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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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铜环三六其实没有旁人想的那么神秘, 他姓“铜环”,“三”字辈儿,排行老六, 所以叫“铜环三六”。除了姓氏古怪一点之外,他和李五七这样的年轻人并没有什么差别。

    六年前被抓到的匪首铜环三四正是他的亲哥, 铜环三四被进山剿匪的官军抓住授首的时候, 铜环三六还只是个的少年, 被山寨里剩余的兄弟们带去山里藏了起来。

    但没藏多久, 他们就都从山里出来, 聚在山下的一个寨子里。寨子里总有四千多人, 每天就是练兵与垦田。虽垦田也没垦出供那么多人吃的粮食, 但他们每天都能吃得很饱,时不时有鸡鸭鱼肉被送到寨子里来,一群人就都能上牙祭。

    这寨子里唯一的缺点恐怕就是没女人。有些匪兵会偷偷溜出寨子, 到镇上去找流莺取乐。这种事上头不管, 但将女人带回寨子里来是严禁的。

    六年里, 铜环三六出寨子的机会屈指可数。但是他每一次出寨子,都是跟着兄弟们烧杀抢掠,不到手上沾满血决不罢休。每到这时,铜环三六都在幻想哥哥的灵魂附身到了自己身上,他手上流淌着的每一滴鲜血,都是在为英年早逝的哥哥复仇。

    只可惜他们每次都只洗劫一处村庄, 或是袭击一个寨子,还从来没有四千多人倾巢而出, 甚至纠结其他兵寨,要去袭击某一座城池的。

    但这一次领头的却告诉他们,终于要干一票大的了。

    铜环三六登时能感觉到在自己身体里奔涌的血液渐渐发热, 当年被冤死的哥哥似乎又回到了他身边,他毫不犹豫地上前,正准备他愿意当先锋的时候,寨子里领头的人忽然告诉大伙儿——这次出寨子,的旗号正是他,铜环三六,要为兄长铜环三四报仇!

    铜环三六还记得自己当时愣在当地,嘴张得老大,心想,好像哪里不大对——

    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怎么就能带领一寨子的兄弟为哥哥报仇了呢?

    兄弟们见了他这副模样便都善意地笑,笑他一听到能为兄报仇的好消息,整个人都傻了。

    铜环三六便也豁了出去,反正他手上沾了不少血,洗也洗不干净了,既然上头要他的旗号,那就吧——万一这次他也像哥哥一样死了,那就是他们铜环家,为早年间杀过那么多人所还的血债。

    很快,上头将任务分派下来,是这次他们的人兵分三路,两路佯攻永安州永宁州,另有一路两千人,攻击的目标则是武元县和武元附近的一个寨子桃源寨。

    铜环三六非常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为啥只是佯攻永安州?”

    为啥不是一众兄弟,全都杀进永安州里,一把火烧了当年囚过铜环三四的州府,然后抢钱、抢酒……快意恩仇,一直等到官兵剿匪将刀横在他头上的那一刻?

    他以为为哥哥报仇,就会去攻击铜环三四当年被杀的地点,谁知竟不是。

    “这里听你的还是听我的?”首领闻言,一张脸立即挂了下来,“供你们吃,供你们喝,这六年里,花在你们身上的钱融掉也够个铜人儿了。到了要用你们的时候,竟然还敢问东问西。你们这是熟悉这永宁州里的兵力了?晓得到底要攻哪儿了?”

    铜环三六登时不敢话了。他想想也对,这六年若是没有这个寨子,他怕是不知道自己的尸骨会被抛在哪里。

    上头养了他六年,现在要用他,自然是上头哪里,便是哪里。

    “弟兄们,大家不要怕官军。这次我们联合了南夷,南夷会把官军的大部分兵力牵制在三关两寨。如果还有剩下的官军,那也会回师守卫永安和永宁两个州府。”

    “武元和桃源会是大伙儿的!”

    “那两处都是富庶的地界儿,尤其桃源,那里的女娘浑身上下都戴着闪闪的银饰,你抢到了就会跟你走……”

    “武元的城池虽然坚固,但若是骗开了城门,那城里就有数不尽的财富在等着……”

    上头一番描述,所有人都心动了,挥动着拳头嗷嗷叫着。

    紧接着新的兵刃给他们发而来下来,崭新的大刀和长矛,一捆又一捆的弓箭……铜环三六听见身边有个老兵痞感慨道:“这比平南大营里发的家伙事儿还要好呀!”

    连以前的逃兵都这么了,可能便是真的吧。

    *

    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山寨里的匪徒们便分开上路,没多久,已经到了武元县附近。这里竟腾空了一座村子,让他们住进去休整。

    铜环三六和十几个同伴则接到了任务——夜探桃源寨。

    夜探这种事,铜环三六稍许有那么一点经验,知道要带上几个下了药的包子,来对付村里养的狗子。此外,他们还需要带上各种防范虫蛇的药物和火把,免得探路未成,先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他们找了向导,问清楚路径,傍晚的时候出发前往桃源寨。

    桃源寨目前存在有夜禁,申时三刻之后,外来的乡民必须决定是在桃源住宿,还是离开桃源。按照铜环三六的经验,在那个时刻之后,整座桃源寨就会陷入一片黑暗与静谧。他们唯一需要料理的,就是家养恶犬。

    他们到达的时候,已经过了申时三刻。铜环三六却惊讶不已,怎么这么亮堂?

