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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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武元县衙开堂公审刘家族长刘士翰、刘家上任县吏刘士林与刘家现任县吏刘名化。

    县里去旁听的人不少, 怎么刘家都是大家,把持一县钱粮多年——现在的县尊大人有这个魄力敢动刘家,本身就是一件稀罕的事。

    除了瞧热闹的平头百姓, 来的还有很多县里的大粮户。之前他们对刘家深信不疑,认为这次匪患过去, 上头对袁大人和贾大人的处罚下来, 这武元县地方上就能回归从前, 他们能拿回失去的田, 也只用交以前交的那一点点税。

    但是公审一开始, 县尊大人亲自宣读律例, 向百姓解释以“飞洒”“隐田”“诡寄”这类的手法因何违背国家律令, 又应当如何惩罚。

    袁化这律令一念,县衙跟前跪下一片。好多粮户口口声声地道:“青天大老爷,我等也不知竟有这般严重, 都是刘士林/刘名化欺骗我等, 求大老爷明鉴!”

    这些粮户自然知道以这等手法不合国家法纪, 但是胥吏们从来不会告诉他们违法犯纪的成本有多高,后果有多严重。现在一旦听清楚,一个个便都吓怕了。

    袁化便摆出一副父母官的姿态:“原本见违法规避粮赋徭役者甚众,本县着实心痛不已。今日方知乃是县衙中的狡吏把持地方,欺上瞒下,骗尔等行此违纪之事, 并从中收取好处。”

    一听袁老爷起这个,粮户们纷纷醒悟, 顺着袁老爷的话,一起指责刘家,当时收了自己多少的好处。

    除了这些大粮户之外, 在县衙外旁听公审的,还有一群在“丈田”之后占了便宜,抢到了隐田,或者从举子、生员这样的豁免户手中领到了田种的农户,一听县尊大人解,登时得意非常——我按律缴粮我骄傲,可不比那些偷逃粮赋徭役的。

    这边看看大众的情绪差不多了,这时,李师爷来到堂上,宣读了县吏刘名化的证词。证词之中,指刘家的族长刘士翰与刘家上一辈的钱粮书吏刘士林心怀怨望,诅咒县尊,并且在县中散布流言,是匪患是因县尊袁化而起。

    粮户们恍然大悟:原来刘家的只是流言,并没有什么根据。

    谁知后面还有猛料,李师爷继续念刘名化的供词,念到刘家策划放火烧了县衙,将县衙中丈田后新制的鱼鳞册销毁,将地契的留档全部烧毁,逼迫县尊宣布所有新颁发的地契作废,一切土地归属,以此前丈田之后刘家编制的鱼鳞册为准。

    李师爷一边念,跪在大堂上的刘士翰与刘士林便回头去看刘名化。如果眼神真的能变成刀,那么刘名化身上早已千疮百孔。

    可是刘名化心里也很委屈啊——这一番话不是他自己招供招出来的,而是县衙的人先调查出来了再让他供认,他……他还有什么好的?

    大粮户们早就听过刘家的承诺,此刻听了这种承诺,竟然是依托在火烧县衙这种十恶不赦的大罪之上,早已吓昏了头,一个个在堂下先为自己求起情来了。

    “县太爷,这都是刘家自自话,跟咱们无关那!”

    “是呀,我等草民可从不知道刘家背后竟动的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万万不敢与刘家同流合污的……”

    刘家这火烧县衙的算,不仅吓坏了大粮户们,还激怒了另一批人——就是那一批在土地重新分配的过程中获得了利益,获取了新的田地,并承诺了会按照律法上缴粮赋的那部分农户。

    俗话,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刘家要让一切回归从前,在维护了大粮户的利益的同时,也一样断了这些粮户的财路。

    堂下听着的一个个便都急红了眼,高声怒骂着。甚至有人眼瞅着堂上的衙役没留意,便冲进了武元县的大堂,抓住刘士翰刘士林他们几个,就是一阵撕扯。

    待到衙役将这些冲进公堂的乡民驱逐出去,刘士翰与刘士林等人已经被撕得头发散乱,一个个如同蓬头鬼似的。以前刘家族长、族老的尊严早已无影无踪。

    袁化登时一拍惊堂木:“关于此事,尔等还有什么好的?”

    刘士翰被一顿撕扯,受了惊吓,此刻一个字都不出来;但是那久在公堂之上,见识过这种场面的刘士林却顶住了压力,嘶声道:“县太爷,难道现在,话也是犯罪了吗?”

    袁化顿时一噎。

    刘士林继续:“人肖想了一下隔壁钱庄里放着的银两,是否就犯了偷盗抢劫之罪?肖想了一下邻家水灵灵的闺女,是否就等同于犯了那见色起意强迫她人之罪?袁大人,请您指出来,这朝廷律例上,哪里写着这一条?”

