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内应?!”夏省身正在喝茶, 听见这个字眼当即被散茶叶呛到,咳嗽了半天,才艰难地抬起眼看着贾放。
“对, 内应。”贾放点点头,“这对武元县城来有点儿糟糕。人都以为武元县城有一座城墙, 山匪来时只要将城门一关, 就能扛个半年, 就像三十年前一样。”
三十年前, 七洞十三寨反叛的时候就是这样, 武元县在城墙的保护之下, 愣是支持了半年, 一直等到平南大营招安了两个最大的寨子,让叛军山匪自相残杀,自己灭亡。
但这次, 武元县里竟然有人传讯通匪, 到时候围起城来, 保不齐就会有人来个里应外合什么的。
“但是内应对我们来是有帮助的,通过内应的反应,我们大致可以猜到对方的计划是什么。或者我们也可以控制住内应,代替内应与山匪们交流,这一点虽然难度比较大,但是收获也很大……”
这边贾放与郑伯宜、南永前交流起来, 一时便将老大人夏省身冷落在了一边。
夏省身只是寂寞地继续喝茶。他倒也不怕,毕竟都已经这样一把年纪了, 他相信自己就算是身死异乡,贾放也一定会送他回归故土,落叶归根。
但是他实在是没有想到,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南方,偏偏是那些读过书,曾在衙门里当过差,家大业大的豪族,尽干那些不是人干的事——明明这些人都是接受过圣人教化的呀。
可怜夏大人,越想越郁闷。
“南先生,请你尽快联系平南大营的将领,我要安排调兵。”贾放。
这一句话将夏省身从沉思中惊醒,连忙道:“平南大营指望不得!”
花厅里所有人都转过脸向夏省身看过来。夏省身便道:“你们没听过侬智高叛乱之事吗?”
花厅里其他人纷纷伸手去托住下巴。贾放半天才艰难地:“听过是听过……可是这,这不是本朝的事吧——”
据贾放所知,侬智高是北宋时广源州人,曾起兵反宋,自建大南国,曾经数次大挫宋兵,最终败于狄青之手,不知所终。而侬智高的这段历史,在这个时空也有,广源州距永安州不远,也是他南方十州之一。
谁知夏省身面无表情地:“侬智高在叛乱之初之所以能够势如破竹,连下数城,除了其人作战勇猛之外,跟当时宋军南方大营的兵力有极大的干系。换到本朝……应当也是一样的。”
贾放和他的两个幕僚都是聪明人,一下子就听懂了。侬智高刚开始时这么厉害,后来却被狄青率领大军征服,白了就是宋军当时南方大营的兵力不行。
郑伯宜点头道:“听闻平南大营吃空饷的情形十分严重,永前,你是否有可能估算大营可调之兵一共有多少?”
南永前面无表情地道:“最多不过三万。”
贾放登时伸手捂住胸口,硬生生忍住几乎要吐血的冲动——要知道,账面上南方大营可是拥有十万人的大军啊!
镇守南方国门全靠这座平南大营。
然而实际情况竟是,平南大营吃空饷的情况太过严重,以至于整座大营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现役士兵。
关键是,此前贾放还在武元县他的节度使府署里见过平南大营的那些将官,一个个都精神抖擞,装备精良。见了他这个“节度使”,丝毫不提任何有关大营里人员不足,武器装备有差的情况。
难怪红楼中有贾探春远嫁南海和亲之,还有是南安太妃是为了从南方夷人手中换回南安王,不得已从贾家认了干闺女探春,千里迢迢地送到南方去和亲。
换了他贾放是南安王,带着手下这号称十万,实则只有三万人的大营,再加上欺上瞒下的将官……那他也得当俘虏啊!
