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贾放背着水宪, 直接闯进了一个不知名的空间。
曾有片刻他以为自己回到了稻香村里,正沿着缩地鞭前往桃源寨。但是这道空间和缩地鞭还是有些区别,最显著的区别在于——这道途径, 可以两个人并肩而行。
可见这“与谁同坐”期望的可并不只是“明月清风我”,应当是终有一刻能两人并肩。
贾放行去二十多步, 眼前的空间越来越宽敞, 似有天光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照进来。他正满心好奇, 忽然听见背上水宪痛苦地轻呼一声。贾放心道糟糕, 他只顾着冲过美人靠, 越过这个不知名的空间, 却忘了背上的水宪。
他赶紧把水宪从背上放下来, 轻声问:“很疼吗?”
水宪似乎终于觉得好些了,舒出一口气,断断续续地:“再向前十几步, 有一道门, 你推门而入便是, 那边应当都是自己人。”
他勉强撑起身体,轻声道:“扶着我就可以,我受得住——”
谁知贾放咬了咬牙,一手托住他的后肩,一手抱住了膝弯,将他整个人都托了起来。
贾放的身材不壮, 气力也不算特别大,之前将水宪背了一路乃是靠着情急之下不知从哪里生出的神力。
此刻他托着水宪却是为难自己, 憋红了脸勉强起身,踉踉跄跄地向前冲了几步,连水宪都忡然变色, 生怕两人就这么一起摔出去。
贾放确实摔了出去,确切地,是摔进了水宪所的那道门。他摔倒在地之前先让自己成为一个垫子,让水宪倒在他身上。两人一起倒在门的另一边,贾放只觉得背后被重重磕了一下,身后相当寒冷。
另一头是一间椭圆形的大厅,四面除了门户之外都是石壁,室内靠灯烛照明。正中一张大桌,周围坐着人,颇像是后世的大会议室。
这大桌旁坐着的人忽然见到两个穿着素白衣裳的年轻人从门的另一头摔了出来,全都惊讶地扶桌起立。贾放抬头一瞅:真的都是熟人——离自己最近的,就是百工坊的人精任掌柜,他左手边那将眼瞪得如同牛铃的,乃是铜匠老童,其余还有铁匠、木匠、烧瓷匠……
他以前从百工坊认得的那些人,全都聚到了这里来,难怪双文百工坊已经换了一批人了。
这一批人很快都认出了贾放,老童惊呼一声:“贾三爷,这真是……好久不见了!但这位是,这位是……”
也难怪旁人认不出水宪。贾放与水宪同时出现的这一场景,着实香艳了一些。
贾放面红气喘,额头上渗着汗珠,散落的几枚额发被汗水洇湿,结成一束一束,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
而倒在他身上的,看形貌是个出色的美人,只不过美人衣衫不整,衣襟半敞,露出颈间和胸膛那白玉般光洁的肌肤。
怎么看都是两人私有情弊,不知怎么,跑到这里来避难的。
任掌柜和老童赶紧别过脸去不敢看,老童尴尬地搓着手,忍不住道:“这……这怎么就……”
贾放却一骨碌爬起来,再次将摔倒在他身上的人奋力托起,这次是将水宪整个人横抱起,托到了面前的大桌上,丝毫没管水宪的双脚撞翻了几只杯盏,茶水横流。
“快,快去找一个大夫……要会接骨的,子衡他断了两根肋骨……”
贾放费尽力气了这一句,就全身脱力,倒在桌边一张椅子上。这时任掌柜也认出了贾放带来的人:“王爷……”
原来贾放拐带的美人是自家主人……而且是受了伤——任掌柜一张面孔登时微微地烧了起来,他刚才都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水宪抛下一句:“此间一切事务,交贾三爷全权决定。”他便安闲地阖上双眼,闭目休养。
任掌柜立即动了起来:“快,快去找跌的大夫……贾三爷是要给王爷接骨……”立即有好几个人推了椅子,一起冲了出去。
贾放长舒一口气,伸手握住了水宪的右手,望着他阖上的双眼轻声问:“疼得厉害不厉害?我有……”
他本想“哥罗芳”的,想起“哥罗芳”都在桃源寨,一时无法取来,远水解不得近渴。
谁知水宪手指微动,同时睁开了双眼:“好得多了……我其实,早想带你来这里了。”
贾放被他反手握住了右手,只得伸左手掏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开始量这一间“大会议室”。任掌柜与老童自觉地让在一旁,抬头向天,都装看不见两人手上的动作。
“这里是哪里?”贾放情不自禁地问,但他突然想起了水宪的伤,顿时轻声哄道:“我不问了,等你好起来,你指点给我看……”
水宪苦笑道:“我的伤要好起来,起码得个把月?你就这么一直闷在这里陪着我?”