    袁化与刑名师爷李有为看了一眼,两人都感到有点儿棘手。

    县里对刘士翰刘士林的指控是“密谋”火焚县衙,已经有了供词与人证。但是刘士林非把这成了是“肖想”,也就是只想了想,根本没有动手实施犯罪,要是这样也能定罪,这普天之下,可以进大牢的人便多了去了。

    然而县衙外头的闲人们却听不懂这个,一群人只往外吆喝:“快听,那刘士林一把年纪了,还在肖想刘家隔壁的大闺女——你们谁快去知会一声,别让这老色鬼得逞!”

    刘士林听见了,也忍不住嘴角一抽,抬起眼直视袁化,那意思就是:你看看,你治下的百姓,都是这样的愚民。你一聪明人,为何要和聪明人过不去。

    袁化登时奋力回瞪一眼,似乎在:就是因为这世上你这样的“聪明人”太多,因此要有人出面维护天理公道,才有了这种场合,才有了这样的公审。

    刘士林发髻都被扯散了,此刻蓬头垢面地跪在堂上,却依旧懒洋洋地笑,脸上写满了“你奈我何”的快意。若不是袁化心里有数,恐怕早就被这家伙的笑容逼疯了。

    这时李师爷过来向袁县令请示:“是否宣那人……那人上堂?”

    袁县令点点头,用怜悯的目光看看刘士林。

    于是李师爷高声宣:“宣证人刘立兴上堂!”

    刘士林听见这个名字,浑身一震,脸立刻白成一张纸。随即他眼中出现恨色:那个子,那个叛出家门的年轻人,如果刘家没有好下场,那他也一定不会有好结果……

    听见这个名字,多少知晓些刘家内情的乡民们一时也耸动起来。话,这刘立兴的辈分和刘士翰刘士林差了不知道多远,如今刘家这是……起了内讧,自己人指证自己人吗?

    若是如此,这刘立兴岂不是以下犯上,以辈之身,指证长辈,指证家族,这种事若是能让它发生,伦常何在?

    话间,刘立兴便上堂拜见县尊,双膝跪下之后,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给李师爷,道:“民刘立兴,今日上堂,便是献上这一本十年前刘家隐匿的鱼鳞册,作为呈堂证供。”

    十年前武元县衙就失过一次火,在那场大火之中,存放在县衙中的档案与鱼鳞册被烧。人人都传刘家手里还留了一本,但谁也没有证据。

    如今这本鱼鳞册,却被刘立兴献到了堂上。

    于是人人都开始了联想。

    这刘士林刚刚才过,他密谋火烧县衙,销毁县衙中留存的鱼鳞册与地契只是一种“肖想”,并非已经实施了犯罪,因此定不得罪。

    可是转眼就出来了刘家自己人作为证人,拿出了十年前那场县衙大火之后,刘家隐匿在手里的鱼鳞册。

    顿时所有人都开始联想:谁这刘士林只是想想而已呢?

    那边李师爷接了鱼鳞册,假模假样地拿去验了一通,然后“惊讶”地对县尊袁化:“哎呀,大人,这真的是十年前县里被烧毁鱼鳞册的副本,有县里的印鉴在上面。”

    一时众人大哗,马上人人都能当县老爷断案了:“十年前,十年前定是刘家放火烧了县衙!”

    “不然还能有谁?这不还留了副本在自己手里吗?”

    这时,刘立兴突然俯身向袁县令拜了一拜,大声道““民惟愿大人对刘家网开一面。刘家并非人人有所企图。当年之事,参与者也只有寥寥数人,望大人明鉴!”

    袁化点头,道:“这是当然。本县的职责,便是罪有罪之人,而切忌牵扯无辜。”

    刘立兴这才起身,得了县尊允许,站在大堂的一边。

    刘士林跪在地上咬牙切齿,突然冲这个太侄孙就啐了一口道:“你别以为你会有什么好下场——丈田的时候你全程都在,若论犯事你也头一个跑不掉。”

    堂下顿时有人道:“你们瞧,这刘家的族老,竟然不想着维护自家的子弟——”

    “这时当然的,你没瞧见那刘家的子弟大义灭亲,上来告发了自家的族老吗?”

    “摊上这种族老,年轻后生想告发出首,怕也是人之常情。”

    刘立兴则面无表情,站在一旁,漠然望着自家的太叔祖——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污点证人,他从进入武元县衙的第一天起,就已经与“滴翠亭”搭上了关系。刘家做的一切,其实都是通过他,点点滴滴地汇总到“滴翠亭”那里的。

    他最初的想法,只是不想让刘家连累了娘和妹妹而已。

    但在刘家把他妹妹强嫁去赵家的那一天,刘立兴姓的这个“刘”字,已经和刘士翰刘士林他们的“刘”姓,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一时袁化袁老爷又宣了好多“人证”上堂,问清楚了十年前的那桩“火杀县衙”案。

    谁也没想到这次公审的走向,很多人都等着看县太爷审出刘家“通匪”之罪的,谁料到审出了十年前的陈年旧事,将刘家贪赃枉法,借势敛财的罪证坐得实实的。

    最后,袁老爷大声问刘家几人:“尔等还有什么想的?”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以及县衙外不少粮户愤怒的呼声。

    “若是你们知道什么,能够为本县排忧解难的,或者出首告发其他有切实罪证之人,本县念在刘士林、刘名化两位,在本县操劳多年的份上,或可对你们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袁化走到三刘面前,轻声道。

    三刘都直挺挺地跪着,刘士翰低着头,刘士林使劲儿绷着脸,而刘名化目光游移,一直在往两个叔父那里溜。

    然而刘士翰刘士林不做声,刘名化自己做声也没什么用。

    袁化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看起来,三位是铁了心,其他什么都不肯招了?”

