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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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胜利二村。

    “要熄灯了!铜环三六, 回自己宿舍去。”一名官兵站在自习室门口招呼。

    铜环三六望着自己手中的书本,摩挲了一下书页,有些不舍。但是站在自习室门口的官兵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铜环三六觉也得体恤对方一下,赶紧起身, 将书本放回自习室的书架上, 回身向那名官兵鞠了一躬, 然后吹熄了灯, 一路跑, 跑回寝室去。

    天气渐暖, 南方像是还没有真正冷下来, 就又突然开始回暖了。熄灯号吹响之前,人人都在寝室外溜达。

    铜环三六便听见不远处一名官兵在与一个同伴轻声交谈,两人着着笑了起来。铜环三六听见其中一人吃吃地笑道:“听你的……等我明儿有假了也去找那凤珍。”

    铜环三六:……无聊!

    自从《同欢记》在武元县城里城外上演, 他铜环三六没火, 凤珍这个名字倒先火了。听武元县城外有不少流莺, 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蹭这热度,她们也不好意思直接管自己叫凤珍,要么冠上个姓,要么名字前头加一个“”字。

    官兵口中的“凤珍”,其实就是流莺。如果官兵们有假,可以定时到城外找流莺寻乐子, 但是铜环三六这样的“改造对象”,却是万万没机会肖想。他们除了每天劳作之外, 不经允许是出不去这个营地的。

    铜环三六在自来水龙头下洗漱完毕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寝室,和衣倒下, 双眼望着寝室用竹子扎成的天花板——有点儿睡不着。

    和他一起卧在大通铺上的同伴也是。铜环三六身边一个十六岁的后生翻来覆去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骂道:“娘的,今儿尽听那几个官兵荤段子了,越越是心里有火,这还睡个屁啊!”

    这个营地里头来来去去的全都是男的,百分之百的光棍。铜环三六他们每天从事大量的重体力劳动,正常的生理需求得不到满足,个个心头憋着火气。

    再加上近来武元县城里城外的流莺越来越多,拥有自由身的官军们能时不时出门去泄个火,回来之后那荤段子是一个接着一个地飚,撩拨得人心里痒痒,更加觉得不平。

    “等老子长大了,赚够了积分能出去了,一定要摆上一桌席面,一整桌席面坐着的全都是凤珍……”后生凭空想象他日后在人前显摆的模样。

    旁人就都哄笑起来,道:“你以为姐儿们都是坐在席面上摆来看的吗?”

    “等你毛长全了再吧!”

    “哼!别以为我不懂,我只是不跟你们一般见识!”这少年哼了一声,翻了个身转向铜环三六的方向,开口道:“三六哥,三六哥……你再给我们讲两道题吧!”

    铜环三六“唔”了一声,那后生高兴地:“只要你一开口讲题,我保准睡着。”

    铜环三六:……

    不过这几天铜环三六他们寝室已经形成了这个传统:听题泻火。

    就算是再燥热难耐睡不着的家伙,一听铜环三六讲题,都会渐渐睡着,万试万灵。

    “今儿没有什么新题啊!”铜环三六感慨一句,“光念旧题不晓得你们睡得着睡不着。”

    家伙连忙:“旧题也使得。多听两遍,记得更牢,下回考试的时候也好应答。”

    铜环三六沉默片刻:“那好……”

    “今有望松生山上,不知高下,立两表,齐高三丈,前后相去五十步……”

    他的声音像是有魔力一样,开口还没讲多久,寝室里就响起了鼾声。

    “铜环三六,这么晚了不睡还在嘀咕啥呢?”有巡视的官兵路过他们这间寝室的门口,听见声音探了个头进来。

    铜环三六心里烦躁,越发大声念题:“薄地遥望松末,亦与表端参合,问松高及山去表各几何?”

    夜巡的官兵“切”了一声,但想总算不是什么违禁的言语,当下就不管了,留铜环三六一人,在寝室里给他那些已经被算术试题“催眠”的同伴讲题,一直讲到所有人都睡着,发出均匀的鼾声。

    铜环三六依旧躺卧在原地,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想的却是:以前做山匪的时候,他可是经常“抬头有座山,山上有棵树”的,但他为啥从没想过,要去计算一下山有多高,树有多高呢?

    这些司空见惯的事,换个角度去想,这天地这宇宙,好像便不同了……

    隔天再来,这名夜巡的官兵听见铜环三六在带着一群同伴背诵化学元素周期:“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大伙儿完全不懂什么意思,只管当顺口溜硬背。

    “背吧,背吧!”官兵忍不住有点儿嫉妒这群“改造对象”的学习热情,“要是下次真让你考出来了我才是真的服你!”