“属下在想,如果对方也知道我们最多只能调三万人的兵,应该会如何。”郑伯宜望着面前的沙盘幽幽地,那语气,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些发毛。
“如果是我,我会勾结南夷,令其在边境蠢蠢欲动。”南永前登时拿起了一枚连着针的蓝色棋子,戳在沙盘所绘制的边境上,“令南方大营不得不以两万兵力守住三关两寨。”
他口中的“三关两寨”是国境上的三座关隘和两个兵寨,这五个点能够保住不失,那么南方十州才能得上安稳。
贾放愁眉苦脸地算:“那么就只剩一万了。”
南永前又抽出两枚蓝色的棋子,埋在永宁州与永安州州府一带,道:“我再分大多数兵力,佯攻永安州与永宁州的州府。为保两处州府要地不失,南方大营每处至少要分上四千兵力。”
“那么就只剩两千了。”贾放继续算,“不对,等等,为什么明知你是佯攻,我还是得花费那么多兵力。”
他自己一旦出来就自己先明白了:“就是因为你佯攻,我无法判断你会向哪里攻击。为了保住这两个州府,必须出这些兵力戍卫。”
永宁州与永安州,两处都是人口众多的大城,需要平南大营各四千兵力的保护,一点也不为过。
“按照平南大营的惰性,您调两千兵力到武元来,可能最终只到了一千,还给您迟了好几天。”南永前话的态度一向冷漠,面无表情,眼神直直地望着前方。但总叫人觉得,他的很有道理。
贾放登时一甩手,重重拍了拍桌子,道:“老子就不信了。一座武元县,一座桃源寨,没他平南大营就真守不住。”
他登时道:“让人盘点所有兵器的库存,叫武元和桃源两处的所有青壮都开始演武,尝试使用那些兵刃——不,武元先停一停,不能草惊蛇,让‘内应’察觉咱们已经察觉了他们。”
*
虽贾放不想让“内应”察觉,但一些基本工作还是要做。隔天他由郑伯宜带着,去了武元县城里的一户人家,从后门进的,坐在室内喝了好一会儿的茶,才见一个年轻后生匆匆过来,见了贾放纳头便拜,道:“属下刘立兴,拜见贾大人。”
这一户正是刘立兴的邻居杜家。在丈田的这段时间里,刘立兴与郑伯宜这一系的人见面,都是走的杜家的渠道。
贾放放下手中的茶盏,笑容可掬地:“立兴,这次丈田,你可是立下了大功了。回头县里会给你嘉奖,你的俸禄也会因此升上一级。将来你家办喜事,本官和县尊会亲自上你家贺喜——”
这是贾放在这个时空里与百姓们接触多了之后,得到的一项重要启发。
这里的百姓对于“官员”这个职业充满了敬畏之情,因此官员对他们的肯定,对他们来便是莫大的荣耀,能给与他们相当的成就感和自豪感。
对于官员来,将“官员”换成“高级别官员”,本条也一样适用。
果然刘立兴受宠若惊,他从未想到贾放会亲自单独来见,并且应承了这样高规格的嘉奖。
但是想起最近刘家的遭遇,刘立兴却有些黯然,低着头道:“谢贾大人夸奖,属下这心里……这心里却……”
刘家近来因为丈田和鱼鳞册的事,所受的损失颇大。不仅丈田时收的好处全退回去了,更是受到各种责难与辱骂。刘立兴在这丈田期间,一直将刘家私底下的动作通知郑伯宜,郑伯宜因此对刘家的一举一动知之甚详。
刘立兴知道刘家此时此刻的窘境与自己脱不开关系,偏自己又姓刘,外姓人只会将他当刘家的一份子看待。这段时间里,年轻人的心的确无比煎熬。
贾放亲手扶他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柔声:“我明白你。你因为自己此前所做的事,让家族蒙受了损失,因此心存不安。但是老实话,我认为你这是在大义灭亲,你的所作所为,没毛病。”
刘立兴登时又受宠若惊了。他这辈子哪里想象过像贾放这样身份地位的人与自己推心置腹,就像是两个普通人,两个很平凡的朋友在一起交谈。
而将对方当做是完全平等的人对待,这正是贾放最强的强项。
“此前令叔祖的做法是在以权谋私,按照刑律是要受到处罚的。你的行为却是在帮助他,将来清算令叔祖的种种过恶时,也必定会考虑你的贡献。”
刘立兴猛地又是一惊:“清算……”
贾放点点头:“都是成年人了,令叔祖自然该替他自己的行为负责。他又在公门中多年,不可能不知道国家律例,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他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内踱了几步,随后立定,寒声道:“私藏鱼鳞册,这对整个刘家来,都是大罪。”
“但若你愿出首,代刘家交出鱼鳞册,刘家阖族的罪过或许能减轻一二。这全县的百姓,也能知道刘家终于出了一个正直的后生。”
刘氏一族的经济犯罪行为,将来肯定是要上公堂的。而原武元县的旧鱼鳞册,是整个证据链中最重要的一环,只有拿到这本鱼鳞册,整个证据链才完整,刘家那些罪有应得的人才会得到相应的惩罚。
因此贾放希望刘立兴这个年轻人,能够主动将刘家私藏的鱼鳞册交出来。
但是刘立兴低着头,紧抿着嘴,应当是还拿不定主意。
贾放也没指望他现场表忠心,只是点了一句,随后又重新坐回去,闲话家常似的道:“令妹在桃源寨过得甚好。可以告诉你一句,潇湘书院的姜山长了,令妹很快就能考出文凭,考试成绩未必在你之下。”
刘立兴心情立马转好,再次感激地抱了抱拳。
“但是令妹的将来,她能不能实现她的抱负,能不能亲自选择她想要的婚姻……这些可都在你一念之间了。”
贾放的,在外人听来匪夷所思,在这世上,女子如何能有抱负,又如何能亲手选择婚姻?——但刘立兴对桃源寨很熟,这一切,在他听来,都是顺理成章的。
完,贾放起身,转向杜家内堂,从后门出去,看看无人,再紧走两步,绕过两条巷子,重回文庙府署。
而刘立兴则在杜家坐了好久,才满怀心事,回了自己家。
他刚刚到家,外头有人拍门,却是刘家的一个子弟来传,族老们找,很急。
*
刘立兴匆匆赶到刘家祖屋跟前,来见刘家几个族老,刘士翰、刘士林都在,刘名化却依旧是皱着眉头作纳闷状。
刘立兴叫一声刘名化,刘名化就冲着他:“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上头的老爷,会管鱼鳞册上的土地……”
刘立兴无语地别过脸,心想这位叔祖真的是魔怔了。
他只能回头来拜见族长和族老们,大声道:“拜见太叔祖。”
刘士翰别的没有多,单刀直入地道:“立兴,你妹妹的婚事已经定下了,明天就送亲。”
刘家族长的态度是:一切都决定好了,就是来通知你一声。
刘立兴顿时大惊失色,问:“是哪一家?”