    刘士翰闭着眼叹了一口气,而刘士林则道:“县尊大人什么,草民不明白。”

    袁化点点头,道:“本县明白了。”

    他抬头,唤过几个衙役,道:“证据确凿,先将人犯押入大牢。”

    衙役们将刘士翰和刘士林从地面上毫不费力地拽起来,这时刘家的两个族老都在往外看。其中刘士林捕捉到了某个人的眼神,对了一眼,然后露出了乞求之色。

    随即三刘都被押了下去。

    武元县衙跟前,早先与刘士林对视了一眼的,正是赵家家主赵四强。两家婚姻未成,赵四强也怨气不,但是此刻见到刘家的族老明知自己身犯重罪,竟然也还硬挺着不肯把赵家招出来,那就是在拼命表态,求赵家拉刘家一把,城破之日,不要让刘家太惨。

    赵四强头一低,就从人群里挤了出去。他心里很清楚,刘家这是拼了命在保赵家。

    但未必就意味着赵家要回报刘家——反正刘家两个老不死以后不死在牢里也会死在法场上。两个死人的请求,即便答应了也不会再给赵家带来什么好处。

    赵四强不免得意,甭管到时他需不需要护佑刘家,但从现在来看,一切如常——赵家的秘密还好好地隐藏着。

    县里轰轰烈烈地举行公审,却只是审的刘家之前的那些破事,与通匪无关。

    刚好之前刘家和赵家破了一门亲事,撕破了脸,便越发不会有人怀疑刘家与赵家的关系。

    赵四强想到这里,越发的满意。

    武元县城下,山匪的第一波攻势退去,眼见着人人都开始放松警惕,城外的百姓正在将此前搬进县城救急的粮食再搬回城外去,那些村寨被烧被毁的已经开始急吼吼地重建家园。

    人人都以为匪患已经在“英明神武的贾大人”和“勤勤恳恳的袁大人”的带领下完全消弭了。

    赵四强等待的正是这个机会。

    当初刘家的族老得对:贾放不能留在南方,而袁化不能留。

    南方十个州,这么多人的利益,足以让他们孤注一掷,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赵四强心知:这事已经谁也阻止不了了,他赵家也不能。再他赵家算什么?可能只能算是这偌大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战局一起,便只能突出一骑,冲锋陷阵,从来都身不由己。

    *

    铜环三六这时也已经逃到了永安州附近,与大队会合。他兀自后怕不已。

    “你们是没见过,一股幽蓝色的火焰冲向空中,随之是‘砰’的一声巨响——我的耳朵几乎都要聋掉了。”

    虽然这次山匪们起事,的就是铜环三六的旗号,但实际上铜环三六在山匪之中只是一个人物,连他出来的话,都没有什么人信。

    “是过年放炮那种响声吗?”有同伴问。

    铜环三六登时“瞎”地嘘了一声,:“就是在你耳朵旁边响的炸雷。得亏我当时离得远,那附近的几十个兄弟,都被炸得尸骨无存。但那还算好的,最惨是那些被烧了半边,偏偏又没死,死不得活不得,连话也不得,只能看着旁人,求给一个痛快——”

    “铜环三六!”登时有人怒喝一声,“你这臭子,别动摇军心。”

    “桃源寨去了八百人,最后只回来四五百,你我动摇军心?”铜环三六心想,自己明明是山匪,军心是个什么东西?

    “铜环三六,去帐外领十军棍!”上头盯着他,露出嘲讽的笑容,“还真把自己当一号人物了?”

    于是,可怜的铜环三六只能出帐,挨了十军棍,一瘸一拐地回来,发现晚饭都被别人抢没了,自己只能生饿一夜。

    “以后再也不敢桃源寨的事儿了。”铜环三六嘟哝。

    “之前没人信你你偏还,依我看啊,你这人就是嘴贱!”同伴呛他一句,自行去睡。

    铜环三六郁闷非常,只能忍着饥饿,死撑着闭上眼睛。他一闭上眼,脑海里就出现桃源寨那个地方,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处处都不同寻常。

    铜环三六一点一点地回忆那些不凡之处,似乎也没那么饿了,但桃源寨这座寨子更加深刻地印在了他心里。

    第二天,山匪们集合,聚在一起约有四五千人的山匪,人口已经堪比一座山寨,再加上他们拥有各种不错的装备,实力已经堪比一对官军了。

    这时他们收到了上头的号令:转道,前往武元县。

    铜环三六大吃一惊:这是……又杀了个回马枪,他……他可能又会见到桃源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