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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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熊熊一个, 将熊熊一窝。这是从密林中突然出现的骑兵首领丢给贾放的头一句评价。

    虽然这句评价搞错了对象,送给贾放身边那位满脸紫胀的将校更为合适,贾放还是想:这位骑兵大头领, 有这个资格,做如此评价。

    这时, 一直跟着贾放身后的幕僚南永前也由衷地感慨了一句:“大皇子殿下, 果然英武骁勇, 所向披靡。”

    贾放与他身边那名将校同时惊讶地问:“大皇子殿下?”

    贾放心想:难怪初见此人的时候, 照面的一刹那, 心里总有一种颇为熟悉的感觉, 敢情这一位与原主拥有血缘关系, 是原主同父异母的大哥。

    而此前大皇子一直在西面戍边,怎么会突然到南方来,而且更是只带两百骑兵, 直接来援助他的桃源寨?

    南永前这时答道:“属下随荣国公在西北多年, 自然熟悉大殿下。”

    也是, 南永前原本是贾代善的军事幕僚,自然能认出大皇子。

    大皇子丢下这“将熊熊一窝”的断语之后,手中马缰一提,早已返身回到战场之上。他那些手下们此刻正在战场上纵情奔跑,大开杀戒。而平南大营的官军则大多目瞪口呆地退在一边,将这片疆场完全交给了骑兵们。

    大皇子出现之后, 贾放总算可以定定心心地观察战场上的情况。只见这两百骑在武元县城外的空旷地上来回纵横,冲击几回, 山匪们立即大势已去,已经出现了不少人丢掉手中的武器投降的。

    但那两百骑兵丝毫不手软,但凡只要有负隅顽抗的, 甚至是站在原地愣神,没来得及丢掉手中兵器,便会立即身首异处。武元城瞬间外成了血色地狱。

    武元县城头上有不少百姓在观战,刚看到两百黑衣骑士大展神威的时候,百姓们在城头上发出忘情的兴奋欢呼。可是到了此刻,那欢呼声也渐弱了下来,不知黑骑底细的武元百姓恐怕这时正在暗自疑惑:他们究竟迎来了什么?杀神?

    身处修罗炼狱的山匪们却拥有旺盛的求生欲,当意识到这些骑兵就是以是否武装作为是否该杀的依据时,一群山匪们大发一声喊,齐齐丢掉了手上的兵刃,然后冲向城墙。他们面对城墙伸出双手,抵住墙面,以示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甘愿归降。

    骑兵们倒也不便贴着城墙疾奔,战场上的情势一下子明朗:除了那些躺在地面上已经丢掉性命的山匪之外,其余人,在这两百骑出现之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之内,齐刷刷全都降了。

    还不止如此:突然,只见城墙根下,有一群山匪扭起来,将一个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山匪扣在地上,将他死死摁住不能翻身。

    同时这群人大叫道:“我等甘愿指认,这就是匪首铜环三六,这就是铜环三六啊!”

    这群山匪,见到大势已去,为了戴罪立功,竟然主动出首,指认了铜环三六。而铜环三六看起来也确实只是一个极其年轻的普通山匪,若无人指认,定然无法分辨。要怪,也只能怪这群山匪毫无兄弟义气,只是一群求财的乌合之众罢了。

    这时,武元县的城门终于被开。被一群乌合之众围困了多日的武元百姓们全都冲了出来。但他们的表现有些出人意料,并没有像早先那样欢呼雀跃,而是突然齐齐地跪下来,向对他们施以援手的官军,尤其是那黑衣二百骑磕头致谢,似乎生怕那二百骑一时杀的兴起,直接冲进武元县城——那可就真的是无人可挡。

    这可怖的二百骑兵,不止威慑了城外的山匪,也威慑了城内的百姓——若是大皇子此刻真的站在武元县百姓们面前,命他们把财帛粮食美人都交出来,估摸着百姓们可能也会原样照办。

    极度强悍的武力,便是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当然,前来救援的大皇子不会这样下令,他只是冷漠地一挥马鞭,鞭稍在空中“啪”的一声大响。二百骑立即在他身后集结,秋毫无犯地离开武元县城,慢慢向贾放这边过来。

    官军领头的副官则立即开始命人清理战场,并将靠墙站着的俘虏一一绑缚起来。

    很快大皇子领着两百骑,来到了贾放面前。

    急速袭杀,一举破了几千山匪围城的大皇子,此刻的表情就像是刚刚练结束一样自在而闲适。适才战场上抛洒的鲜血他宛若视而不见,毕竟那都是山匪的血——不过是对方咎由自取罪有应得罢了。

    大皇子轻轻兜着缰绳,最终在贾放面前停下。他座下的良驹仰天了个响鼻,前后迈了两步,而大皇子和他麾下的骑手,全都一言不发,眼神冰冷,望着贾放和他的手下。

    “参见大皇子!”

