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桃源寨的好些事务对于水宪来, 一点儿也不陌生,比如轨道,比如水泥, 比如美食街上大铜锅里咕噜噜上下翻滚着的鲜红色海椒。
可是当这一切聚在一起成了一座城,给水宪带来的是一种绝对新鲜的感受与刺激。他左看看, 右看看, 时不时拉住贾放询问一番。
贾放冷眼旁观, 觉得水宪和以往不同, 在这桃源寨里行走着的水宪, 绝不是那个永远云淡风轻的北静王。他甚至觉得这家伙有时一蹦一跳的像是“水三岁”, 在京里的那些沉稳劲儿这时候全都消失不见了。
贾放跟着水宪身后, 无奈地摇摇头,心想反正大皇子不在,夏省身老人家也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回京, 等闲不会到桃源寨来。水宪既然想释放自己, 那就让他释放吧。
这日刚好逢了集市。桃源寨中心的中央广场热闹非凡, 所有的摊位第一时间就都被预订一空,还有一些订不上摊位的远来商贩被特许把摊摆在桃源寨正中主干道的两边。
水宪就与贾放一道,在桃源寨中“逛街”。
很快水宪就看中了一串水灵灵、应是刚从枝头摘下的番茄,毕竟红彤彤看着就有食欲。水宪便要了两个个头大的。
贾放:寨子里现在反季节蔬菜开发力度不啊!
这番茄论个卖,一个两文钱。水宪摸了摸自己的荷包,登时面露尴尬。他从荷包里摸出了一枚三两上下的碎银, 想要全部递给摊主,却被摊主拒绝了。
“这位公子, 您是第一次来我们桃源吧?”摊主看水宪生得好,天然生出一种好感,笑嘻嘻地也不生气, 慢慢给他解,“我们这里不用银两。您给了我我也找不开。喏,那里有一间屋子,门口写着‘金融办’三个字的,那里可以换钱,换流通券。”
还没等摊主指点完全,贾放已经从衣袖里掏出一枚流通券递了过去。
那摊主登时惊了:“这位公子是贾三爷的朋友?……难怪生得这么出色!”
贾放与水宪对视一眼,水宪咧嘴一笑,贾放却抿着嘴有点委屈:难道我只找长得俊的人做朋友?也没有吧!
“这钱我怎么能要?”摊主不肯收钱,反而要把一整串鲜亮水灵的番茄都递给水宪。
贾放只得:“大娘,规矩摆在这儿,我手下还有那么多工作人员都在看着,您给我个面子。”
贾放给整个桃源寨定过规矩,工作人员不得随意接受乡民们赠送的物品,连他自己也不例外。他是整个桃源寨的表率,因此越发不敢随便。
摊主只得收下了那张流通券,又找了一张给贾放,然后将番茄放在手边的铜盆里洗干净,再用干布抹干,才交给贾放与水宪。
水宪毫不客气,一口咬下去,口中俱是酸酸甜甜的汁水,登时大赞一句:“真甜!”转眼这番茄的汁水就滋到了水宪手中,胸前的锦袍上。
贾放忙把帕子递给水宪,见他双手捧着那个番茄,手上也都是淋漓的汁水,实在没法子,只好自己拿帕子给他胸前揩揩,然后把帕子塞到水宪手里。
擦完之后,贾放看着水宪,突然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随后就再也忍不住,朗声笑了出来,笑到捧腹。
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水宪捧着一个大番茄,脸红红的,眼巴巴地看着贾放在笑自己。
眼前这是多么真实的一个人啊!贾放忍不住想。
他眼看着水宪,换了一个环境就真的全释放了,眼前这人快乐单纯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你也觉得这里好?”贾放情不自禁地问。
水宪无声地点头。
“我也喜欢这里。”贾放忍不住扭过头,望着他的这座城,“我现在还有一些困难,不知道该如何将它建得圆满。但相信不久之后还是能想到解决方案的。”
“只可惜,一旦我把它建圆满,我应该就会离开了。”贾放背对着水宪,没忍住,还是叹息了一声。
只听“啪嗒”一声,贾放回头,只见那只被水宪咬过一口的番茄此刻竟然蒂朝天趴在地面上。
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伸出去,垫着贾放的帕子将那枚番茄重又捡了起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贾放身边轻轻叹了一句“可惜”。
贾放再回头,仔细端详他身边的人,一时竟觉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原来那个已经剥开了外头的一层坚硬的壳露出内里的男人,似乎现在被罩回在一个坚硬的保护壳里。似乎贾放伸手去敲敲,就能听见铿铿的响声。
但水宪的气质依旧纯粹,举止依旧优雅,甚至他微微挑起的唇角弧度也一如往常般无懈可击。
人们管他外面那层壳叫做“温润如玉”。
贾放瞬间无所适从,心想怎么会有人变得这样快,瞬间就罩上了一层防护罩——他的话确实模棱两可,但绝大数人都会认为贾放的是,把桃源寨建设圆满之后,他会离开桃源寨,回京城去。
但贾放的真意,却是离开这个时空,这个世界。
他是终究是一个突如其来的灵魂。