    要知道,学习与考试,可不仅仅限于这些“改造对象”。他们平南大营的官兵也是要考的,据,和平时期,想要晋升,考试成绩很重要。

    没过几日,胜利两个村子举行摸底考试,铜环三六和他寝室的几个同伴都名列前茅,将不少平南大营的官军都比下去了。

    潇湘书院的山长姜夫子特地来胜利二村表彰了铜环三六,为他加上一百个改造积分,只要他攒到五百个改造积分,就能将终身苦役减为二十年苦役,以此类推。

    姜夫子一面着,底下的山匪大多屏住呼吸,心里盘算他们如果像铜环三六那样努力,是不是很快也能重获自由身了。

    平南大营的官兵们多少有些不忿,有人叫铜环三六起来回答问题:“你们究竟是怎么学的?是不是提前看到考题了?”

    铜环三六受不得激,跳起来大声道:“当你们在谈论女人的时候,我们在学习!”

    “就是!”他们一寝室全跳了起来。

    那问话的官兵登时将脸涨了个通红——他最近确实出村出的比较频繁,多半是去找那些不知道姓什么的“凤珍”去了。

    一把胡子的老山长姜夫子面带尴尬,望望这边,又望望那边,最后出来和稀泥:“不以一次考试的成败论英雄。各位军爷,这次没考好还可以下次努力……铜环哥,你们很不错,要坚持哦!”

    无论官兵们怎么嫉妒,铜环三六们考出来的成绩是实实的。而且他们和其他达标的官兵一道,接到了“武元——桃源”地区的“基础文化知识文凭”。有了这个文凭在手,铜环三六在桃源寨或是武元县哪怕想要进办公室吃公门饭,都是做得到的。当然前提他要结束苦役,恢复自由身。

    总之,铜环三六给他的伙伴们做了榜样,也给官兵们带来了压力。一时间竟间接导致武元县的流莺生意清淡了不少。而胜利新村里人人仿效,晚间睡觉之前或背诵一段学习内容,甭管多么性急火大,念诵一遍学习内容,保证困意来袭,让他们迅速进入梦乡,一夜好眠。

    这些改变铜环三六和他的室友们却不大清楚。他们现在迎来了新的学习任务——熟练使用常用字之后,借用《文》之类的工具书,学习更多的典籍。

    铜环三六拿到的第一本自主学习的书,封皮上写着《思想道德教育读本》,里面写了好些做人的道理。

    铜环三六惯例摩挲片刻这书本,心想:这么好的书本子,要是以前,且得地主乡绅家的子女才能读到的吧?现在他一个前任山匪,现役苦役犯,改造对象……竟然也有机会读了。

    一想到这儿,铜环三六不免生出几分得意。

    于是他翻开《读本》,只见扉页上一行字迹:“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唯仁爱耳。”

    经过一段时间的突击学习,铜环三六每个字都认得,这一句话他却呆呆地看了很久。

    人和禽兽的区别并不大,唯独仁爱是人类所独有的。

    他可不知道原本这句话念作“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②一句话就把像他那样的“庶民”和那些在朝堂上掌握话语权的“君子”区分开来。

    但是在这里,在这本每个接受了基础教育的普通人都能读到的册子上,它告诉铜环三六,以前那些浑浑噩噩的日子,不过是行尸走肉——他从现在,从读懂了这句话开始,才觉得自己不再是禽兽了,而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

    贾放听了胜利新村的村民们“学习禁欲”的故事之后,实在是没能忍住,捧腹笑了半天,终于道:“他们还需要更多的试题吗?我还可以多送一点过去。”

    年少时读书刷题,刷着刷着就能睡着的定律,在眼下这个时空,竟然也一样适用。

    只不过胜利新村现在不是他手上最棘手的问题——麻烦的其实是武元县日渐兴起的风俗业。

    在此之前,武元县和桃源寨是完全没有皮肉生意。头回贾放就此事问起武元县县尊袁化的时候,袁大人连忙挥手否认三连:“没有青楼,没有青楼,没有青楼!”

    这与武元县人口不广,也不甚富裕有关。武元县绝大多数家庭为一夫一妻,能纳妾的人家极少。没有青楼,就连豢养私娼的暗门子也很少。

    桃源寨的情况则不大一样,桃源寨早几代人以女子为尊,家中财权多半握在女子手中,遗产由女儿继承。即便后来时移世易,这种风俗渐渐消失,但是女子的地位与财权多半还是比武元强些。

    所以桃源寨也是绝对奉行一夫一妻制的地方,如果有男人胆敢纳妾,那是要被揍的;想要出门风流,那更是等着被娘家人断腿吧。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武元与桃源之间,多了两个名副其实的“光棍村”,三千苦役犯和两千平南大营的官兵聚在这里屯田,这就突然空降了一大批对流莺的“需求”。

    改造对象们还好,没有自由,不能离开胜利新村,但是官军们是自由的,手头多多少少还有那么几个钱。这就造成了周边州县的流莺集体向胜利新村靠拢。

    她们是绝不敢进胜利新村的,毕竟那里狼多肉少,进村怕被人吞了。也不敢进武元县,在那里赁房子很昂贵,而且市井里传开名声也不好——夜夜换新郎这种事,邻里表面上不,私底下都会唾一口,骂一句“妖精”。

