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回……回贾大人的话, 大营的库房,就……就就都是这样的兵甲了。”从平南大营赶来的军需官结结巴巴地向贾放陈词。
贾放登时气笑了,道:“本官上次问你的时候, 一问军需可还充足,二问兵器与装备可还趁手, 三问士兵人数可与在册人数对得上。你当时是怎么回答本官的?”
那个军需官登时朝前一扑, 跪倒在贾放面前, 答道:“报喜不报忧嘛!大营里一向是这个规矩。”
贾放将后槽牙磨得咯咯响, 心里真想将对方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一遍。“现在倒是知道要报忧了?”
他前日里派人前往平南大营调用军需, 也就是为武元县和桃源寨征用一些必要的兵器与装备, 谁知道, 偌大一座平南大营,送来的竟然是朽坏不堪,拎起来像是网兜似的软甲, 还有一百枚长矛、一百枚长刀。矛尖与刀身都锈迹斑斑, 贾放真的很怀疑, 这些兵器是不是一上磨刀石,马上就能崩断了。
原本就算不指望平南大营能够给他拨人,但至少指望对方能够提供一点兵器和装备。
现在可好,对方一句“报喜不报忧”,就想把身上的责任轻轻地卸去。这导致贾放非常想骂人——这就好比设计师、建筑团队已经全都进场了,却发现运到现场的建筑材料不仅少得可怜, 而且全都货不对板。这还建个什么工程?豆腐渣工程吗?
“对不住,往后的一段时间里, 就烦劳你留在武元县里。本官这座节度使官署若是不保,你也休想保住这项上狗头——把你比作狗,这还侮辱了谁呢!”
谁知军需官误解了贾放的意思, 竟然手脚并用,爬到贾放身边,响亮地“汪汪”了两声。
贾放登时伸手掩面:不,他没有在这里,也没有见识到这样的马屁精——
待抬起头,却见面前一群官员,甚至包括南方大营的将官,都似笑非笑地望着贾放,单看他如何应对。
贾放甚至没有思索,便朝那军需官虚踢一脚,怒斥道:“给本官起来!纵使你不把自己当人看,本官可没想着要和狗一起开会!”
那军需官纵使老脸如城墙般厚,此时也耐不住红了脸。
“且先将你的罪过寄下,待此次山匪缴清,论功行赏之时,再一一清算。”
吃空饷、瞒报军需的弊病在平南大营由来已久,若是直接杀了这个军需官,估计他到了阴曹地府,也要向阎王投诉的。现在贾放声明此前的渎职之罪一定会被清算,同时也给那军需官留下了一条将功补过的缝,那军需官连忙爬起身,满脸惶然地低着头缩在一旁,静听贾放示下。
“南夷调兵的情形,可是已经听清楚了?”贾放问一名叫做吴申庸的平南大营将官,此人虽然名叫“无甚用”,但该听的还是都听清楚了,顿时回答:“已经探明,南夷共调动了三路大军,共九个兵寨的兵力,朝我国境袭来。”
南夷喜欢“九”这个数字,每个兵寨的兵力号称“九千人”,因此九个兵寨就有八万多的兵力向国境上的三关两寨袭来。
但这和平南大营的人数一样,都有点儿水分,因此南夷出动的兵力大约也就在两万七千人左右的水平。
“三关两寨,平南大营至少要留两万兵力。”吴申庸诚恳地向贾放请求,心里也十分担心,这个生得如一朵花朵般鲜亮的少年高官,会否为了他自己的安全,把平南大营仅剩的一点兵力全部调往永安州——那可真是捡了芝麻,掉了西瓜。至少平南大营的人是这么认为的。
南夷有象兵,大象皮糙肉厚,在战场上冲杀起来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三关两寨,任何一处失守,国境之内便很难再有这样的关隘能够让南方大军据险而守。
而且失土的责任是贾放也担不起的。
“三关两寨的军需是否也如此?”贾放赶紧问,伸手指着地上那一坨破破烂烂的软甲。
吴申庸没想到贾放关心起这个,愣了一下才答道:“边兵镇守关隘多年,武器与兵甲一向时时保养,倒没有像大营中这样急缺……”
贾放顿时舒了一口气,道:“这就好。”
军方的几个将领顿时相互看看,心中都对贾放生出好感——别看这名节度使年轻,可也是知道轻重缓急的。
贾放可不知道他这舒的一口气已经帮他赢得了一部分军方的好感,他顿时点头:“准你等所议,平南大营两万边军,调往三关两寨,抵御南夷大军。”
“派遣夜不收在十个州县中侦查山匪的痕迹。永安州尤其留意‘铜环三六’的踪迹。平南大营余下的兵力暂且机动,随机应变。”贾放宣布了目前的兵力分配结果。
面对区区山匪与南夷,偌大的平南大营竟如此捉襟见肘,这与官员大量吃空饷不无关系,但是现在战事就在眼前,就地调查惩处显然已经做不到了。唯有让军官们心中有数,这件事他之后一定会追究,而现在勠力向敌,或许有一丝丝将功赎罪的可能。
“而你,留在武元县!”贾放告诫那个军需官。这军需官姓薛,单名一个景字。薛景听见这话,登时苦了脸,躬身道:“是!”
