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京中发生火器接连伤人事件之后, 三皇子坐镇刑部,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城中大肆搜捕,誓要擒获凶手, 找到凶器。
第一桩火器伤人案便是太子那桩案子。因为事涉太子,其中的内情没有向外泄露, 因此偌大的京城, 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晓太子和荣国公都是伤在火器之下。
但是第二桩和第三桩却是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京城外送客亭处, 北静王府大影壁前, 都目击者的证词:事发时有人手持三尺铜管, 那铜管会往外喷火。
刑部和五城兵马司事后勘察, 发现两处都与当日东平王府内戏楼里的情形相差仿佛, 那枚传中的“三尺铜管”,喷出了大量的铁砂。极难想象受到那样的袭击还能有人生还。
根据目击者的证词,火器在城外袭击的, 正是荣国公家的三公子和北静王两人。随后袭击现场挪到了北静王府。
袭击发生之后, 贾家的三公子和北静王双双失踪。荣国府和北静王府的车夫齐齐将案子报到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 两处都下令全城搜索,都是一无所获——贾放与水宪,声不见人,死不见尸。
最终三皇子不得已,亲自带人去搜查了北静王府,在北静王府花园的一处庭轩跟前, 找到了火器的痕迹。据那座庭轩临水的美人靠被铁砂成了筛子。
三皇子深恐水宪与贾放两人是落入水中,又怕是被人毁尸灭迹, 命人在池中捞了三日,差点让人控干池水,让池中的锦鲤变成鱼干, 依旧一无所获。
这位号称“代理”监国的皇子,刚刚掌权,却露出一副“没啥本事”的模样。京城的百姓都在嘀咕,三皇子自己本人也心里有数。他情急之下出了一记昏招,命人盯住宁荣二府,心想如果贾放能侥幸逃生,第一个想要联系的,一定是荣国府。
宁荣二府的人一面为贾放忧急,一面发现自家被盯着了,都是十分不忿。但不忿归不忿,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府外盯着,他们也没办法把人怎么样。
荣府里有个修园子的工回去自家取夏衣就被人查了半日,见实在没有可疑的,便被放去了百工坊,回来的时候捎带了一句话给园子里统管工程的双文姑娘。
双文第二天便去领了采买的职务,去城南孙氏开的泡菜店采买了好些泡椒酸角回来,路上经过百工坊,随意进去看了看两只竹篾篮子,与掌柜的交谈两句,看看天色不早,便施施然回来。
她带回来的泡菜坛子被人仔细搜过,也没发现什么端倪,五城兵马司的人只得放她入府。
双文一回荣府,放下泡菜坛子,立即要想办法进荣禧堂见贾代善。
但问题是,她的丫鬟品级自从进了荣府就一直没给升过,而她虽然在贾放身边当差多年,却也怎么都没能升格成为“姑娘”,再者她的编制不在荣禧堂,竟然过不了门房那道关,进不了荣禧堂。
双文无奈,只能去贾赦院求张氏去。
谁曾想她去张氏时,出来问话的婆子正是当年和她有仇的,晓得就是因为双文,险些害她家主子产,当下去张氏那边添油加醋了一番坏话。
双文见了这个婆子,便心下惴惴。待到张氏出来见她,不话,只管上下量,双文更是紧张,又是紧张又是委屈,连眼泪都快出来了。