    于是流莺们选择了武元县城外的几个村,在那里赁了院子,几个女子并妈妈一起住着,便做起那迎来送往的生意。刚开始乡里还有人,后来见女子们赁房子的钱给的爽快,也就不了,反而借着重建的机会多修房舍,迎了从别处来的流莺住下。

    贾放深知这种事禁是没法完全禁绝住的,皮肉行业是个极其古老的行当,能够一直存在自然是因为一直存在的需求。

    但是他绝不能袖手旁观,因为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消息应该都已经传了出去。武元附近的流莺越聚越多。如果长此以往不加制止,贾放担心会催生类似拐带人口的罪行。

    此外,那两千军汉的自然需求也没办法完全忽视,没有了流莺,兴许桃源寨和武元县境内会多出不少恶性刑事案件。虽然他可以事后将犯事者严加惩处,但那也是事后处置,没有事前预防效果来得好。

    贾放为此事相当发愁——自从大观园那边修起了怡红院,他就极其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也要在武元县这里建起一座“怡红院”。

    而他现在的问题是,还没有等他动手,这边好像就已经有人自发地建起“怡红院”来了,而且还不止一座。

    贾放这叫一个愁。正愁着,忽听桃源寨贤良祠方向响起了铃声,一长一短一长,外头有人找他。

    贾放匆匆放下手头的事,自行赶回贤良祠,通过缩地鞭赶回大观园。他开门,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出现在自己面前。

    “子衡?”贾放又惊又喜。

    京里早春的天气还相当冷,因此贾放出门的时候多长了一个心眼,多披了一件外袍在身上。

    水宪站在他稻香村的院门口,一眼瞥见了贾放身上披着的袍子,点了点头,对贾放很满意。

    “你怎么来了?”贾放明明记得他写了相邀的那封信没有被递出去啊?!

    “阁下召唤,不敢不来。”水宪慢慢地向贾放行礼,贾放一时不好意思,赶紧将他拉进了稻香村的院子,然后重新扣上院门。

    他面对眼前这个人,不由得心砰砰直跳:终于是时候了吗?是时候带眼前这个男人看一看他最紧要的“基本盘”了吗?

    水宪一眼晃过,像是立即明白了贾放的心情,略略扬起嘴角,道:“你我既有约定在先,便总有一日要互相造访彼此的地盘。我今日想见你了,我便来了。”

    贾放感觉自己的脸“叽咕”一声便红了,外袍披在他身上显得十分多余,他浑身上下的温度都在迅速攀升。

    水宪却镇定得像是什么肉麻话都没过一样,轻轻地伸出一只右手,道:“我这个人,尽交于你处置。”

    贾放一跺脚,心想:择日不如撞日,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他就带水宪去见一下今日的桃源寨又有何妨?

    于是他鼓起勇气,伸手将水宪右手的衣袖一拉,带着人就进了稻香村的屋子。

    水宪吃惊地望着稻香村正屋那一幅米芾的水墨烟雨图,看见那图景中烟雨流动的时候,水宪和贾放第一次进入这座主屋的时候一样迷迷瞪瞪。

    贾放却没忘了先把水宪身上披着的那件外袍解下来,同他自己的一道挂在屋角的架上。

    随后他再次伸手,去牵了那人的手,这次不是衣袖,而是两人的手轻轻握在一处。

    在进入缩地鞭之前,贾放回头看了一眼,他很明显地看见水宪一双眼在穿过烟雨之前陡然睁大,随后紧紧闭上。同时水宪右掌一翻,反过来紧紧地握住了贾放的手掌。两人两只手紧紧地扣在一处。

    在缩地鞭中一步一步行去,水宪完全像是一个迷路的孩,也不睁眼,任凭贾放带着他前行,就像是将自己完全交给了贾放。

    别怕,带你去看我的桃花源——贾放在心里轻轻地。

    很快,两人从缩地鞭另一头出来,走入南方明媚的阳光里。

    “到了!”贾放回身望着这个男人,一时只顾着看他睁开眼时的反应,却忘了两人的手还交握在一处。

    水宪一睁眼,便看着两人互握的双手。

    “嘿嘿!”贾放倏地把手抽了回来,装作若无其事地去开了贤良祠的院门。

    贤良祠一旦开,那桃源寨满眼的绿意和生机勃勃的景象马上透了进来,吸引了水宪的目光。只见他大踏步向前迈了几步,和贾放初来时一样,站在贤良祠附近的高地上,眺望眼前这座桃源寨——现在叫桃源城可能更加合适。

    “没想到,没想到……”

    水宪口中喃喃地道。他转过头望着贾放,阳光照着他的面孔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光晕。

    “你的和我的,我们拥有的全然不一样。”

    贾放不由得托着腮开始遐想:水宪拥有的,又会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水宪不由得头疼,喊了一声:“喂,你是主人,是不是应该专心致志地做个向导,陪我参观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