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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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股山匪来袭之日, 四野乡邻,全部涌至武元县城避难。武元县关闭了四方城门,县里派了乡勇在城墙上来回巡视。

    见到武元县下辖的村镇方向, 有屋舍被点燃了腾起青烟。乡勇们即便气愤,也无可奈何。

    山匪们耀武扬威地从武元县城跟前路过, 折向桃源寨的方向。这消息报到武元县衙, 先将袁化吓了个半死。他守土有责, 护卫府署设在武元的正二品大员也一样有责。

    倒是郑伯宜和南永前更镇定些, 只道贾大人在桃源寨早有准备, 不至于为这等山匪流寇所困。

    刘家原本就在武元县城内有一座大宅。这时也和其他大户一样, 将刘家的老弱妇孺全都聚在刘家大员里, 大门紧闭。年轻力壮的子弟全都纠集在一起,发给兵器,万一武元城破, 他们就会拼死护住刘家的妇孺。

    大约在刘家那些族老看来, 这武元县城里, 只有刘家的妇孺是妇孺,至于旁人家的妇孺应当如何,刘家根本不在意。

    族长刘士翰带着族老们在刘家大宅内巡视。见到年轻的子弟们大多面露紧张,刘士翰便温言安慰:“别怕……武元有城墙在,必定能撑上一阵。”

    纵使赵家要里应外合,骗开城门, 开头也总得守上几天,装装样子。

    “守城的日子很是煎熬, 三十年前在城里守了大半年,才等来了援军。那时城里的粮食全都吃光了,全城都在饿肚子, 拼命忍着。好几家大户都在商量,是该冲出去还是该易子而食……”刘氏族长和他几个兄弟都是经历过当初那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这时复述出来,刘士翰面色沉重,刘士林脸上的肌肉则在一跳一跳。

    刘家子弟们却多半被这可怕样的前景给吓住了,年轻人们手中拿着防身的武器不知所措。

    刘士翰只得道:“这次不会……这次一定不会的。”

    这次赵家一定会想办法开武元县的城门,因此痛就只痛那么片刻,事情就过去了。

    确实如他所言,这次的山匪,似乎对武元县坚固的城墙比较忌惮,三三两两地聚在城外看了看,便慢慢向桃源寨那个方向过去了。

    刘士翰得到了外头传来的消息,心里大声叫好:好一招釜底抽薪之计。

    武元一带的变革始于贾放,而贾放来自桃源寨。山匪们毁了桃源寨,便是断了贾放的根基。

    于是刘家便安安心心地留在武元县城中,等待来自桃源寨的“好消息”。

    当天下午,桃源寨便响起了三声巨响。武元县城里也听得一清二楚。在那之后,桃源寨方向便不断有受伤挂彩的山匪从桃源寨的方向逃过来,逃到武元县城下,竟然也不敢停留,似乎吓怕了似的往来路逃去。

    当晚,桃源寨方向出现了火光,但火势不大。时常往来桃源的人上了武元县城的城墙看过,是木轨被点着了,但除此之外好像并无大碍。

    有几十名山匪相互扶持,沿着木轨点燃后的火光逃到武元城下,然后横七竖八地躺下,看情形似乎一动也不想动。

    来自平南大营的军需官薛景将这情形报给了县尊袁化,袁化便命令悄悄开武元县的一处城门,乡勇出城,将这几十名山匪一口气全部擒下,带回城审讯,才知道这一群山匪在桃源寨受到了“重大挫折”,没捞到半点便宜,甚至连今日的口粮都未抢到,饿着肚子从桃源寨退出来。

    消息在武元县城里传开,百姓们笑逐颜开,都道:“节度使贾大人嘛,肯定是有几把刷子的,否则人家这么年轻怎生当上的这节度使?”

    随着这一波山匪的退却,武元县重新大开了城门。原本在城中避难的百姓返乡检视各地受损的详情,然后再回报到县里。邮政与各处商业也正慢慢恢复。

    这一次永安州的山匪,似乎雷声大雨点,被桃源寨迎头痛击之后,山匪们立即怂了退了。

    刘家几个族老,尤其刘士林,万万没想到山匪竟然如此不济,而桃源寨却又如此强悍。

    刘士翰与刘士林在刘家大宅里对坐着想了半天,刘士翰百思不得其解:“不对啊!”

    “你我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寻常的山匪……怎生连一个的桃源寨都奈何不了?”

