攻讦袁县令等人,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是一个算完成任务随时就撤的,南方这地界上的基层建设,他帮到这里已经仁至义尽了。

    于是贾放笑着回复夏省身:“对方要,我就给嘛!”

    顿时又把夏省身给憋了回去。

    正在这时,郑伯宜忽然手中拿着一封信匆匆走了进来,道:“来了!”

    ——什么来了?

    贾放和夏省身一同去看郑伯宜手里的信笺,只见上面只有两行寥寥几个大字:“铜环三六,其事已谐。”

    夏省身一头雾水,贾放却精神一振,问:“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郑伯宜答道:“赵家在邻县的一个旁支。”

    自从郑伯宜在整个永安州之中开始推行“邮政业务”之后,因这邮政的方便迅捷、投递准确,很快武元县内便有很多人家开始使用“邮政”。甚至刘家送信的厮都曾经偷懒使用邮政来为刘家给县里的大粮户递信。

    但是赵家是一个例外。赵家不写信。

    赵家传递消息,从来都是派一个子弟,驾快马到外地去,当面把家主交代的信息一一都完,然后再快马赶回来。

    所以郑伯宜根本没法子得知赵家这几日来频繁与外界联系,的都是什么主意。

    但是“邮政公司”毕竟开到了整个永安州,赵家不写信,不代表与赵家联络的人不会写信。

    郑伯宜一直命他手下的“邮递员”留心,终于从邻县赵家旁支那里,截留到了这样一封信件——

    “铜环三六,其事已谐。”

    夏省身根本看不懂,郑伯宜便为他解释:“六年前,永安州内曾经有一股流匪,他们内部管那领头的叫做‘铜环三四’。后来那匪首四年前被抓到,在永安州被处决的。”

    “如今他们通信,却变作了‘铜环三六’。”贾放。

    这不知是那匪首的兄弟,还是继承了匪首衣钵的人。甚至也可能是没有任何关联,但是继承了早先匪帮里的暗号。

    夏省身突然明白了,“啊”的一声,大声痛骂道:“这些人竟然敢通匪?”

    “难道就因为这里地处偏远,百姓不服王化,因此就无视禁令,动辄通匪吗?”老大人一边着,胡子气得一翘一翘的。

    贾放却冷漠地:“这暗中通匪与不服王化什么的没有关系,唯独与利益有关。”

    夏省身:……

    在贾放看来,这次武元县衙整顿县吏,再加上后来武元县丈田,重绘鱼鳞册,重发地契,不可避免地动到了一批人的利益。再加上附近桃源寨突然变得富庶,令人眼热。因此一定会有人勾结匪帮,劫掠地方的主意。

    再加上有一部分人觉得,只要在南方闹出一点大事,就能把贾放赶走,将袁化撤职——上头再派一名县尊下来,一定还和以前一样,倚重地方上的士绅。只要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他们失去的利益,就会渐渐都还回来。

    所以,利益驱使着一批人迈出了危险试探的脚步,偏生传递消息的时候不太谨慎,竟然选用了官方推荐的传讯方式。

    这“铜环三六”的消息,竟然就落到了贾放的手里。

    贾放点点头,对郑伯宜:“做得非常好!”

    郑伯宜登时面露喜色,因为知道贾放平时不轻易夸人,一旦夸人了,就是真的做得非常好。让他这年逾四旬的幕僚长,也感到相当兴奋。他当即问贾放:“贾大人,咱们算怎么应对?”

    贾放只道:“你且先去请南永前一起,然后去将我书房里那座沙盘一起推过来。”

    夏省身端坐在原地没动,胡子依旧一翘一翘的,听见这个名词觉得很好奇:“沙盘?”

    很快,郑伯宜与南永前这两位一道,心翼翼地托过来一座“军事沙盘”。

    这座军用沙盘是这一段时间里,贾放会同南永前一道,利用了永安州各县各自原本的舆图,又参考了刘家帮忙新绘制的鱼鳞册,再加上南永前亲自到访,观测地形,才做出来的一副,基本上完全符合当地地形地貌的“沙盘”。

    这“沙盘”不是用“沙”所制,而是大量使用棉麻等织物纤维,用类似造纸的方法先制出纸浆,然后再按照山川地貌压成形状晾干,制成一个基本地形沙盘,然后再用桑皮纸高丽纸之类,在地形之上一点一点地标出城镇、村庄,使其成为仿真度极高的“军事沙盘”。

    夏省身很快就在沙盘上找到了他所在的武元县城的位置,看见了这个城墙四合的县城里,竟然还能看见道路纵横,民房一间挨着一间,让他觉得非常稀奇。

    “各位,这将是咱们第一次直接面对山匪。”贾放竟然莫名觉得有点儿兴奋。这也是他第一次在这个时空面对武装力量。

    “现阶段我们能做的,只有两件事:第一是不惜代价,尽力去听‘铜环三六’的消息,他们有多少人,有什么样的装备,战斗力如何。”

    “另外一件就是加强我们自己的防备——”

    “有这封信在此,就明这‘铜环三六’的目标一定是武元和桃源。”

    毕竟这山匪的背后其实是利益之争,要把失去的夺回来,那就必须赶走贾放,赶走袁化。

    “尤其是武元县——我们拥有一座,有城墙,同时城墙里还有对方内应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