只有水宪,比他更明白他自己的水宪,瞬间明白了贾放的意思。
才有了那枚番茄的飞身而下,才有将全部真心俱个隐藏起来之后的一句“可惜”。
贾放心中一片愧疚,但是翻过来想,这件事迟早应当发生——他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迟早要离开,回到属于自己的时代。
尽早把话清,让水宪重新拥有那一具完美的保护壳,继续完美地在这世上活着,或许是一个比较明智的做法。
于是他别过头去,点头附和道:“是呀,是有点可惜。多好的一枚柿子。”
这话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心头好酸,连牙都要酸倒了的那种,却硬生生咬着牙顶了过去,再回头时,一切如常,他也是一个,拥有“保护壳”的贾放。
“嗯!”身边的男人像是与他有了默契,也温煦地应和一声,仿佛他俩讨论了半天就是在讨论这样一枚西红柿。
“对了子放,你刚才,眼下还有些困难,不妨来听听,我也许能帮上忙,给你点意见什么的。”水宪望着贾放自信地笑,仿佛在:你这点地盘上,在我看来,都是事。
贾放些微松了口气,总算对方没有转而喊自己“节度使”“大人”什么的,若是真闹到那样生分,他许是会当场崩溃。
现在水宪体贴的给了他台阶。
他登时将注意力都移到了问题本身上,轻轻咳了一声,道:“我现在手上的问题……句不好听的话,是关于风俗业的。”
水宪笑得依旧温煦,反问一句:“青楼?”
贾放“啊”了一声,点点头:“确切地,流莺,或者,集体流莺——”
都集体了就不能再叫流莺了吧?于是他终于点点头:“对,青楼!”
贾放突然警觉起来,赶紧看向水宪,道:“你难道也……”
他是一个很臭屁道德要求很高的人,也和水宪起过冲突,也为此当场道过歉。但是如果水宪做生意做着做着,也曾插一手青楼的生意,那他……
水宪淡然摇摇头,似乎贾放误解也好,不误解也罢,他都无所谓不在意。
“我自己是不沾的,但是既然这行业存在,就必然对它有所了解。你的风俗业……是不是跟你之前上书的平南大营屯田的事有关?”
年前贾放就与大皇子联袂上书,明了他们在武元县试点屯田的事。监国太子当时很爽快地就批了,既然武元县不用国家救济,而平南大营这屯田的二千兵直接在当地筹措粮饷,那他也乐见其成。
起来,监国太子确实是个老好人,但凡在理的都直接批可以。贾放与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曾经略有微词,之后几次交集,太子对贾家都挺照顾。
而水宪则聪明至斯,贾放只提到了一句风俗业,他竟然就想到了屯田。
“屯田的总共有五千人,两千官兵,三千正在改造中的山匪。分开各两千五百人,住在两个自然村里……”贾放向水宪介绍了屯田的全部情况。
水宪专注地听着,从他面孔上看不出任何刚才情绪变化的痕迹。
待贾放完,水宪突然问:“你为什么只考虑那两千兵,剩下那三千山匪难道就完全不想去找武元县的流莺吗?”
贾放老老实实地回答:“因为三千改造对象的学习任务很重,每天除了劳作就是学习……再他们也出不去那村子啊?”
水宪却:“话不能这么,如果这些人一心想要寻欢取乐,完全可以偷偷溜出去——这对他们来不是难事。但就像你刚才的,他们忙于学习……”
水宪到这儿语音一顿,似是大惑不解地问:“在学习什么?”
贾放只得把他对山匪们的学习改造计划都了一遍,什么考试与积分激励,思想品德教育读本之类全都了。
水宪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似乎他料得到贾放能想出这样的想法。
“但是那两千平南大营的官兵,因为没有苦役年限的约束,普遍动机没有改造对象们那样充分。他们中也有不少人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或者是混日子的想法。再加上现在不是在大营中练兵,而是屯田,无法直接用军纪约束他们,再加上相互攀比,时不时便有人溜出去找流莺取乐。”
“所以你是,山匪……改造对象们因为心有旁骛,所以无暇顾及流莺,反而这些官兵们闲得没有事做……”
贾放好像明白了什么,他赶紧伸手向水宪拱了拱,道:“我有些想法了。”
水宪却一伸手,制止了贾放行礼的举动:“你先别着急。关于流莺,你要禁绝是没办法完全禁掉的,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用在这上头也行;如果手段太狠了,还会有人你与民争利,无端端与这些弱女子们过不去。”
“但你若害怕这附近的流莺越来越多,甚至加剧拍花子一类的犯罪,你应当考虑的是,让这些流莺无钱可赚。换句话,让她们付出比原先预想更要高的本钱。”
“这样一来,至少你可以及时阻止流莺继续向你这附近不断流动,也能停止让流莺收养女孩儿。”
水宪的贾放全听懂了,他突然对水宪充满了佩服。这就是商业原理的活学活用啊,怎么这些他之前就没有想到呢?
“另外,你这设想的屯田,究竟是一时三刻的,还是长期的?”