谁曾想张氏开口道:“你随我来,我带你去见太太。”
张氏旋即带着双文,前往荣禧堂,去寻了史夫人闲话家常。她已经有六七个月的身子,行动时颇为辛苦。
待见到史夫人,两人坐下来话,着着便见双文溜了。
史夫人便叹息一声,道:“那个丫头我还记得,也亏你这么些年不肯记恨她……”
史夫人本想“不肯记恨我”的,话出口之前那一刹那,实在没好意思,临时改了口。
张氏却:“太太,眼下这个时候,我若还有心去为难叔叔房里的一个丫头,我便太不识大体了。”
先是贾代善,然后是贾放……若是到了这个时候荣府的人还想着窝里跳窝里横,那贾府就真只有一败涂地的份儿了。
史夫人便知与大儿媳斗了这么多年,对方已经放下了,而自己也……斗输了,只得点点头,望着张氏的肚子道:“好孩子,行善之人上天必定待之不薄,上苍定然保佑你和你肚里的这孩子……”
那边双文已经面见贾代善,转述了她在百工坊听到的消息。贾代善立即命人去将贾代化请来,堂兄弟二人密谈一阵。贾代化立即出京去了皇帝陛下所暂居的京郊离宫,君臣面谈了一阵。
据皇帝陛下见过宁国公之后,精神振作了不少,当即将三皇子叫去,教训了一通,斥他连当初太子的一分魄力与能干都不如。三皇子被当爹的贬得一钱不值,心里虽然不忿,却不敢稍有辩驳,只能唯唯诺诺地听训,最后不得不放弃了火器的那桩案子,全部交给刑部的专业人士管理。
宁荣二府之外的暗哨很快就撤了。但宁荣二府之内,依旧有暗流涌动——毕竟那日三皇子漏过嘴,他知道荣国府请来了神医,治好了贾代善的伤。
荣府里有内鬼——这件事,已经落在了荣府现在的当家人贾赦眼中,不会轻易放过的。
*
贾放与水宪,在铜矿山中度过了大约是人生之中最快乐最闲适的一段时光。
这一个多月里,水宪唯一要做的就是要养伤,而贾放唯一要做的就是照顾水宪,陪他话,为他解闷。
很快贾放发现水宪这人确实才情卓越,就拿这下棋来,贾放和水宪下半盲棋,也就是水宪卧在榻上下“盲棋”,而贾放趴在棋盘旁边,一边听水宪,一边自己盯着棋盘——所以叫“半盲棋”。
就这样贾放还下不过水宪,日常被杀个片甲不留,被水宪称为“臭棋篓子”。
有一回贾放终于忍不住了,偷偷做了一把手脚,将水宪的关键一字往旁边放了一格,谁知刚动完手脚,还没下几手,就被水宪发觉了。“你刚才放错了——”水宪纠正,“下棋么,最重要的就是棋品。像你这样要想投机取巧的,若想在棋艺上再进一步,可是很难哦?”
贾放心想:我根本没想着在棋艺上要再进一步啊!
他只好强辩:“以前唐明皇与人下棋,杨玉环就会在旁边抱着一只京巴。一旦见到唐明皇棋势不妙,就将那京巴往棋盘上一丢……我这不是没有京巴么,只好手动帮你掩饰掩饰啊!”
水宪忽然笑了,道:“贾子放啊贾子放,你到底还是没明白我这盲棋是怎么下的。”
“你我现在就开始,互换黑白子,接着将这一局下下去。你待如何?”
贾放只得答应,坐到棋盘对面去。很快他就发现,水宪不仅将他刚才白子的落子记得一清二楚,同样将黑子记得一清二楚——这是下盲棋的必经之路,否则水宪如何在他的脑海里对弈?
但两人交换黑白之后,水宪的思路竟然没有丝毫窒碍,就着贾放刚才那一手臭棋,接着下下去,一直到逼着贾放挥了自己刚才的一手好局,然后投子认输。
“幸亏我选了和你下盲棋——”水·这样也能赢·宪别过脸,望着贾放喜滋滋地。
“为啥,难道你和对面坐着就下不赢我吗?”贾放不解其意。
“等到我好全了,你觉得我俩还有工夫能坐在这里下棋?”水宪话里有话。
贾放叹了一口气,坐在他榻旁,盯着水宪,问他:“到时候干啥不是在一起,又何必非得下棋?”