    刘士林突然一拍桌子:“我知道了……”

    他话音还未落,还未来得及向族长解释他知道了什么,忽然,刘家大宅里乱了起来。四面八方响起了女人和孩子的尖叫声,紧接着是呵斥声和斗声。

    刘士翰与刘士林所在的屋子被“砰”的一声开,冲进来一个刘家子弟,大声喊:“太太叔祖,是县衙的人……”

    这是个年轻后生,话还未完,背后挨了一记闷棍,顿时向前扑跌,倒在刘士翰面前。

    两个县吏从门外走了进来,刘士林扶着桌子站起。

    若是换了从前,公门中人见了他这个老书吏,都会恭恭敬敬地行礼,叫一声“刘叔”。但是现在的县吏经过上次的换水,多半是手里捏着文凭的新人,不怎么吃那老一套,而且对以前衙门里的老人也不怎么再存着敬畏之心。

    两个县吏见到刘士翰和刘士林,看着他们年纪的份上先行了一礼,然后公事公办地道:“两位刘爷,县太爷请两位到县衙去,配合调查。”

    刘士翰哈哈一笑,道:“的那么客气做什么,直接县太爷定了草民的罪,要将草民擒到那衙门里去吃那大牢饭的就是。”

    谁知道那两个县吏摇摇头,:“县尊大人了,您二位现在还没有过堂,不能定罪,只是嫌疑人。”

    “嫌疑人?”刘士翰与刘士林两人相对望望,心想这名词倒是新鲜。

    “那他又难道过了堂了?”刘士林老于此道,当下指着背后挨了一棍的刘家子弟,“你们上来就?”

    两个县吏却道:“根据本县衙役工作手册第十七条,他刚才的行为属于暴力抗法,拒不合作。应当场给予警告,警告无效的,给予对方非致命的击。这些在刚才进门的时候已经都宣传过了,是他自己不听。”

    刘士林见眼前的县吏的一套又一套,心想这些家伙的确是和以前不同了。以前县衙的衙役要拿人,上来就是一顿暴揍,现在竟然还愿费这口舌那么多话——在寻常百姓看来,这些县吏的行为好像确实是更“上规矩了”。

    可是却欺到了刘家的头上,这种“上规矩”在刘士林眼里登时啥也不是。他支使两个子弟替他抵挡,然后带着族长刘士翰夺路而逃,从刘家祠堂后门冲出刘家——

    在刘家祠堂后门的巷子里,不知怎么就来了个挑水的汉子,见到刘家两个族老一路冲来,慌慌张张地,就将扁担横在了窄巷里。

    刘士翰喝令他赶紧转过来,那汉子惊慌之下,赶紧挑起扁担向另一边一转,谁知那水桶沉重,晃晃悠悠地转向令一头,那汉子竟停不住,让扁担再次拦住了两位族老的去路。

    刘士林看看身后追来的衙役,知道今次再难逃脱了,只最后对族兄了一句:“千万别招出赵家——”

    刘士翰马上懂了,还没来得及点头,就被自后而上的衙役们擒住,送进县衙大牢。

    这次刘家的首脑被堵在刘家大宅里,一锅端下了县牢。刘家的妇孺留在大宅里正手足无措的时候,刘立兴带着几个县吏进来,指点了刘名化、刘士林日常收藏文书与往来信函的地方,由那些县吏查抄出来,全部送到县里去。

    这时刘士林的浑家忽然尖声高喊:“刘立兴,你……你不得好死,你祖宗十八代,在地下都不得安生——”

    刘立兴眼神冰冷,朝妇孺之中这么一扫,顿时人人噤声,再也不敢开口。

    只见这刘立兴双眼的瞳仁稍微缩了缩,盯着刘士林家的,寒声道:“巧了,我也盼着我的祖宗十八代,在地下不得安生,上来好好问问你们,问问刘家的人,究竟是怎么把好端端的刘家毁成这样的!”

    刘士林家的这才想起来:他刘立兴的祖宗十八代,也是刘家其他人的祖宗十八代。

    “县太爷已经过,刘家族老犯事,其他人但凡不知情的,都与此案无涉。各位不用担心。”刘立兴的神情异常肃穆,将身体挺得笔直,“但是之后县衙可能还会请各位过去问案,作证。到那时,若是还有刻意隐瞒,藏匿赃物,甚至于做伪证的,哪怕是我……也完全帮不了你们半分。请各位好自为之。”

    完刘立兴就要走,谁知这时刘家有像他一样的旁支子弟,哭了起来,高声求道:“立兴……立兴,我们也想像你一样,离开刘家,可是没有去处……”

    刘立兴脚步一顿,回头道:“你们若真的有心,想要脱离刘家,可以考虑在这次匪患完全结束之后,申请迁往桃源寨。我可以为你们作保。”

    “但是迁往桃源寨的,仅限于‘核心家庭’,也就是一夫一妻两口子,再加上家里没成年的娃娃,旁的人就不许带了……最多带上没人奉养的老娘。”

    刘立兴解释完了“核心家庭”的意思,原本蠢蠢欲动的刘家旁支一时都犹豫了——这样听起来确实是脱离刘家的大宗族,但是只有一家一户的,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背后一点势力都没有,实话谁敢呀!

