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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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放见到夏省身如此, 也吃了一惊,忍不住朝扶着夏省身出来的郑伯宜看了一眼。

    他离开武元县的时候,可是千万叮咛, 命郑伯宜千万要心照顾老大人的身体。他很清楚,皇帝陛下将夏省身“下放”到地方上, 并不是真的因为礼部闹出了科场弊案要惩罚他。

    谁知夏省身在路上就得了疟疾, 身体差下去一大截。这段时间里武元县城被围, 贾放只道是老大人待在府署里, 只要武元城守住, 夏省身就应该没问题的。

    但现在看起来并不是如此。

    谁知夏省身竟笑呵呵地替郑伯宜话, 道:“子放, 你别怪郑先生,这不关他的事。”

    郑伯宜也显得很郁闷:“老大人道,他一不能上城杀敌, 二不能帮县尊分忧, 如今全城缺粮, 如何还能独占那许多粮食?”

    贾放与大皇子马上都明白了。原来夏省身变得如此瘦弱,并不是因为病,而是因为他坚持要把口粮让给别人。

    贾放心头对这一位老大人登时肃然起敬。这一位总是将礼义廉耻挂在嘴边,却也确实是以此自律的。他一时觉得眼有些热,顿时决定下厨去找点什么能吃的,顺便也把这时间让给久别重逢的大皇子与他的老师。

    贾放溜去了厨房, 翻到一坛子米酒,又听闻隔壁县衙养的鸡今早下了几个鸡蛋, 便命厨房去讨了两枚过来。城内缺粮缺成这样,县衙后头竟然还养着鸡,实属难能可贵——但是贾放为了夏省身的身体着想, 觉得确实不能批评武元县。他还决定得赶紧送信去桃源寨,让桃源送一些米粮和新鲜的食材过来。

    这边厨房里,贾放在指挥厨子往微微煮开的米酒里蛋花,郑伯宜就偷偷地摸来,寻到贾放问:“大皇子怎生来了?”

    贾放便将之前大皇子转述的南安王两口子那回事转述了一边。

    郑伯宜拧着眉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道:“不应该啊?就算是南安王那里吃紧,陛下那头也不应该轻易将大皇子调来南方啊?除非……除非……”

    郑伯宜一边着“除非”,眼神一边往贾放身上溜。

    贾放:……啥意思?

    郑伯宜只得将话挑明:“可能陛下的本意,就是想让大皇子来您这儿。大人,既然大殿下人都来了,您就……尽量想办法让大殿下留在这武元吧!”

    贾放恍然大悟,心想这一出真是好生迂回,但是他并不介意自己在南方多一个帮手。

    而且还是武力值超高,杀神一样的帮手。

    一时厨子将那醪糟蛋花做好了,贾放亲自给夏省身端了去,见到大皇子已经将夏省身送去了他在府署后的卧房里,扶老大人半卧在榻上,两人正在话。

    偏巧夏省身是在他来南方之后,贾放为了治疗他得的疟症百般照顾的那一段旧事。

    无奈,贾放只得咳嗽两声。

    夏省身方才意识到贾放已经到了,赶紧岔开了话题。

    贾放托着厨下做出来的醪糟蛋花,送到了夏省身床榻一旁。早些时候夏省身生病之时,贾放照顾这位老大人已经习惯了,当下抱过一只迎枕,垫在老人家背后,扶夏省身坐起,而后自然而然地托起瓷碗,将那醪糟蛋花送到夏省身手中。

    夏省身多日来,都只肯使用武元县内那减半再减半的口粮,身体早已非常虚弱,此刻闻到一股子甜香,微微带着酒气,还混着鸡蛋的香味,唤起了肚内的饥饿,便听肚内“咕”地叫了两声——

    房内两人同时尴尬,不仅是夏省身,原来大皇子的肚子也恰于此时,非常应景地叫了一声。

    贾放当即起身,道:“还有一碗,我去拿来。”

    当这醪糟蛋花送到大皇子手中的时候,这位将瓷碗托在手里,看了半天,终于香香甜甜地喝了下去。他在西北久了,习惯了大块吃肉,喝最烈的酒,一到了南方,尝到这种在甜酒里蛋花的食物顿时觉得十分违和——偏又觉得酸酸甜甜的,带着一股子酒香,很好喝。

    “这是桃源寨酿的米酒,”贾放介绍,“再加上隔壁县衙幸存的鸡下的两个鸡蛋,制成的米酒蛋花,最是补充蛋白质……啊不对,最是补气养虚的。大殿下,您今天是沾了夏大人的光了。”

    米酒蛋花确实是南方常见的滋补品,只不过贾放没敢告诉眼前的这二位,南方这一带妇人坐月子催乳,也经常用这种食物滋补。

    夏省身连忙摇手,道:“实在不该为老朽如此破费的。”

    贾放却:“这山匪都教大殿下给擒住了,武元往桃源寨去的道路这么一通,啥没有?桃源寨近来专门为武元准备了好些东西,就等着看什么时候能送过来……可惜轨道被山匪放了一把火烧了,否则粮食运到武元县城只要一两个时辰的功夫?”