贾放点点头:“我在这里陪你。”
他转头对任掌柜:“老任,待会儿我要托你帮我给京里送个信。”
任掌柜便稍许露出难色:“这里离京城挺远,就算是最快的信使,也要三天。不知道会不会误了贾三爷的事。”
“三天?”终于轮到贾放傻眼了,茫然地回想刚才他从“与谁同坐轩”到这里,到底走了几步。
水宪横卧在桌上,依旧眼神得意,嘴角控制不住地露出笑容。
“所以这里究竟是个什么地方?”贾放问。
水宪顿时懒洋洋地闭上了眼不答话。但是他刚刚吩咐过任掌柜:一切事务交由贾放管理,任掌柜此刻不敢不答,于是恭敬地道:“回贾三爷的话,这里……这是一座铜矿。”
*
百工坊的工匠们效率不低,跌大夫很快就找来了,诊断之后表示水宪确实是断了两根肋骨,帮他正骨之后的便用绸带固定了一下胸廓,并且开了几服化去胸口淤血的药物,强调静卧养伤,切勿移动。
任掌柜这时已经命人将水宪以前常用的屋子收拾出来。
这间屋子也是一间石室,像是从岩壁里硬生生凿出来的一样。一面墙壁上有一领狭长的石窗,天光从那石窗外面透进来,照见室内一尘不染,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有一具卧榻一张石桌,石桌上直接雕刻着一副棋盘——贾放心想,这确实是水宪的风格。
任掌柜又张罗着要给贾放收拾一件屋子,谁知水宪直接否决了,:“我要他和我住在一起。”
任掌柜立即开始头疼,将眼光投向贾放,似乎在询问:我们王爷这是认真的吗?
贾放点点头:“子衡养伤的这一阵子不方便行动,我和他住在一起刚好照顾他。”
任掌柜只好点点头,郑重向贾放行礼:“那么就多谢贾三爷了。”
从这日起水宪便在此安居养伤,将京里的一切暂时抛在脑后。他行动不便,一切贴身之事,吃喝拉撒,擦身洗头,都需要人照顾服侍。
贾放便心甘情愿替他做这些亲密照料之事,任劳任怨。两人几乎一天十二个时辰粘在一起。自从两人认识至今,还从来不曾这样。
谁知开始时水宪很却有些抗拒,他为了不“麻烦”贾放,甚至不吃不喝,避免贾放照料如厕时尴尬。这点心思很快就被贾放看破了,知道眼前这男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心内怀着一份骄傲,因此看不得身边要紧的人见到他软弱无助的样子。
于是贾放柔声劝解:“受人照料乃是人生的自然阶段。那些刚出生的人儿,除了啼哭啥都不会,也没见人家不吃不喝,不肯要家人照顾的。你这是受了伤,行动不便,我便照料一段时日,又有什么紧?”
水宪听见这话的时候只管抬眼望天,半晌方道:“你人生的自然阶段,除了刚出生时,像我这样不慎受伤的时候,还有什么时候?”
贾放:“那自然是……”
那自然是两人满头华发,垂垂老矣的时候。他话到口边,又咽回去了,知道对方又想起了早先令两人生分的初因。
他们应当没有机会白头到老——这个念头一想起来就让人伤感。
但是贾放没有过分伤怀,而是坐在榻旁,心将这个嘟着嘴不高兴的男人托到自己身边,替他把满头青丝梳理整齐,再心束起来,一边梳理一边轻声道:“将来的事谁也不准,但若是不能珍惜眼前,享受当下一刻,这人生便在我们慢慢等待‘将来’的时候慢慢逝去了……”
这是他的人生观——只要他活着,就要奋力去活,努力去爱,而不是只去计较一个结果。
水宪靠在他身上,慢慢地听贾放话。也不晓得是不是那梳齿在他黑发间缓缓划过,瞬时轻抚了他的身心,水宪竟然靠在贾放身边慢慢地睡着了。
“贾子放——快逃!”
这男人睡熟了却依旧不老实,突然满头大汗地喊出这一句。贾放晓得他是做噩梦了,连忙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声:“没事的,没事的……我在,我们都很安全……”
水宪梦得迷迷瞪瞪地,听见了这一句安慰,总算辨认出贾放,急促的呼吸渐渐放缓,伸手握住了贾放的手,慢慢又阖上眼睡去。
贾放没把手抽出来,用另一只手支着下巴,陷入沉思。
水宪的噩梦并不出奇。贾代善出事之后,贾赦也过,贾代善即便伤势转好,也免不了夤夜惊呼着醒来,睁开眼时是满眼恐惧。
习惯了冷兵器的人们,即便是曾经在沙场上征战多年,见惯了生死的贾代善,陡然见到火器,也感到无可抵御,似乎血肉之躯面对这样的武器根本无计可施。
贾放认为这世上最可怕的便是只有一方拥有先进的武器与能量,并以此来满足一己之私欲,予取予夺。
他必须发展出能够与之抗衡的实力水平,并非是为了以暴制暴,而是震慑对方,避免对方进一步侵害,造成社会的混乱。
而好消息是,水宪有一座铜矿,他麾下还有很多能工巧匠——这是桃源寨没有的优势……
也不知想了多久,水宪迷迷糊糊地醒来,身体一动,忽然发觉依旧握着贾放的手。贾放竟然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地坐了这么久,水宪登时心生歉疚:“其实你也不必非要如此……”
谁知贾放转过脸兴奋地问他:“我已经想明白了。既然与谁‘同’坐轩是一座铜矿,那梧竹‘幽’居能通往哪里,是不是产‘油’?”