贾放确实很心急——各种资源、矿产、优秀的人才都在外头等着他,这就好比对面是一枚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的好肉,偏偏贾放一定要等到水宪完全康复了两人一起吃。这等待的过程确实让人心里痒痒,但是贾放认为等待是必要且值得的。
果然,水宪闻言登时又露出喜色,宛若“水三岁”。
“我输了,去下厨做几个菜来。”贾放输了就主动下厨,水宪输了就……他从来没输过。
而贾放和水宪在这里数日,最大的遗憾就是吃的不够好。也不是厨子的手艺有多糟糕,只是一来食材缺乏,二来没啥调味品,即便做出来菜肴也相当寡淡。贾放与水宪都不喜欢,但又都觉得没啥好抱怨的——这里大多是匠人,心思不在吃食上,能把肚子填饱已经很不错了。
这日矿山里宰了一头猪,直接加了些香料大锅炖了,香固然是香,但是纯肉也挺腻味。
贾放只能请人帮忙,剁了三肥七瘦的肉馅儿,自己擀了馄饨皮包绉纱馄饨,再借那用大骨熬出来的高汤吊出的鲜味,最后再洒上一把虾皮、几片海菜、一把葱花。将在一旁等着向他请示的任掌柜馋成了一枚口水怪。
贾放登时笑:“见者有份。不会亏待老任你的。”
任掌柜的第一反应非常真实,直接去关上了灶间的房门,免得让旁人也成为“见者”。
贾放却意识到本地虾皮与海菜之类的海产都能轻易获得,猪羊之类偶尔有,最缺的其实是瓜果菜蔬,以及南方才出产的一些特别调味品。他一边忙碌,一边顺口问起任掌柜这附近的出产。
任掌柜便为难地道:“贾三爷,这方圆若干里,都是矿山。吃的都要从山下的村子里运上来,再了,山下村子的吃食恐怕也没有什么贾三爷看得上的。”
贾放想了想问:“所以矿山上只有铜矿的这一批产业工人?”
任掌柜从没听过“产业工人”这个名词,但是贾放口中一向多这些稀奇古怪的名词,他大概能明白意思,便点了点头。
贾放“嗯”了一声,:“我会向子衡提起的。”
任掌柜琢磨着这位贾三爷对他们这里不大满意,只得找补:“最近这个季节,青黄不接的,确实没啥好材料——山下的村子里除了虾皮和干海菜之外,就是鱼鲞。”
鱼鲞就是咸鱼,任掌柜一提起,贾放鼻端几乎能闻到咸鱼那一股子咸腥的大海气息。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么,很正常。”贾放评价。
“其实吧,近来海里的虾爬子很肥很大,村头的渔民捕了不少。”任掌柜很遗憾地,“只不过渔民从海里捕上来,再送到山里至少要两天一夜,再新鲜的虾爬子也变臭了。”
虾爬子就是皮皮虾,这阵子已是肥美,再过一阵有了虾黄就更棒了。
“将来等王爷伤愈能行动了,您和王爷正好一起去海边看看,尝尝新鲜的海产——到那时能捕的海产更多,除了虾爬子,还有海瓜子、竹蛏子、海扇蛤……”
听着任掌柜这么一口气地数下去,贾放登时明白了,这位在吃食上头,造诣应该也不浅。
他想了想,问:“海边的村子,制出的海产,能想法子制冰保存吗?”
任掌柜大吃一惊,斜眼看看贾放,似乎觉得贾放这个荣国府的三公子,也是个“何不食肉糜”的富贵子弟,但想想又不像,便老实回答:“冰价昂贵,岂是寻常渔民储得起的?”