刘士翰平铺直叙地道:“赵家,赵四强的嫡孙,行七的那位。名字应该就叫赵五七吧。”
赵五七,就是赵家那个腿脚不利落的嫡子,赵四强疼爱孙子,一定要给他找个出挑的闺女。
刘立兴顿时道:“不行,我不同意。长兄为父,我妹妹出嫁的事,我刘立兴了算。”
刘家两个族老都像是看无知少年一样,别了刘立兴一眼。刘士翰继续:“由不得你不同意,她是刘家的女儿,这节骨眼儿上理应为刘家出一份力。”
刘立兴依旧只有那两个字:“不行!”
刘立兴便求援地看向身边的叔祖刘名化,只听刘名化继续开口:“我真傻,真的!”
刘立兴知道这个叔祖再不能指望了。
刘士林恰于这时起身,望着刘立兴:“一切都已经定了。如果你妹妹不嫁,刘家在武元县就再也待不下去了,祖宗留下的基业毁于一旦。你难道乐意见到这副情形?”
“刘家是一体的,每个人都是刘家的人,为刘家而活,为刘家壮大而抛弃道德与自尊……为这个家族能够延续下去做一切自己能做的。”
刘立兴却点着头道:“我现在终于晓得,为啥桃源寨要给新婚的两口子分宅基地,从家里单分出去过了。人是不想让家里头的每一个人,都成为满足你吗这些族老私欲的工具!”
刘士翰一听,登时大步流星地走到刘立兴面前,突然伸出手,“啪”地朝刘立兴脸上扇了一掌,这一掌又重又狠,一点儿也没容情。刘立兴的脸立即像是个馒头似的肿了起来。
“族老的私欲?”刘士翰好笑地问,“你觉得我们这些族老是为了私欲?”
“你妹妹不嫁赵家,赵家就不会答应帮刘家的条件,就没法儿赶走那个姓贾的和那姓袁的。”
刘士翰对这个重侄孙没有半点感情,他只是恼怒竟然族里有人不听他的话,竟然族里有人敢和他谈条件,谈的还是他认为对刘立兴一家子有百利而无害,又荣耀又实惠的大好事。
“现在赵家已经联络上了……”刘士翰要继续的时候,刘士林将他断了,“犯不着跟这子解释这么多,将他在这祠堂里一关,等到明天他妹子拜过堂,入了洞房,交给了赵家,再其他。”
“反正现在再反悔也来不及了,赵家那里和你妹妹那里,现今都有人帮忙料理。”听刘士林这么,刘士翰扭头就走,“你就在这祠堂里好好反省反省,在祖宗灵位跟前跪上一夜。”
毕,便有两个刘家的健仆扑了出来,扭住刘立兴,将他往刘氏祠堂里一推,随即豁啦啦从外头闩上了祠堂的门。
刘家子弟犯错,时常有跪祠堂跪上个一夜两夜的。这种事情并不在话下。
可是刘立兴却是刘家的旁支子弟,从没有见识过这种事,登时大怒,将门拍得山响,大声道:“放我出去,你们凭什么关我?”
“就凭我是这一族之长。别只是关着你……若是早几年,我叫你生你就生,让你死你就得死……”
“与赵家联姻之事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如果你妹妹不嫁,到时阖族陷在这城里,玉石俱焚,后悔就晚了。”
被活生生关在祠堂里的刘立兴一怔,“陷在这城里,玉石俱焚?”
“太叔祖,你的这是啥意思啊!”刘立兴继续拍门。可是那头刘士翰与刘士林脚步声霍霍,已经是去得远了。
刘立兴心头浮上一层不祥的预感:太叔祖们,刘家这不会是一步错,然后步步都要错了吧!
他突然想起了贾放的话,赶紧扑向刘家祠堂里供奉祖宗牌位的供桌,在供桌下一顿胡乱摸索,终于摸到了一个暗抽屉,一按机扩,那抽屉弹开,此前见过的那本“旧版”鱼鳞册正躺在那抽屉里。
刘立兴手忙脚乱地把那鱼鳞册抽出来,揣在怀里,紧紧地抱着,像是抱着最后一根稻草,再也不肯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