贾放答:“自然是长期的。”
这两千兵留在桃源武元双子城之间,就是为了震慑山匪而存在的。将来新垦出的田亩收获之后,就可以长期养活这五千人口,甚至支持养活他们的家眷。
一想到“家眷”二字,贾放又似乎明白了:“你的莫不是……”
水宪嘴角含笑,微微点头,知道贾放明白了。只是他这副做派始终有些疏离,似乎正远远地坐着,坐看贾放自己将一切想通。
贾放脑海中飞快地转着:水宪提出的,其实正是此前他给胜利新村驻扎的两千官兵所许下的空头支票。
他许过让这些人成家立业,娶上媳妇。按照这个时空的道德标准,有家有室的人对于流莺的需求是极其低微的。
目前当务之急是先在胜利新村附近兴建家属村,让官兵们也能看到一点希望。这样他早先许下的空头支票就将不再是空头支票,而成了吊在驴子跟前的胡萝卜——官兵们积极性不高,懒于读书进步?没问题,当看见他们的家属新村兴建起来,这根胡萝卜就相当于吊在了他们嘴边。
两千名官兵,要给他们找媳妇那得找到猴年马月去。但这也能成为一种动力,督促他们读书学习技能,督促他们挣积分的动力。
如果这时配合对流莺的管理,相信很快,迁来本地的女性绝不会甘愿从事皮肉生意的,而是会在胜利新村扎下根来,找到合适的归宿。
“我全明白了!”贾放喜不自胜,终于认认真真地向水宪行了一礼,感谢他的指点。
水宪只了三个要点,贾放将他的总结为:一,提供喜闻乐见的群众文化娱乐活动,转移注意力,充实生活;二,严格控制流莺,提升她们的营业成本,而不是直接取缔,造成不良影响;三,引导屯田军官一步一步成家立业,成为长期的屯田力量。
水宪似是自嘲地抬了一下嘴角,微笑道:“子放不必如此客气。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不过是个旁观者,哪里当得起子放如此大礼相谢。”
他自己是“旁观者”的时候,贾放觉得自己的心突然被狠狠地戳了一下,偏生水宪还接了下去:“祝你早日圆满!”
圆满之日,料来也是两人分别之时。
“这日头也斜了,时日也不早了,我还要劳烦子放,将我送回去。”水宪像是对缩地鞭的规矩知道得一清二楚,晓得非贾放本人不能开启。把话完,水宪登时沿着来路,向他们来时的贤良祠过去。
贾放不由得苦笑。
他是简断的,旁人便也是断就断,不给他留什么后悔的余地。
贾放心里难过,但这也是他的初衷与本意。此时此刻,只能硬着头皮,自后赶上,带着水宪一起回到贤良祠跟前,陪伴他迈入这座神奇的建筑。
他再想要牵住对方的手,也已经是不能够,只能一步一步地在前面引着。这一次水宪是全程睁着双眼,极其平静地亦步亦趋跟着贾放身后,直到走出缩地鞭,回到大观园中。
“那么,再见了。”水宪微笑着对贾放。他的笑容没有一点温度,像是一座雕琢精美的大理石像。
贾放却真的郁闷坏了。这不正是他所刻意安排,期望出现的吗?事到临头却终究还是难过。
真要论心狠,果然还是对面的这个男人更狠一点。
水宪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推开院门便走。门敞开着,冷风卷了进来,贾放一时瑟缩,方才想起自己身上只有一件薄袍,没有披外头的袍子。
这时贾放才想起两人的外袍都被他早先挂在了屋里,赶紧回去取了水宪那一件,匆匆忙忙出来,迎面遇上双文,赶紧求对方帮忙:“双文姐,烦请你帮我把这外袍递给客人,再引他安全地出园子。”
双文忙接了衣袍,没忘了提醒一句:“三爷你……”
贾放笑道:“我没问题,一会儿还要离开一阵子。”
双文匆匆忙忙地应道,心想自家三爷为啥也会有笑起来比哭还难看的这一天?
但是贾放一直催促,双文只得应下,沿着园中曲曲折折的道路,赶上独自离去的水宪,道:“王爷,您的外袍,三爷吩咐婢子送来的。”
水宪回过头,双文登时觉得面前像是有一枚冷玉似的罩子,在水宪转身的那一刻,砰的一声破了,眼前这人的气质完全安静和煦下来。
“多谢姑娘!”水宪柔声道谢,“烦请姑娘回头去看看他,若是他还在,烦请告诉他——”
水宪斟酌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道:“还是下次见到他我亲自吧!多谢姑娘。”他温存地道谢,自己认得路径,自己往大观园的园门处走去。
双文也觉得贾放好似有点儿不对劲,没有坚持将水宪送出门,而是匆匆赶回去看贾放。
却见贾放依旧如刚才一样,站在稻香村院中,此刻正颇有些迷茫地抬头望着天空。
在他自己的时空曾有过那么一首诗,“一望可相见,一步如重城。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无论他是怎样的“基建狂魔”,他的山海,是不是总也平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