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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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皇子讪笑着道:“原来宁国公也回京了。”

    东平王生辰那日, 宁国公贾代化便不在京中。荣府出了那么大的事,宁府也不见任何动静。因此三皇子实在是没能预料到宁国公会为了堂弟出头。

    贾代化笑容浅淡着,冲三皇子抱一抱拳, 道:“叫三殿下误以为我贾家没人,实在是抱歉了。”三皇子脸上只有大写的尴尬两字。

    他只能硬着头皮尬聊:“好, 好——本王过来, 也是想问候一下荣国公贾大人的伤情。”

    旁边贾赦气得跳脚:“有你这么问候的吗?”他红着眼, 两行泪顺着面颊往下淌, 一副被人欺负狠了的样子。

    三皇子此刻心里直喊无辜:他好像也没把荣府怎么样吧?

    这时贾代化出来圆场:“罢了, 赦儿。你没见到三殿下也是为了公务奔波吗?”

    三皇子不由唏嘘:终于来了一个肯讲两句好话的人了。

    谁知贾代化继续:“不过既然舍弟已经将事发当日的实情都告知了陛下, 三皇子理应得知详情, 又何必再费事专程来荣府一趟?”

    三皇子登时语塞。皇帝陛下造访荣府之后,一个字都不曾透露给三皇子知道。三皇子不过是自己揽了这桩差事,张罗着要为太子二哥讨还公道罢了。

    但此刻贾代化这么他又没法儿反驳, 若是明自己不知道, 岂不表明他只是个不得圣心的皇子, 出来办差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他还未表态,忽听宁荣街上蹄声急促——好家伙,今日荣府跟前热闹,竟是又来了一大批人。只听蹄声整齐划一,迅速由远及近,似乎有千军万马快速推进。

    这千军万马却在抵达荣府之前戛然而止, 猛地刹住,紧接着是蹄声得得, 一名身穿甲胄,里面套着素色衣衫的男子,在一百名骑兵的陪伴护持之下, 缓步而前。

    马背上的男子看见了三皇子,冷然唤了一声:“老三!”

    “大哥?”三皇子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荣府跟前见到这位,快步上前,拱手行礼:“大哥到京了?何时到的?”

    大皇子没什么好声气,冷然道:“这么久没见了,老三你还是喜欢废话。”

    他这时针对三皇子的问话:他已经到京了,而且看他这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就该知道他这才刚刚到京。

    “大哥到此有何贵干?”三皇子郁闷地问。

    “听你来找荣国公的不痛快,大家都是在西北时候的同僚,没道理能袖手旁观。”

    三皇子这才想起来,荣国公在西北的时候,与大皇子乃是同袍。一听荣国府有难,刚刚回京的大皇子竟然也跑来帮忙?——那他还在这儿干耗着做甚?明摆着他今天在此地不会有任何作为。

    三皇子只得矫情地抱怨一声:“大哥,弟弟哪有?这不样子还是多少要做一做的?”

    “你不找荣公麻烦,就是我的好兄弟!”大皇子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走上前来,拍着三皇子的肩膀,拉着他离开荣国府门前。

    路过贾放的时候,大皇子脚下顿了顿,显然是吃惊,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了贾放。

    “老六?你也到了?”

    贾放还能什么?不过他近来心绪不佳,再加上十分操劳,因此确实是一副辛苦憔悴的模样。大皇子也没有怎么生疑,只是“嗯”了一声道:“后天太子出殡,我们几个兄弟好好送一送他……”

    三皇子被大皇子勾着肩膀,但是脸上表情也十分精彩。这位估计在心想:什么时候老大和这位完全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感情这么好了?

    贾放点头应下,一回头,却发现大伯父贾代化正肃然望着他。

    大皇子雷厉风行,一时之间,不仅将三皇子带走,连他自己麾下那一百骑兵和五城兵马司的衙役也全都带走,一个不剩。

    荣府跟前,人人松了一口气。厮和长随们放开了贾赦,贾赦也早已恢复了平静,和贾放一起上来向堂伯父行礼。

    “来,放儿,来见见你这个不成器的大堂兄。你应当还未见过吧?”贾代化问贾放。

    这时赶来的贾敬手中却持着一道符纸,疑惑地问:“刚才那人呢?……就是那个有血光之灾的少年?我刚刚赶去写了一道符纸,要送给他,他却走了?”

    周遭的人一起无语。大家似乎都在想:敬大爷是个早慧的才子,当年早早就中了进士的,怎么出家修道之后竟似傻了一般?三皇子哪里来的血光之灾,又怎么会接受他贾敬送的符纸?

