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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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放循声望去, 果然见水宪站在远处,面色平静,似乎特为在等着他们兄弟二人。

    此刻水宪穿着江牙海水纹的白色蟒袍, 站在灯火阑珊之处,却依旧可见他面如美玉, 目似星辰, 气质疏淡, 好一个出尘人物。

    贾放今日的装束与配饰却比常人更加素净一些。除了纯白色的衣袍、鞋子之外, 他头上束发的发簪发冠, 以及周身上下所佩的其他配饰都是银质的, 非银的只有两样, 一件是那枚丑鱼玉佩,还有就是当初水宪送他的那枚“天一生印”。但即便是这两样,也都换了素白的络子。

    原因就在与, 他与逝者实际上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听见贾赦招呼, 贾放也不晓得是怎么了, 直接杵在了原地。两人远远隔着,却都没有上前招呼的算。

    贾赦却对这两人之间的别扭全不知情,顺手将贾放一拉,就冲水宪过去。

    近两年贾赦与水宪已经熟识得多了,毕竟两人既是“门对门”的竞争对手,也是合作共赢的生意伙伴。晚晴楼和楼涮肉火锅烧烤的生意相互补充, 密不可分。这时见到了水宪,贾赦自然热情地上前招呼。

    “回京了?”与贾赦稍许寒暄了几句之后, 水宪的目光才慢慢转向贾放。

    贾放只能点点头“嗯”了一声。他搜肠刮肚,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找话。而水宪也并不比他好上多少,眼光只在他腰间系的络子上转了转, 才转开,转过身去,继续与贾赦话。

    三个人顺着道路缓缓往东宫过去。此时天还未亮,往东宫去的道路两旁都点着白惨惨的灯笼,将道路照亮。王公与臣子们走在这边,远远的另外还有一条路,供身有诰命的女眷们进宫,向亡故的太子妃致祭。

    贾放与水宪无话可,便只有贾赦与水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生意经。贾放被晾在一边。

    谁知突然有个人自后而来,拉着贾放的胳膊飞快地前行,并且在贾放耳边:“旁人不待见你也不用在意,来,跟我到前头去站着去。”

    来人是大皇子。

    贾放一见这位脑后便有汗,心知这位是见到自己和旁人相处时候的尴尬场面便会错了意,以为贾赦和水宪不待见自己这个“私生子”,于是便伸手提携了一把。

    苍天在上,这不是他的本意啊!

    一道前往东宫的文武百官,见到大皇子托着贾放横冲直撞向前行去,忍不住侧目。有认得贾放便惊讶地道:“皇上难道已有算将六皇子认回了?”

    太子已逝,储君之位虚悬,皇帝陛下子嗣人数并不算多,有人想起这一出并不奇怪。

    而贾放被大皇子一路拉着前行,在东宫向太子灵前致祭的时候,也和他们兄弟几个一起。

    三皇子见到他,下巴都快掉了;四皇子一直不声不响的,见到贾放也只是略略点头致意;五皇子一双眼哭得又红又肿,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人。

    贾放混在他们几个身后,也一起向太子灵前行礼,心里暗暗祷祝:太子殿下,为了天下苍生免受战乱之苦,求您保佑我也能将伤害您的那种火器制造出来,威慑对手,保护平民百姓。

    还没等他礼毕,便听见身后一阵恸哭之声。贾放一回头,只见前任太子太傅夏省身,顶着满头白雪,踉踉跄跄地来到太子灵前,顿时哭倒在地,哭声令人鼻酸不已。

    夏省身任了多年的太子太傅,一片心血将太子培养成人,一时间白发人送黑发人直是痛彻心扉。贾放听着不忍,便来到夏大人身边,伸手相扶。

    谁知这时三皇子也快步上前,从另一边伸手相扶。

    要知道,夏省身此前虽然被夺职罢黜,但他去过南方一圈之后显然已经事过境迁。甚至有传言夏省身会继续出任礼部尚书,而且依旧将领太子太傅之职。对那储君之位一心向往之的三皇子如何敢对夏省身不上心?

    夏省身在武元县待了多日,得贾放的照顾颇多。他病重之时更是由贾放亲自照料过一阵生活起居。这时候老大人自然而然地扶住了贾放的胳膊,让开了三皇子的一双手。

    三皇子呆在原地,气咻咻地咬了咬下嘴唇——这是怎么了,原本视贾放那些“新学”如洪水猛兽的夏省身,现在竟然一点都不排斥对方,甚至将对方视为倚仗了吗?

    三皇子瞬间想了很多。他想到百官看到眼前这一幕的反应,旁人会不会生出不该有的解读,错认为太子太傅一转头支持贾放去了?