*
不久南方各州县的情报聚拢到一处,终于绘出了这次南方“铜环三六”反叛的全貌——铜环三六总共出了两个寨子,八千人的兵力,着为兄报仇的旗号,五千人逼近永安州;三千人向邻近的永宁州攻去。
贾放看到这人数的时候,直觉冒出一句:“不可能!”
此前没有一点风声,南方州县里突然悄无声息地冒出八千山匪——试想这山匪平时吃啥、喝啥、住在哪里?他们如果是寻常百姓,官逼民反,那么他们的家眷在哪里,妇孺在哪里?这些都没有,又怎会是寻常百姓?
这凭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八千山匪,直接验证了此前他听到过的传闻:这些根本就不是什么山匪,而是某些人养的私兵。
这山匪的出现,将给贾放在南方的名声带来极坏的影响。此前他在桃源寨和武元县所做的一切改革,马上变成了“弊政”与“苛政”,成为了官逼民反的理由——可笑贾放这都还没有怎么在整个永安州大展拳脚,他只动了武元县的土地所有权,就引来了这么大的反弹?!
——某些人这是多恨他,多盼着他赶紧走呀!
贾放已经能够预想到,南方这一闹“山匪”,京里都察院会怎样给他扣各种大帽子了。
而贾放原本就不是个愿意掺和政治事务的,京里的各种压力估计得由他老爹贾代善替他顶着。
好在除了贾代善之外,夏省身老大人待在武元县,亲眼见证贾放的各种所作所为,也能为他提供一些言论上的支持。
于是,贾放索性和荣府里了招呼,这一段时间里连大观园都不回,将全副精神都放在武元县和桃源寨抵御山匪的工作上。
*
正如早先南永前预测的,平南大营里预留的一万兵力,必须分出两部分给永安州府和永宁州府,保证两个州府里大量百姓的安全。剩下能支援武元和桃源的兵力少得可怜。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永安州正好位于平南大营到武元县的路上。平南大营的兵力过来可以先驻扎在永安州,然后再视情况增援武元县。
武元县这时开了县库,将县城里所有可以用于防御的兵器全部取了出来,分发给县吏、衙役和民夫。这些兵器有些甚至是三十年前留下的,在那个倒霉军需官薛景的带领下,着铁匠和木匠将这些兵刃一一修缮到能用的状态。
守城能用的武器除了这些兵器之外,就是将民房拆除,拆下来的滚木礌石。现在武元县还没有遭遇大规模围城,倒也不必急着拆房子。
同时县库敞开,大肆存储百姓们从各处送来存粮——武元县有过被围困半年之久的历史,这也证明,只要武元能够储够粮草,有城墙庇护,城内又有水井可供吃水,百姓们躲在城里,撑个半年应当没有什么问题。
每次武元百姓们路过武元县正中的文庙,看见那节度使府署的大招牌,心里都能略感轻松:毕竟平南节度使大人的府署也在这儿,就算是山匪真的人多势众,那朝廷也一定不会不管贾放贾大人的吧?!
贾放却并不总是留在武元县里。他已经收到了滴翠亭送来的情报:确认桃源寨将是铜环三六的直接攻击目标。
滴翠亭已经探明:铜环三六的人近来清空了桃源寨附近一座村落,驱散了那里的百姓,进驻了八百至一千人,就躲在那村中。据铜环三六本人很可能也在那里。
贾放看到情报也不免感慨:用这种手段,驱散一座村庄,躲在那里,准备攻击,更加证明那绝对不是山匪,而是私兵——只不过他们刻意躲在附近等待,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行藏。
要知道,桃源寨和周围每个村落都有密切联系,那个村的百姓,从哪一天开始,突然约好了不来赶集,桃源寨不用想也知道那里出了问题。
贾放决定马上赶回桃源寨去——毕竟那里是他最重要的根基。
他将武元县城的事郑重托付给了郑伯宜、南永前和袁化——当然前面两位是主要的,但是不带上袁化也不大好意思。
他没忘了嘱咐人照料夏省身老爷子的身体,也没忘了让滴翠亭的人继续暗中盯住刘家和赵家。但是无论旁人怎么劝,贾放都拿定了主意不动摇,他不能留在拥有城墙的武元,他必须去桃源寨。
早先被贾放骂得狗血淋头的军需官薛景,听了节度使大人即将赶往桃源寨的时候彻底被震惊了——贾放贾大人……就真的,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吗?