    在大皇子眼神扫过来的这一瞬间,贾放身后,包括南永前在内,所有平南大营的将校属官,全部一跃下马,单膝跪地,向大皇子行礼。

    只有贾放一人,以及身后侍立着的贾乙和丙丁两个,要么端坐马上,要么好端端地立在原地。

    贾放没有反应,纯是因为他是个现代人,骨子里就没有见到皇族或是高级将领需要下跪的自觉。

    而贾乙和丙丁这两位,则纯粹是因为他们奉贾放为主,那么眼里就只有贾放一个主子,只要贾放不跪,哪怕就是皇帝老子来到这里,他们也不会跪。

    此刻只有贾放一人孤零零地端坐在马上,面对大皇子。大皇子眼中先是流露出惊讶,继而转为好奇与欣赏,面对这个长相与他们兄弟几个十分相似的年轻人,再联想一下京里这一年来的传闻,他一挑眉,点着头道:“我叫周德玮。”

    “我叫贾放。”

    贾放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向前踏了两步,方才向大皇子行礼。大皇子竟然也下马,在贾放行礼时伸手将他一扶,道:“不敢当此大礼。”

    大皇子这句话如果放在京中,可能会立刻引来很多解读。毕竟这是皇帝陛下膝下数子之中,身份最低微的皇子和身份最不能宣之于口的皇子之间的第一次碰面。

    但是在这武元县城跟前,乡野之间,两人却并无这许多顾忌。

    大皇子一扭头,望向贾放身后穿着平南大营服色的将校,笑道:“适才本王你是‘将熊熊一窝’,是不是错人了?听你领着平南节度使的职位,却只有‘节制’平南大营的权力,他们的日常练兵与军需细务,你都是插不上手的?”

    那名将校脸上无光,自然一个字都不敢反驳,低着头听训。

    却听贾放道:“大殿下教训的没错,武元危急,我既然领平南节度使之职,理应担起平南大营军事的全责。大殿下既责我,我便应好生反思,平南大营究竟出了什么样的问题,今后该如何改善解决。”

    再,大皇子也得没错,平南大营多年积弊,导致官军毫无斗志,战斗力比山匪还弱,这不是只责一两人的便能解决的,唯有尝试从根子上扭转,才能将现状改变一二。

    军中积弊,从军多年的大皇子如何能不知?当下他扫了一眼周围平南大营的将校和兵丁,看见他们手中陈旧的兵刃和盔甲,登时摇摇头道:“本王刚才出言略嫌刻薄。平南大营的兵甲似乎还赶不上山匪的,再加上一开头稳扎稳,避免冒进。本王你们‘熊’,确实太苛责了,是本王的不是!”竟然向贾放等一干人道了歉。

    贾放:没想到,大皇子也是个性情爽快,有啥啥的人物。

    于是他大声道:“啥都别,多谢大殿下今日相助之恩,我代武元县阖县百姓向大殿下致以谢意。”

    两人的手臂再次相碰,对于这两个都不喜欢繁文缛节的家伙来,这都已经是极限了。两人抬起头时对视了一眼,顿时有了默契,两人同时哈哈大笑,都不再客套,话便自在了。

    “话此前一直听大殿下在西北戍边,怎么有空到南边来?”贾放好奇地问。

    自从听得了大皇子的身份,贾放就一直有这个疑问。能够支使得动大皇子南下给他帮忙的,应该只有那位皇帝老爹了。但为了区区数千人的山匪,他爹就将战斗力如此凶悍的大皇子连同他麾下那二百骑从西北调来,这实在是大材用了吧?——贾放得了便宜还卖乖似的想着。

    “害,你可知,南安王在西南遇险告急,南安王妃在京里哭到了皇上跟前。皇上为表优抚,不得不让我南下救急。”大皇子脸上登时露出郁闷。

    贾放心想:现在的南安王妃,不会就是后来那位非要让贾探春远嫁,从南夷手里换回她宝贝儿子的南安太妃吧?