    刘士林家的登时尖声高叫:“瞅瞅,不过就是把你们都骗去了桃源寨。到了那里,人生地不熟的,还不是活活地被旁人欺负?”

    谁知刘立兴非常简短地了三点:“在桃源寨,第一,孩子免费上学,第二,大人由村里帮着找工,第三,搬去就发宅基地。”

    老天爷!竟然发宅基地——刘家那些旁支们登时全都心动了。刘立兴的前两项听起来确实很美,但怎么也不像宅基地这件事听起来动听。

    要知道,刘家的那些旁支们原本就都窝在刘家附近的屋里居住,有些还得花钱赁刘家的房子。近几天闹匪,大家更是没办法了,一起求着刘家人才挤到这刘家大院里来,更是只能在柴棚灶房这种地方随便找个空地容身。

    发宅基地,这种事听起来实在是……实在是太吸引人了。

    刘立兴的话非常简短,完就走,绝不多劝。这事儿也急不得,毕竟武元和桃源,现在都面临着匪患威胁,这事儿要等匪患过去,才能起。但是留在刘家大宅里的人,渐渐被分化成几条心。

    被桃源寨提出的优厚条件所吸引的刘家旁支,很快将明确摆出态度,他们将不再继续支持、包庇,刘家的那些族老,而是会渐渐向年青一代中新崛起的刘立兴那里靠过去。

    刘士林家的顿时伸出手捂住眼睛,知道被关在县衙劳力的那口子,这次一定凶多吉少——刘家的心已经不齐了呀!

    *

    很快,刘家渎职舞弊案专案组的组成员聚在一起开会。这个组的挂名组长是县里负责刑名的师爷李有为。

    但李有为知道,他自己更多是个幌子。专案组的主要推动力是那些来自“滴翠亭”的人员。这些人全部用的化名,据大多都是武元县本地人。但是李有为很敏感地感受到了他们身上的“桃源”气息。

    “从目前对刘士翰、刘士林两兄弟审讯的情况来看,他们之前以为咱们并不知道赵家与山匪有勾连,因此完全避而不谈赵家。”话的人是个名叫易然的中年男人,是贾放的幕僚南永前的直接手下。

    “但是后来他们意识到了,咱们其实已经察觉到赵家有问题,但是碍于没有证据,不能把赵家怎么样。那两兄弟就得意了,继续噤口不言,就是不他们当初和赵家之间究竟商议了什么。”

    “刘名化那里审讯的情况如何?”李有为咳嗽了一声,装模作样地问。他其实在这会议中主要是个主持人和串联的工作。

    “刘名化倒是都招了。但问题是,刘家与赵家勾连,商议与山匪串通、里应外合的时候,刘名化本人正受了贾大人的刺激。因此都是他那两个族叔出面与赵四强商量的,刘士翰与刘士林不开口,我们也就问不出准确的情报。”

    “但是从现在那两人的得意劲儿上可以看出来,那些山匪只是暂时退去。针对桃源和武元的杀招,绝不可能是早先那一次袭击——一定会有第二波攻势。”

    “第二波攻势?”李师爷顿时吓白了脸——第一波匪患已经将他吓了个半死,怎么还有第二波?

    “应当是事先商议好的,”易然向“组长”解释,“知道这次闹匪动静很大,县里的人会严阵以待,所以先虚晃一枪,用股山匪走个过场。等到县里松懈下来,再尽遣主力,然后里应外合,骗开武元县的城门。”

    “可笑这刘家的兄弟二人,到现在都还觉得我们请他们回来‘调查’,是为了查与山匪勾连的事,是想要捡软柿子捏,找赵家的把柄。”

    “他们会在这场审讯之中,竭尽全力与赵家割裂,保持距离——为的是让我们相信,匪患已经过去,不会再有第二波攻势。这样,或许在第二波攻势之中赵家能够看着他们的面子上保全刘家。”

    李师爷听见这个叫做易然的幕僚分析得入情入理,起刘家人心中所想的,仿佛亲眼所见一般。这多年来擅长刑名的李师爷也忍不住自叹弗如,心想,这些“滴翠亭”的人究竟是哪里学来的本事,就像是会读心术一样。他禁不住对眼前这个组的成员都生出了钦佩之心。

    “但是他们想岔了。”易然分析到最后,突然笑了,“之后对刘家的公审,我们根本不算问他们赵家通匪的事——赵家的事反正也会有针对赵家的专案组来调查。”

    “我们要问的,是他刘家私匿鱼鳞册,把持一县钱粮多年,以权谋私,牟取暴利的重罪。”

    山匪第一次来袭之后没多日,武元县县尊袁化,在自己的县衙升堂审案,审的便是刘士翰、刘士林、刘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