    确实,桃源寨各处亮堂得不像话,家家户户都亮着灯。蹲在寨子对面的山里,铜环三六清清楚楚地看见村寨、房屋、道路沿着山势向远处延伸开去。

    除了亮堂堂的村寨之外,最要命的,是桃源寨的道路,这桃源寨的道路两旁,安着一盏又一盏的明灯,将道路照得与白昼一般明亮。这些明亮的道路上不断有人走动,隐隐地能听见路人们的欢声笑语。很明显,夜归的村民丝毫不畏惧黑暗,这道路两旁的明灯正照着他们安安稳稳地返回自家。

    铜环三六整个人跟傻了似的,心想,那道路两旁的灯究竟是什么做的?

    他还从来没见过,入夜之后这么明亮,又是这么宁静安逸的村寨;也从来没见过哪家村寨能在道路两旁点亮两排这样的明灯——通常都是灯笼什么的,可是灯笼的光线哪里能及得上这个,又亮又稳定,即便是风吹着也没有任何影响。

    “三六,你咋办?”铜环三六的同伴凑过来问。

    他们这些做山匪的,都只晓得一个“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可是今日确然是月黑着,风挺高的,但眼前的寨子却跟白天一样亮堂。

    在阴暗的地方待惯了,便本能地害怕光明。

    铜环三六看了看,道:“再等等。看看他们待会儿会不会给那些路两边的灯换油,挑灯芯……剪烛花。”

    同伴看了一眼铜环三六,默默地蹲了回去——大家都知道那寨子里的路灯绝对不可能是油灯,也不可能是蜡烛。但现在谁也没办法:寨子里的道路都被照得明晃晃的,道路上有年轻的乡民来回巡视,道路附近的区域稍有点儿动静,就能被巡视的乡民发现。现在看来,他们竟是没法儿靠近半步。

    等了一个多时辰,铜环三六的脚都麻了,那灯的状态却一点儿都没变,不需要人挑灯芯,不需要人剪烛花……根本不需要人照顾。甚至连寨子里道路上的乡民都已经全都回家了,只留下那几个戴着袖标的年轻人正在来回巡视。

    铜环三六觉得无比气闷,出师不利,他在这里蹲了恁久,竟连怀里的加料包子都还没用上。

    突然,他身边的同伴忽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紧接着铜环三六也觉得脚上有什么凉凉滑滑软软的,从他腿旁侧就这样滑了过去。

    “蛇!”铜环三六大叫一声,同时晃亮了手里的火折子。他们带了熏蛇的药物,只是此前怕被人发现,所以没敢点。

    “三六,我最怕蛇!”铜环三六身边那名同伴这时快要哭出来了,两人点着了熏蛇的药物,一阵拍,随后在铜环三六手中火折子的光线照耀下,依稀看见两三条菜花蛇匆匆游离。

    “老娘嘞!”铜环三六感叹一声:幸亏不是什么毒蛇。

    但他们却已经暴露在了桃源寨巡逻的稽查队员眼中。

    好几个人同时道:“什么人?!”

    铜环三六立即晃熄了火折子。两人所在的位置一片黑暗。

    然而稽查队员却并未放弃刚刚发现的线索。当即有人抄起火把,匆匆朝铜环三六刚才待过的地方赶过去。

    今晚负责值夜的稽查队长是王二郎。一旦发现正对寨子的山坡上有情况之后,他立即发出讯号,要求稽查队分布在整个寨子的巡逻队立即出发,巡视各处战略要地、关键岗位。

    同时他留在原地等待前往山上查看的几个稽查队员的回报,警惕地防范各种调虎离山的企图。

    不一会儿,山上的人下来,手里拎着一包东西,向王二郎回报:“队长,没发现人,应当是早就跑了,只有这么一包东西留在地上。”

    王二郎心地开包袱,见到了里头装着的包子,早已经冷透了,但是轻轻捏开,还是往外滴油,闻起来也能闻到些许肉香。

    “将这个立即送去潇湘书院,给桂教员进行化验。”王二郎严正警告,“你们千万别贪嘴,可能有毒。如果我猜得不错,是用来毒狗子的。”

    他手下的稽查队员听到类似“化验”这样的高级用语,立即肃然起敬,大声:“狗子这么可爱,谁敢毒他们就是与俺们稽查队过不去。”着便提着包袱去了。

    王二郎留在原地,心里一阵激动,又是一阵紧张。他意识到,此前贾放提醒过的,可能会有山匪前来桃源寨“踩盘子”的事,现在终于发生了。

    桃源寨面临威胁,但也正是他王二郎能站出来保卫家园的时候。

    他面上没有多露半分多余的表情,只是冷静地扫视村寨对面的山峦,一遍又一遍。

    桂遐学的“化验”没有花费多少功夫,没过多久,王二郎的手下就跑回来告诉队长:“桂教员了,砷化物遇白银会变黑,确认有毒。那些包子已经由桂教员拿去做‘无害化处理’了。”