    “谁知我到了西南一瞅,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们两口子闹别扭,偏要将我掺和进来。我不喜那边,又一时不能违令回西北去,索性辞了南安王,带着这两百骑,在南方瞎逛。这不,听武元这边闹匪,竟然连官军都击溃了,我心想:竟然有这么厉害的山匪,那倒是得来看看。”

    “谁知到了这武元一瞅,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大皇子手一摊,无奈地望着贾放。

    贾放心想:要这么算来,也许南安王那边的“遇险告急”,真的便是“遇险告急”,只是这种“险”,在大皇子眼中,根本什么都不算。

    他不由得暗暗心折:看来这位大皇子,是真的勇武过人,当世无匹。

    他们两兄弟,谈谈,竟然还很投缘。

    这时,武元县城门已经大开。县令袁化应当是已经知道了贾放亲自监军,且得神秘骑兵之助,解了武元之围的消息,当即带人迎了出来。

    贾放与袁化相熟,当即介绍:“这是大殿下,这是武元县的县尊袁化。”

    袁化一听眼前身着暗甲的英武男子竟然是大皇子,惊得面无人色,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急忙吩咐身后跟着的李师爷,赶紧去将城门内设的香案抬出来,他要焚香祭拜天地,迎大皇子与贾大人进城。

    谁知大皇子见了那香案,差点儿就虚踢一脚,拉着贾放就赶紧进城。

    一路上他悄悄地问贾放:“你在京里的时候,见到……见到他们……会跪吗?”

    贾放苦笑,明白大皇子口中的“他们”是指谁,也明白关于他身世的那些“真相”,早已流传出去,连大皇子这样久在西北戍边的都已经知道了。

    “有时候,不得不……跪!”——丫都是些封建陋俗啊。

    大皇子“嗯”了一声,声对贾放:“我也不喜欢跪来跪去的。”

    “而且我也不喜欢那些官腔,绕来绕去的,谁都不知道对方在什么——所以我从来不喜欢待在京里。”

    他这么一,两人之间好像真的有了十分的默契。贾放顿时觉得这大殿下十分对自己的胃口,脾气十分相投。

    “夏省身大人也是您的老师吗?”贾放声问。

    大皇子口中轻轻“嘶”了一声,惊问:“夏大人,夏大人……听闻贬黜至南方做学政,难道,难道他也在武元?”

    贾放点点头。大皇子拔腿就走,一面走一面催贾放:“到了地头怎能不拜见老师?你这子还在等什么呢?”

    他走得飞快,贾放勉力跟上,两人登时将身后跟来的县令袁化和李师爷等人甩了个没影儿。

    这一路上则都是舒心的景象。城门已开,断粮之虞已解,大家的心反而都定了,也不怎么着急要回乡了。家住城外头的在慢慢收拾,原本就家住城内的,则正在街面上扫,随时准备焚香祷告天地,感谢上苍赐福,保佑全城平安过了这一关。

    很快就有人把贾放认了出来。

    “是贾大人!”

    “是贾大人救了咱们!”

    “我早知道贾大人的能耐,他带那么一点点人就能守住桃源寨,手下添了那么多官军,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那些山匪们干掉!”

    贾放:……对不起,我还真的没有这种本事。

    大皇子似乎有点儿酸:“看来,城中的百姓都以为解这武元之围,是你干的不是我干的?”

    贾放:“……回头我一定替您好好宣传,好好宣传!”

    大皇子这才满意。两人像是认得多年的朋友,一路走一路聊,来到了武元县中的文庙,也就是贾放的节度使府署。

    “周德玮!”两人一进文庙,便听见这一声称呼。

    不用问,这定是夏省身老大人了。天底下可以这样连名带姓地称呼皇子的人,天底下只有这一个。只是这声音中气不足,听起来很虚弱。

    而大皇子也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便冲夏省身行下大礼,叫了一声:“老师!”

    虽然夏省身是太子太傅,但是他一直担任所有皇子(除贾放外)的老师。但是周德玮与他亲厚,令有一番原因。

    大皇子的生母是外藩进献的美人。他的母亲生下大皇子之后,外藩转脸便反。因此大皇子母子在宫里一直是看着旁人的眼色过活的。

    但夏省身却力排众议,只道大皇子既然是天家血脉,便与三皇子等人并无不同,更是将他尽心尽力地从教起。大皇子前往西北历练之前,亦曾得夏省身亲自耳提面命,教他如何在西北行事,如何能够逐渐树立威信。

    大皇子在西北站稳脚跟之后,一直与夏省身有书信往来。甚至夏省身贬来南方之前,亦曾经写信向大皇子解释。否则要是让大皇子误解了贾放是害他老师贬黜的元凶,这次估计就没有飞骑解围的好事了。

    此刻,大皇子与贾放望着夏省身,两人同时吃惊地轻呼了一声。

    只见夏省身形销骨立,瘦弱至极。

    大皇子登时磨起了后槽牙,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贾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