    贾放虽然尴尬,但也只有循着贾代化的指点,过来向贾敬行礼,见过这位痴迷修道的大堂兄。

    他的原身早年间由荣府的老太太养大,后来又去守陵住了三年,确实和宁府没有往来,从来没有正式见过贾敬。

    谁知贾敬却不回礼,直勾勾地盯着贾放。

    “不,不对,你不是我家的人,你不是这里的!”贾敬忽然指着贾放大声道。

    贾代化与一旁的贾赦都万分尴尬,原本跟着贾代化和贾赦的随从此刻都在脚底抹油,悄悄往荣府里溜去——贾敬嚷出来的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贾放是荣府收养的皇帝私生子,这事已经渐渐传开,但无论如何,都不应在荣国府大门口当街这样嚷出来。宁荣二府的仆从们一时都只想着避嫌。

    但是面对贾敬的贾放,却没来由地吓了一大跳。贾敬没有他“不姓贾”“不是贾家人”,而是他不是“这里的”。

    难不成,这位神神叨叨的大堂兄,真的看破了他的来历,知道他根本连养子、私生子都不是,而是一个天外空降的游魂?

    但这时贾敬突然住口了,他站在贾放面前,仔细盯着自己这个“堂弟”观察,突然开口:“你印堂里冒黑气,鼻尖朝东南角歪。你三日之内,必定有血光之灾……”

    贾放伸手扶额,贾代化在一旁也叹了一口气,似乎感慨自己好好一个儿子竟然痴迷修道成了这副模样。

    谁知贾敬却将他刚才写的那一份符纸塞到了贾放手里:“这道符纸送你,只要你佩在身上,保证你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贵人出手相护……”

    他叨叨地下去。贾放赶紧将那道符纸收下,卷成一卷塞在自己的荷包里,向这个神棍似的大堂兄拱手致谢:“多谢敬大哥。”

    贾敬看着贾放收下了符纸,这才嘿嘿一笑,转开目光,与尴尬而不失礼貌的贾赦过招呼。贾代化连忙招呼:“大家都不用在门外待着了,里间弟妹那里应当急坏了,你们还不赶紧回去?”

    众人这才赶紧回了荣府,往荣禧堂那边匆匆赶过去。

    只见史夫人此刻全副诰命服色,在荣禧堂跟前正襟危坐,想必也考虑过贾赦挡不住三皇子的可能性,因此守在这里,不惜以身家性命拦阻外人惊扰贾代善。

    这时史夫人见到贾代化带着贾赦等人进来,整个人登时松了一口气,扶着椅背要起身,竟然一时没能站起来。

    “弟妹无须客气,我回来得迟了,弟妹勿怪才是。”贾代化匆匆与史夫人过招呼,然后就要进屋去探视贾代善。史夫人连忙命人帮宁国公更衣——如今但凡要进屋去探视贾代善的,都必须换上一件洁净的外袍,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

    这也是“张神仙”交代下来的规矩,史夫人便这么一丝不苟地照做着。

    荣禧堂外,贾赦与贾放总算是长舒一口气,相对看了一眼。贾赦道:“我寻思父亲得对,你应当早日赶回南方才是,别在京里趟这趟浑水了。”

    贾放却:“要回去也得等太子出殡之后。等伯父见过父亲,再做计议吧。”

    大皇子和三皇子都知道他回到了京城,太子的丧仪,他想不出席也不可能。

    宁国公与荣国公两位在荣禧堂的“病房”之中交流了有大半个时辰。贾代化出来,却传了荣国公的话,要贾放进去见他。

    这是贾代善这么多日以来,第一次要求单独见贾放。

    贾放赶紧去更衣,先去濯手,然后换上一件用水洗过又用开水烫过而后晾干的棉袍,这才进了贾代善的卧室。

    “放儿!”

    贾放一进屋,贾代善的精神已经比他刚回来时要好得太多了,脸上有了血色,面颊也略现丰腴。

    “这几日你辛苦了。”贾代善沉声。

    贾放赶紧道:“不,不辛苦。父亲可觉得好些了?”

    贾代善早先伤了肺腑,这时到底是有些虚弱,轻轻地咳了几声,才比手势命贾放在他身边坐下,道:“听父亲的话,不要去参加太子殿下的丧仪,现在就回南方去。一切事,由大伯和父亲替你顶着。”

    这个男人即便是遍体鳞伤,在鬼门关跟前溜了一转,还在想着要为子女遮风挡雨。

    贾放却问:“父亲为何一定要孩儿回南边去?是发现了有什么人会对孩儿不利吗?”