这和贾放预计的差不多。这个时空里有人存储冰块,也就是事先挖好地窖,将冬日冻好的坚冰,储在地窖里,待到夏日再拿出来使用。
任掌柜想了想还是觉得得先讨好上级:“若是您和王爷想尝尝这附近的海产,属下这就去办便是。”
贾放摇摇头,道:“要尝那肯定得大家一起尝啊!”他还是那副“见者有份”的态度。
任掌柜登时苦了脸,心想王爷将矿山的事务都交给了眼前这位贾三爷,对方若是慨他人之慷起来,狮子大开口要这要那该怎么办?
就算是水宪曾经郑重嘱托过要好好对待矿工与匠人们,那也没有必要去高价买冰,尔后从海边买下新鲜海产再费事送进山里来——鱼鲞它不香吗?
贾放却不再多了,将他做好的馄饨盛了,总共三大碗,一起放在一个托盘里,嘱咐任掌柜:“老任你替我开个门,我们到子衡房里,一边吃饭一边事。”
这馄饨确实是香气扑鼻,贾放托着碗进屋的时候,水宪靠在一张大迎枕上,竟然眼巴巴地望着。
贾放自然而然地将他扶得再坐正些,确认他胸口的伤处没有碰到,然后托起一碗馄饨,连汤带货,心翼翼地喂到水宪口中。
“老任你也先吃。”贾放头也没回地吩咐。
任掌柜原本不敢,但一来贾放已经吩咐,二来他也实在不方便眼巴巴地看着眼前这两人态度亲密地你吃我喂。他登时将头埋在眼前的大腕里,迅速地享用了一顿美味。
待水宪吃完,贾放自坐到一旁捧起了碗。水宪靠在迎枕上没事干,便问起了任掌柜:“老任,有什么事要问我?”
“这个……”任掌柜扭头望望贾放,见到贾放捧着碗,略略点了点头,便鼓起勇气向水宪请教,“贾三爷提议,买一些冰,从海边购置一些新鲜海产回来,犒劳犒劳大家,换换口味。”
水宪点点头:“也好。毕竟这山里吃的实在是不咋地。”
贾放依旧抱着碗呼噜呼噜地喝汤,待到喝完,才一抹嘴道:“老任你不厚道,我的不是这个呀!”
任掌柜:……?
贾放:“我的是制冰,不是买冰啊!”
任掌柜一时恍然:早先贾放的确实是制冰。但是有什么区别吗?要让水结冰,那必须得等到冬令时节啊?现在眼看要入夏了,不能够啊。
谁曾想靠在榻上的水宪这时双眼一亮,道:“难道子放是有法子在寻常时候制冰?”
贾放点点头:“而且基本原理我曾经向你提起过的。”
水宪盯着贾放,片刻之后,轻轻吐出一个字:“盐?”
贾放喜形于色,夸奖道:“聪明!”
他设想的正是盐水制冰,制冰时不需要气温在零度以下,而是依靠盐水与淡水的冰点不同,用足够多的冷盐水不断交换热量,就能制出淡水冰块——当然,少量的冰块用于初始预冷也是需要的。
“我回头写一个方法出来——这需要做一个专门的装置,另外需要足够的盐。”贾放交代了他的算。那边水宪就拊掌,道:“这太好了。若是寻常时节就能制出冰,那么海边的渔获就可以随时随地地运进山……”
任掌柜发愁:看来,自家主人也是个吃货。
“……不仅运进山,也可以运进京,运到其他没有办法享用新鲜海产渔获的地方去。不止是渔获海产,其他新鲜的食材、瓜果,都可以用这材料保存。”
任掌柜这才怵然而惊:差距啊!这就是他和主人之间的差距。
他一时间只能想到自己,水宪想到的却马上是放眼全国的生意经。
也是,若是有新鲜的虾爬子吃,谁还乐意吃咸鱼?
号称“人精”的任掌柜,只顾自己在这边自怨自艾,却没见到水宪扭过脸,笑着望着贾放。贾放悄悄地点了点头,伸出拇指,夸赞对方的全对。
可越是如此水宪越是心存感激:这盐水制冰之法,若是没有贾放,旁人是绝难想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