    “不过即便是如此,今天傍晚之前,来自桃源寨的物资,一定能到武元百姓的手里。所以啊,您这米酒蛋花,就放心地喝吧!”

    “桃源寨?轨道?”大皇子听得一头雾水。

    而夏省身却对那两条木轨印象深刻,他当日乘坐木轨马车前往桃源寨,感觉对“坐马车”这件事的基本认知全部被颠覆了。

    他今日是头一天知道两道木轨被山匪们放火烧了,登时惋惜至极,道;“怎么这样可惜?”

    接下来贾放就不用开口了,夏省身一人,叨叨地将桃源寨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桃源——武元之间的交通有多么便捷给大皇子交代了一遍。

    大皇子双眉一轩,马上问:“山匪在桃源寨只是烧掉了两条木轨?”

    贾放抱抱拳:“侥幸!”

    大皇子却不信:“这些山匪能将武元县城围困恁久,绝不是普通的山匪。县城附近区区一个寨子,如何能避得过这一劫?”

    大皇子看向贾放的眼光顿时严厉起来,仿佛贾放其人在此事之中有什么隐秘似的。

    贾放对此倒不在意,大皇子肯将心里所想放在脸面上,对贾放来,就已经不同于其他皇子和京里那些满肚子弯弯绕的官员。他当即解释:“那可能是因为,我带着桃源寨的乡民们,赶在山匪们到来之前,给整个寨子修了一道墙。”

    “修了一道墙?”大皇子显然没有想到这个答案,讶然问道,“耗费多少时日?”

    贾放答:“三日。”

    大皇子:……

    若非两人之前已经有些了解,大皇子非把贾放当做一个神棍出去不可。但夏省身却是知道贾放的能耐的,当下点了点头,道:“这也不出奇!”

    贾放自夸并不出奇,出奇的是夏省身也帮他一道自夸。

    大皇子立即扭头望着夏省身,只见这位吃了一大碗醪糟蛋花的老爷子面上多了几分血色,现下笑呵呵地对大皇子道:“桃源寨一向出出奇的事,以至于老夫现在觉得任何事搁在那里都不出奇了。周德玮,你该去桃源寨看一看。”

    *

    暂别夏省身,大皇子与贾放两人站在节度使府署之内谈话。

    大皇子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开口之前先问贾放:“这院里的两个,是你的心腹吗?”

    院中一个人影都没有,但贾放知道大皇子口中的是贾乙与丙丁两个,当即点点头,道:“大殿下可以放心。”

    大皇子登时背着手问贾放:“我是不是该叫你老六?”

    贾放:……

    他一时沉默,没有马上回答,就听见大皇子谈了一口气,道:“我与荣公私交甚好,甚是敬重荣公的人品,因此……我有些为荣公可惜。”

    大皇子一向在西北戍边,与贾代善交好。所以这时候才有这感慨:荣国公竟然帮皇帝养儿子养了这好几年,结果皇帝突然起意,竟要把儿子认回去,荣国公真是亏得慌。

    却没想到贾放一挺胸,道:“无论大殿下如何称呼,我就是我,我是贾放。”

    他是一个来自后世的,独立的灵魂,因此绝对不会为这些身份牵绊所困扰。

    大皇子有些惊讶,上下将贾放量了一番,道:“你这话得很对,我与你相交,自然不是因为你身份如何,而是因为你的人品……对不起,刚才我着相了。”

    这位大皇子,大约是皇家之中,道歉道的最快的一位。

    但是他道过歉就忘,掉脸就问道:“这里的山匪确实不大寻常,你可知道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贾放点点头:“是因为丈田。”

    他便将之前在武元县重新丈田、编制鱼鳞册、征收秋赋的事,从头到尾了一遍,又提到了刘士林与赵四强的供词,两人在供词中提到,这件事触动面太广,南方十个州,受损的利益太多,因此有人动用了埋在南方的私兵。

    至于刘家与赵家,都只是卒而已。但是那山匪背后的势力,竟然能动多达七八千的山匪,实力也不容觑。

    大皇子便皱着眉头道:“南方的情势竟然如此复杂。我好像有些明白为啥父皇点头,让我到南方来‘帮’南安王了。”