对方是山匪,是数以千计的山匪——或者比这更糟糕,是专门为了对付贾放而存在的私兵。
薛景也没顾上贾放依旧不待见他,在贾放离开武元之前,坚持和贾放见了一面。
“贾大人,贾大人……您等等,人想问您一句话……”薛景大声。
贾放带着贾乙和丙丁,正大步流星地赶向“武元——桃源”的车站。听见薛景的喊声,贾放竟破天荒地停下脚步,表示愿意聆听他的问题。
“贾大人……”薛景赶上贾放的时候,已经连呼带喘,上气不接下气,喘了片刻,才总算匆匆忙忙地问出了他想问的那个问题。
“您……您明知桃源寨是山匪的目标,您为什么一定要去呢?”
贾放着实没想到,这个曾经在自己面前学狗叫的军需官,竟然追出这么大半里地,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为什么一定要去呢?
是因为桃源寨是他的根基之地,有重要的利益在那里,不能舍弃吗?
还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贾放突然笑了,他想起了刚刚认识四皇子周德璋的时候,对方曾经随口过的一句话。
——不想做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那是因为本官……因为我,不想做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人的一生中,总会有那么一些时刻,被内心的渴望在背后轻轻地推着,身不由己地向前走。不能停,也停不下来。
“桃源寨需要我,所以我会在那里,就这么简单。”贾放笑着对薛景,“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也会明白。”
薛景似乎听明白了,又像没明白,迷迷瞪瞪地站在当地,眼见着贾放带着两个随从越去越远了,突然想起了什么,快步敢上前,大声:“贾大人,贾大人,下官有一策,愿献于大人!”
贾放已经走进了停泊在木轨上的有轨车驾。马车夫一直坐在驾车的座位上等着他们。
这是“武元——桃源”的最后一班有轨马车,这一班之后,无论是武元还是桃源,两处都会进入战时状态。
人们原先的生活状态将被彻底改变——桃源寨不再办集市,每天往返的邮递员也不再穿行于各个村寨,桃源寨那座终日隆隆响着的水车,也将无人照看,无人利用它的动能远远不断地纺出纱,织出布匹……
生活从此便不同了。
但是每个人都能做一点什么,力争让生活早日回归正轨。
这名曾经窝囊无比的军需官薛景,此刻大声朝贾放呼喊:“贾大人,请您等一等!”
贾放终于再次停下脚步,扭头望向薛景。
“大人,下官有一策,献于大人,或许能有些用处。”贾放停下脚步,薛景却反而有些迟疑。
“吧!”贾放展颜一笑,是他那招牌式的坦白笑容。
“下官以前也曾经历过军需不足,军中士兵没有软甲护身的情形。后来军中曾经临时使用竹篾编的蔑甲护住要害部位,蔑甲轻便,编织细密之后对于防护蛮人的竹箭、竹矛,都有一定的功效,不能百分之百能防住对方的攻击,但是穿戴蔑甲的士兵,比没穿戴的存活率要高上不少——”
听见“存活率”三个字,贾放已经觉得这个军需官肚子里可能有点料。他冲薛景一拱手,道:“多谢!”但随即想起历史上某个经典案例,赶紧又问:“火烧藤甲兵那种?”
薛景摇头:“不是藤甲,不用桐油浸的那种,只是用竹篾编成,里外总共三层,护住要害脏器,套在士兵身上,就算是有所损伤,也不会是致命伤,士兵活下来的机会很高。”
“人这话也没有什么根据,只是将以前的一点点经验与大人知道,”把一堆话完,这薛景依旧惶恐得要命,躬身对贾放道,“若有唐突之处,请大人勿怪。”
贾放已经明白了这个军需官的无奈与挣扎,于是也伸出双手,向薛景长长一躬,一揖到底。
“薛大人言重,容易此法能奏效,本官感激无尽。”
“很高兴见到,薛大人,终于也不愿做一个终生碌碌无为、微不足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