    可是……那贾放明明只是个私生子啊,甚至名字都上了别人家的族谱。

    谁知他此刻抬起头,见到的并没有百官或惊愕或猜疑的眼神。三皇子面前只有一个人。这人与余人不同,他身着深青色的袍子,腰间依旧挂着金玉饰品。这人的眼神冷厉而老辣,甚至有些恶狠狠地盯着三皇子,眼中流露出“恨铁不成钢”又或是“烂泥扶不上墙”的神色。

    “皇上到——”

    太子灵前响起了戴权公公尖细的嗓音。

    原本贾放扶着夏省身起身的,这时又不得不跪了下去。

    皇帝陛下亲自来到夏省身面前,将老大人扶了起来,两位白发人相对,皇帝在夏省身耳边稍稍了两句什么,夏省身登时一阵嚎哭。皇帝也面露伤感,微微偏头,命贾放起来,将老大人扶住。

    贾放无言起身,他听得清楚,刚才皇帝陛下的是:“太子那孩子到底是个性情中人,随朕,这一项上是教不好的……这不是太傅的过错。”

    这句话几乎坐实了太子的私情。贾放只知道一鳞半爪的实情,这时忍不住想:父亲贾代善到底向皇帝转述了什么样的真相啊!

    贾放扶起夏省身之后,偷眼看自己这位皇帝“父亲”,只见对方比上次见自己时又苍老了好些,一向笔挺的脊背此刻竟像是有些佝偻。

    太子不幸殒命,对谁都是一个重大的击。这也难怪三皇子尽日蹦跶来蹦跶去,不招这些老人家待见了。

    接下来戴权取来了一只圈椅。皇帝陛下便木然地坐在圈椅中,戴权向四周使一个眼色,东宫之中便悲声大作。贾放也不得不随着人干嚎几声,但一想到太子并无什么实际的过错,却丧生在那样可怖的火器之下,心头忍不住便也涌出几分真情实感的难过。

    整个过程之中,皇帝陛下一动不动,也不回头,只管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仿佛一座泥塑。

    众人放声痛哭之后,便是王公大臣文武百官轮流在太子灵前致祭,待到这个漫长的程序结束,已经到了中午。

    却是谁也顾不上休息,众人集体准备出城。因为太子与太子妃的灵柩亟需送往城外皇家寺院,在那里停到七七之后,才能入土为安。

    整个送殡的过程之中,唯一有资格乘坐车驾出城的只有皇帝陛下。这位则邀了太子太傅,悲痛不已的夏省身大人一道坐车出城。其余人等都是跟随在太子灵柩之后,缓步出城。

    贾放随着出殡的队伍一路行去,沿路见到不少百姓所设的路祭棚子,甚至有些百姓扎不起棚子,只能是跪在路边,在面前摆上三个白瓷碗,在里面斟上水酒。

    “太子殿下,若知他如此受百姓爱戴感佩,多少能感到欣慰……”贾放听见贾赦在一旁颇有感触地。

    贾放自己也默然点头。人死之后,盖棺定论,太子这一生,或许没有大功大过,但这个人终究不算坏。

    待到将太子夫妇的灵柩停入皇家寺院,众人拜过。这一场出殡的丧仪就算是了了。众人之中,除了年纪格外长的,和身体不适腿脚不便的,大多还是选了慢慢步行回去。

    贾放已经将前事与大皇子明,此刻自然与贾赦在一处,兄弟两个,一概都背着手慢慢踱步,缓缓往回城里去。

    “今晚之后,又要见不着你了吧?”贾赦现在已经是荣府世子了,大致知道之后的安排。

    贾放点点头:“许是会有一阵子见不着。等到二哥与妹到地方了,请千万替我带个好。现下许是不方便联络,希望将来能有机会大家重聚。”

    贾赦听他得伤感,只能带着安慰:“一定会的。”

    他俩一面一面走,渐渐已经近了城门。贾赦拍拍兄弟的肩,使了个眼色:“哥哥先走了,晚上回来和家里人一起吃个便饭。”

    贾放正在奇怪,贾赦却努努嘴,道:“你许是还要再与人告个别,哥哥就不碍事了。”着向贾放一眨眼,转身便走。

    贾放循着贾赦指点的方向看去,只见在城门外的送客亭内,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水宪。今日水宪一直与贾赦在一处,竟然贾赦不知道悟出了些什么,此时此刻竟然不愿杵在水宪与贾放之间,而是溜之大吉。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贾放来到水宪身后,这位就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似的,不用看,就能感应到贾放来到自己身边。他扬起头,望着亭外碧青一片的柳条笑道:“可既然这柳条早已青了,足见这离别并不甚苦吧?”