水宪点点头,“是的,梧竹幽居所通之处,产一种名叫‘猛火油’的黑色地油。”他忍不住心想这世上难得竟能有人聪明至斯。
“还有什么?”贾放激动不已,“老天爷,为什么不让我早点知道这些?”
水宪摊摊手:“‘猛火油’只是一味燃烧凶猛,用起来却不大方便,并不如我另一处‘揖梅山房’产的煤炭烧起来便宜——”
贾放刚刚要反驳,那“猛火油”其实是可以分馏出不同成分的,马上就听还有一处产煤炭的“揖梅山房”。
他:……
两人细细地盘点了一番水宪拥有的全部资源之后,贾放遗憾地道:“你真的从来不碰盐铁的吗?”
水宪见他神情凝重,满脸遗憾,登时笑道:“此地就产铁,事实上此地产很多矿藏,我为了避免旁人太过猜忌,只是一座铜矿。至于盐——你若想要井盐我是真的没有,但是此地地处海滨,海边就有盐田……”
水宪的生意遍布各行各业,要他完全不碰盐铁,怎么可能?
贾放登时放声大笑:“水宪啊水宪,上天真是厚待于你……”
他简直要嫉妒死水宪了,如何竟拥有了这样一座神奇的园林——这样不止是第一次工业革命,第二次工业革命也照样能轰轰烈烈地搞起来。
水宪这时却面露黯然,摇摇头:“不……这不是厚待,许是诅咒也不定。”
原来这水家的园子并不像贾府的园子一样,是当今皇帝复辟之后赏赐的,而是水家祖传的园子。
水家得了此处园子之后,便出了一件怪事——每一代家主都被当政者拉拢,但是每一代家主都不得好死。水宪上一代便是如此,嫡支犯事,家破人亡,只留下水溶这么一根独苗。
“早年我接手这座园子的时候,园子本来的主人已经过世,并且留下遗言,是往后园子的主人绝对不能从政。但是我又袭了王爵,不掺和政事不大容易,索性便对外拉下脸,故意做出一副离群索居不喜与人往来的怪癖,成日只呆在我那座园子里,久而久之,连我自己也习惯了……”
贾放心道:原来是这样。
他登时心生怜惜,想象当初水宪一个人坐在“与谁同坐轩”的时候,那心境其实是真的想找到一个人,能与之同坐的。
“上代家主将‘天一生印’交给我的时候,从没有一字提过这园中的异样。后来当我无意中发觉,才明白当初他们并不想让我知道这座园子的秘密,好让水家做个太平王爷,就这么一代一代安安稳稳地当下去。”
水宪这话的时候,凝望着贾放腰间。贾放这才意识到,“天一生印”,此刻正佩在他腰间,眼前这个男人,几乎是第一次见到他,就把这枚印当做见面礼送给了他,然而事实上,这是水家家主,甚至是水家那座花园的信物?和他那枚丑鱼玉佩是一样的?
“但我想,我既然已经知道了这园子的秘密,就总要想个法子,破除这延续了几代人的诅咒才行。所以我才四处网罗高超的工匠,又铺开了做生意,想用我手上的这些,真正做出些功绩出来。”
“随后我又想到,水家的园子,未必便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许是有人与我处于同样的境地,也在谋求突破。”
“我耐心在京里听了很多时候,终于有了一些线索——我听到了一个人。”
“庆王殿下,向奉壹。”
“我接管水家花园的时候庆王已经身死,但是他的种种事迹,让我相信他可能也经历过水家上代经历过的事,又听到你是他唯一在世的血亲后代,所以才会刻意留心结交。我当初认识你的时候便别有用心,你……要怪我也是无妨的。”
贾放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伸手在对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表示没有关系。这世上孤单的灵魂太多了,想要找一个同样的作伴再正常不过。
水宪却似长舒了一口气,望着贾放,终于舒心地笑了。
谁知道贾放这时问水宪:“你是否留意过,这世上还有第三座类似的园子?”
水宪沉默了,过了半天他点点头,道:“有,我能感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