    几个皇子都有相当灵敏的政治嗅觉,大皇子也不例外。

    贾放:“我们在武元县跟前,歼灭的山匪与被俘的山匪加起来大约有五千人,此外应该还有两三千人在其他州县。”

    “这你不用担心,”大皇子对自己的实力异常自傲,“只要本王在这儿,剩下的两三千,迟早也都会落在本王手里。”

    “不过,你算将这些山匪怎么办?全数杀了?”大皇子问贾放。

    贾放摇摇头:“这可千万不能杀!我自有用处。”他现在是极度缺乏人手的时候,怎么可能放过这么一大批俘虏。

    “好,”大皇子答得也不含糊,“我抓到人就都交给你。不过我要提醒你,他们是匪,绝大多数人,手上都沾着百姓的血!”

    “这是自然,”贾放点点头,“他们每一个人,都必须经过审判!”

    “这就好。”大皇子似乎嫉恶如仇,听见贾放的承诺,松了一口气。

    但大皇子的眉头依旧紧皱:“还有,这平南大营的事究竟该怎么?”

    贾放心头一动,记起了郑伯宜的建议——尽量让大皇子留在南方。他连忙问:“大殿下对平南大营有兴趣?”

    大皇子摇摇头:“不是有兴趣,而是实在太嫌弃——实在是太烂了。”

    贾放心头叹息:确实啊,西北军确实不能和这南方大营相提并论。当年皇帝陛下曾经率领大军御驾亲征,西北军的基本盘一直都在。再加上这几年父亲、大皇子都有在西北经营,西北军的基本条件自然要比平南大营好上很多。

    而平南大营这里,首先吃空饷能吃掉三分之二的兵力,军需被吃得只剩破烂,军士毫无士气,上官只知推诿——这还真是,比土匪还不如。

    “但我也能理解他们为什么那么烂。”大皇子凝神细,“因为养兵实在是太贵了。”

    “就拿我麾下的二百骑来,他们身上的一副铠甲,可以供一户百姓吃穿一年。他们座下的良驹,每一匹的价值,在五百两之上,更不用提它们需要无比精心照料,稍不留神就掉膘。”

    “吃空饷,其实也并非是平南大营穷凶极恶地贪,而是给那些兵的饷银实在是养不活他们。”

    按照平南大营兵饷的老黄历,一个兵的饷银只能养活半个兵,再加上将官们左贪一点儿右贪一点儿,久而久之就成了这副样子。

    “所以我见到了那些山匪才如此吃惊——好几千人的山匪,在南方藏匿了那么久,还有那么好的装备……对方应是下了大本钱。”

    “但是听你了,我才知道,你在南方所谋之大,也难怪人家下了大本钱来对付你。”到这儿,大皇子嘎嘎地笑着奚落贾放。贾放却只能无可奈何。

    如果武元县的“成功经验”能够推广到整个南方十州,那他确实断了不少人的财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要真这么算,他贾放也应该是恶贯满盈了吧?

    “不过我愿支持你。”大皇子突然话锋一转,郑重地。

    “刚才老师了,他如果不来南方,就根本不会知道在这些地方,竟有那么多寻常百姓,就因为无权无势被人强加上一层层的赋税,终日劳苦却一无所得;也不会知道有这么多人,将违法乱纪巧取豪夺视作理所应当,你夺了他们的非法所得他们竟然还敢来怪你断了他们的财路!”

    大皇子站在文庙院中的朗朗青天下,握着拳头大声道。他来回踱了两步,转脸看向贾放,微微地点着头,道:“本王原本一直觉得此行万分气闷,却不曾想到了你这里,却觉得此行很有意义。”

    他走到贾放面前,停下。大皇子身材高大,面庞英俊且俊朗,相貌与贾放的十分相似,但是两兄弟的眸色略略有些不同。他继承了生母茶褐色的眼眸。大皇子低头看了看贾放,:“剩下那些山匪,你可以放心交给本王。”

    “平南大营,如果你放心,也可以交给本王。”

    “但是你要替本王想清楚一件事。平南大营的种种弊端,究竟何法可解。”

    这不仅仅是平南大营的积弊,这种积弊在西北、西南、北方、东南沿海,只要有驻军的地方都存在,只不过是多与少的问题。

    贾放点了点头,也:“其实我近来也一直在想,这些弊端,是否有办法改变,想来想去我只想到一种或许可能能奏效的。”

    大皇子眼眸一亮,问:“是什么?”

    贾放只了两个字:“屯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