    这名稽查队员挺胸凸肚,应当是觉得从桂遐学那儿学了那么多的专业术语,自己的水平也提升了。

    王二郎点点头,道:“今晚要辛苦大家,你们在这里好好守着,我去夜练的地方看看去。”

    所有的稽查队员都挺着胸应了。大家跟随王二郎的时间愈久,愈是知道这个队长的脾气,越是遇事,就越不能慌,越不能怂。

    王二郎当即沿着桃源寨中的道路,往桃源寨的腹地移动。在那里,早先桃源寨收拾了一大片空地出来,作为演武场。

    这演武场四周都亮着沼气灯,这种灯也颇神奇,点亮之后完全不用人看顾,一夜通明,第二天早上将灯熄灭了就行。

    这沼气灯上还安了灯罩,即便是下雨,雨水也不会对照明存在丝毫影响。实话,王二郎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夜间有路灯照明的日子,若是让他再回到当初那种四处黑黢黢、暗沉沉的环境里,他会觉得生命里严重地少了点什么。

    有了这些沼气灯,白天里为了生计各种忙碌的乡民们便有机会在晚上操练保卫家园的各种本领。

    被沼气灯照亮的演武场里,寨子里的青壮正在轮流尝试投掷标枪。

    他们的标枪其实就是长竹竿,竹竿前端被削成锋芒尖利的尖端,竹竿内则填进了石子,增加重量,一杆杆都非常趁手。

    几个掷这种标枪掷得非常远的乡民正在向大家分享经验:怎样瞄准头,怎样使用腰力把标枪掷得更加远一点。

    乡民们见到王二郎过来,纷纷招呼:“王队长!”

    王二郎点点头,对众人:“我看你们练得很好,大伙儿加油!”

    他很沉得住气,又看了一会儿,才补充道:“再加把劲儿。大家伙儿现在练的,许是将来不久就能用上了。”

    听见王队长这么,乡民们顿时放下了手中的标枪,朝王二郎围了过来:“队长有什么发现?”

    王二郎轻描淡写地:“也没啥,就是今天发现了有人过来踩盘子。”

    看来是真的有人盯上桃源寨了。

    “所以我受贾三爷之托,来问大家一句,有学过射箭的没有,学过的到我这里来。”这是贾放之前交待王二郎的,是一旦发现有人桃源寨的主意,便立即把专门受过射箭训练的人都挑出来。

    登时站出来二三十号人——比王二郎想象得要多。这些人大多是山里的猎户,或者曾经当过猎户,因此才有一手射术。

    甚至还有桃源寨的土著提醒王二郎:“王队长,回头我再去村里问问,我们桃源村,有不少姑娘家也是会弓箭的。”

    王二郎点点头,心里却想绝不能让姑娘家冲在前头,到时候让这些稍许会武的姑娘们负责保护妇孺便是。

    他把这些猎户都挑出来之后,问他们:“你们有多少趁手的弓箭?”

    猎户们:“最紧要的是弓,那是吃饭的家伙,俺们人人都有。就是箭……不晓得来不来得及制,能制多少。”

    王二郎对此心里也没数,只:“这些贾三爷一定会安排。来,咱们先自己预备上,大伙儿也找个靶场,没事练练准头。”

    一切都安排下去之后,王二郎没忘了嘱咐大家:“最近都把自家狗子喂饱一点,今儿刚发现有人摸到寨子附近,用那下了料的包子喂狗子。大伙儿可千万别着了道。”

    顿时有人笑道:“知道了,队长。只不过咱们家的狗子现在也嘴刁了,就算是喂它啃骨头,也要在上头洒点辣子才肯啃呢。外头来的包子,恐怕也馋不到咱们家的狗子。”

    顿时一阵哄笑,人人都自家的狗子现在也是这个脾性,专捡那香辣口味的吃。原本稍许有些紧张的气氛登时松弛了一点,随即各人继续去刻苦练习。

    王二郎道一声“辛苦”,便继续在寨子里巡视各处出入口。

    刚才最令他最为心安的一句话,就是他自己的,“贾三爷一定会安排的”。王二郎和整座桃源寨的人一样,把贾放视作他们最为可靠的后盾。

    可是谁知道贾放这时候正在武元县城里发脾气跳脚,他就差指着鼻子骂了:“有你们这样带兵的吗?有你们这样做军需官的吗?——这样的装备,你们是要让当兵的果奔吗?”

    贾放脚下,丢着一袭破破烂烂的软甲。

    虽然他节度使府署里的官员们听不懂“果奔”二字,但见到了这副到处是洞、拎起来像个网兜似的软甲,都大致能明白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