    贾放苦笑,也走进那送客亭中,道:“你什么我听不懂。”

    他一个工科生,这种事最好还是手起刀落给他来个痛快,别兜圈子来得好。

    水宪这才转过身,望着贾放,微笑道:“今日一过,你就离开了?”

    贾放不知是水宪猜出的还是贾赦与水宪知道的,硬着头皮点点头:“是的,以后见面的机会……会很少了。”

    对方既然猜到,他也就不想隐瞒。待他将在这个时空里的最后一部分任务完成,他就该离开了。纵使再心存歉疚,他也必须要离开了。

    水宪面色不变,此刻却很认真地将贾放量了一番,终于道:“贾子放啊贾子放,时至今日我终于认识了你……”

    “难怪你能修出府上那样精彩的园子,我水某人早就应当甘拜下风才是。”

    贾放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怎么?”

    “世人都觉得这世上我是‘出世’之人,我离群索居,我只愿一人待在园子里,不愿有人扰,更不愿与人共享——谁知到了今日,我方知我不是的。”水宪耸耸肩,自嘲地笑道,“我只是怪癖而已。”

    “我到底还是‘入世’的,我在这个世上有牵绊,我有朋友,我有一个聪明可爱的侄儿,我有责任将他一手教大……我的园子里修‘与谁同坐轩’,终究是盼望能找到那么一个人,能时时与我同坐。”

    “而你却是完全出世的,这世人所追逐的一切,功名利禄,权位财富……都不在你眼中,亲朋至爱亦留不住你。”水宪将眼光转向贾放,认真辨认他眼中的情绪,一面缓缓地往下,“你有一颗道法自然却客观冷硬的心,所以造得出那样出尘于世外的桃花源。这是什么手段?是须弥芥子,是壶中天地?你所修的,究竟是佛还是道?”

    “须弥芥子”是佛家术语,“壶中天地”则是道家,两者最后都用于造园术中了——但是正如水宪所的,无论是佛还是道,好像都是出世的。

    水宪一开口就停不下来,而贾放隐隐约约的,竟有些骄傲。毕竟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将他看得如此透彻。

    “你心思机巧,行事往往不偱规矩,出人意表,你曾经为这个大千世界带来了层出不穷的变化,很多人因你而受益,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但是你在这个世上没有牵累,你自始至终想着离开……”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②——就是水宪对贾放的全部认识与评价。

    此刻水宪就像是认了命一样,叹息着望着贾放,似乎在:我以一片真心待你,你却只想着离开。

    贾放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地冲对方咧了咧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点点头道:“你的没错。”

    细想来,他也觉得很委屈:这个世上有好些东西好些人,他其实比旁人更加珍惜百倍。荣国府里那些笑了又吵吵了又好的一大家子,兢兢业业的模范员工双文姐姐,百工坊里自学成才的工匠们,桃源寨他的乡民——那些把他当亲人一样看待的乡民们……还有眼前的水宪。

    和所有这些人在一起的每一刻贾放都觉得自己有责任去珍惜——因为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是要离开的。

    此时此刻,面对水宪的问题,他没有辩解,只是点着头:“你的没错!”

    在这个世上的一切对他来,都只是过程,而不会有结果。

    那么,是不是他此刻显得越过分越坏,将来他真的掉头离开的时候,眼前人就更容易释怀一点?

    但这效果显而易见地不太好,因为水宪此刻双眼竟微微发红,就像当年他毫无防备地吞下一整枚海椒那时一样。只听他用最温柔最轻和的语调轻声问:“所以,钟情于你其实只是我活该而已?”

    贾放瞬间被这言语之刀戳中了心口,一时痛得不出话来。

    水宪却突然伸手,拉住了贾放的胳膊,就像两人初时在晚晴楼相会时候那样,拉着贾放就往晚晴楼外疾走。

    一座王府规制的马车已经候在亭外,距离水宪和贾放只有几步之遥。

    “跟我来,既然是我活该,那就活该我坚持到底,我带你去看我的……”

    水宪在前,贾放在后。两人一道向送客亭外匆匆疾走。谁知,两人到车驾之间那区区数步之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一枚黝黑的铜管。铜管抬起,对准了水宪身后的贾放。

    贾放登时觉得水宪一个肘锤将自己向后一推,接着用胸膛护住了自己。

    贾放忽然记起腰间还佩着的荷包里装着贾敬送给自己的符纸,当日贾敬得言之凿凿,是佩了这符纸,便有贵人……相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