    贾代善摇摇头:“我没有证据,只能是直觉。既然有人敢向太子下手,就也一样敢于向你下手。”

    贾放却问:“可是我回南方又如何?他们会不会因为寻不到我的下落,转而对您不利,对荣府不利?”这样的话贾放的心理压力会很大,他与荣宁二府的人没有血缘关系,却要让这些人替他承担风险,背负后果……他贾放不是这样的人。

    贾代善这时却摇头不语了。

    “您的意思是……我在南方的事业,可能会对京里的情形有所帮助?”贾放突然想到这一点,疑疑惑惑地问。

    贾代善点头,很突然地开口:“放儿,你一定要回去,到你的桃源寨中,将你该做的事都做完……千万不要顾念其他人,你只需要做你该做的……”

    这话更加不好理解了,贾放锁紧了眉头沉思片刻,突然问:“父亲,伤到您的那件兵器,是什么样子的?”

    贾代善像是被猛地震了震,脸上肌肉跳动,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极其恐惧的往事。

    贾放连忙问:“是不是火器?……就是一根长长的铜管或是铁管,会向外喷火的那种?”

    贾代善点点头,道:“是……不过,伤了太子殿下和我的,不是同一枚武器。”

    贾放听贾代善将事发时候的情形简要复述了一遍,顿时问:“您是……是同一个凶手先伤了太子殿下,然后换了一件火器,近距离伤到了您?”

    贾代善微微点头。

    贾放心里飞快地转开了——这意味着,凶手手中的火器,没有办法连续发射,他没有办法中途停下来给火器上膛,只能选择事先准备两件武器,先伤太子,再伤贾代善。

    另外从射击距离来看,射程似乎也比较短,作为武器多少还存在些缺陷。

    谢天谢地——贾放闭上眼,紧绷的神经稍松了一会儿,心里感谢了一回上苍。他心想如果是这样,那对方掌握的火器还很初级,自己这边如果奋力追赶兴许还能赶得上。

    但问题是他要靠什么追赶?贾代善让他回南边去,难道是要他靠桃源寨,发展工业,制造武器吗?

    贾代善见到自己稍许解释了一下现场的情形,贾放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满意地微微点头,再次苦口婆心地劝了一句:“回南方去,在那里你一定能找到线索,而且……能安全一点……”

    贾放却心道:这可还真不是他顾念着一己之安危的时候。

    但口头上贾放答应贾代善:“放心吧父亲,为太子……二哥出殡之后,我立即回南方。”

    贾代善听见他与太子的手足之情给抬了出来,心知不能再多劝了,只能嘱咐他在京里的时候万事心。

    少时贾放辞了贾代善,从他房里出来。宁国公贾代化也正紧张地候在门外,问他:“如何?”

    贾放只他会等到太子大殡之后立即回南方去。贾代化听见,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但是却出人意料地没什么,只是点点头,道:“知道了,两府按这个来安排。”

    *

    当晚,贾放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自己在黑暗中反复寻找,却不知道要找什么。

    突然,他面前一枚黑乎乎的铜管一抬,铜管中喷出炫丽的火花。贾放低头看自己,只见自己的身体上出现了很多闪着光的创口,紧接着光线转黯淡,他的身体就这么慢慢消失在虚空之中。

    他再抬头的时候,铜管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见过一次面的道长贾敬唱着歌过来,伸手朝自己额头上贴了一枚符纸,手一挥,那符纸迅速燃烧着。

    随即水宪出现在黑暗幽深里,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他,眼中没有同情。

    贾放满头大汗地醒过来,醒来才知道是一梦。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有人向自己射击的时候没有被吓醒,但是看到如此冷漠的水宪,却就此一惊而醒。

    人脆弱起来很容易。自那之后贾放再也没有睡着,相反他从榻上坐了起来,使劲搓揉自己的鼻梁,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

    荣国府出了这样大的事。他从南方赶回来之后,也有请双文帮忙,递信去百工坊。双文回来却百工坊以前常见的那些面孔都不见了,似乎是换了一批人。

    而他回京这几日,水宪那里没有半点音讯,甚至连公府之间的礼尚往来都没有。自从他上次错一句话之后,两人显然是生分了,但他确实没想到竟生分成这样。

    贾放将自己的鼻梁搓热了,才抬起头望着黑暗,苦笑一声:可能……这样,也挺好的吧。

    *

    为太子出殡那日,京里各王公贵族、文武官员,自从丑时便出门向宫中聚去。宫门跟前挤满了马匹轿子车驾,络绎往来不绝。

    贾放与得了荣国府世子之位的兄长贾赦同车前往,宁国公贾代化的车驾在他们前面。一行人愣是等了半个时辰,才到了该下车的地点。

    贾放随着贾赦离开自家车驾,随着百官步行前往东宫,忽听贾赦在自己身边招呼:“北静王爷,好久没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