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田友明父子出现在贾放面前, 贾放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
现在他的大礼包里就装着一包白砂糖。再加上水宪本人拥有庞大的销售网络,这白砂糖在极短的时间里能直接从北方一路销售到南方蔗糖的原产地来,并不是多么令人惊讶的事。
招商办的工作人员非常热情, 招呼田家父子坐下,只是田友明有些问题想问问贾放, 随后便退了出去。
面对贾放, 田家爹很局促, 田友明要稳重些, 开门见山地问:“贾三爷, 您听过北方现在卖一种颜色纯白, 看起来毫无杂质瑕疵的纯白糖吗?”
贾放开他的大礼包, 取出水宪给的那包白砂糖,问:“你的是不是这个?”
田友明父子听了纯白的白糖,却还没怎么亲眼见到过, 此刻都是目瞪口呆地见到贾放把糖推到他们面前。
真白, 真纯净……果然如传言中所的, 一点儿杂质也无。可以清晰地看到一粒粒白色的糖晶,像是余江冬日里时常下的雪珠子,细而剔透,美极了。
父子两个眼巴巴地呆看了半晌,终于,田友明鼓起勇气, 向贾放道:“贾三爷,我们想向您请教, 这样的糖,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
“原理非常简单,”贾放递给田友明一副纸笔, 鼓励他一边听一边记。
“首先是吸附原理。你去理学院桂教员那里,讨一点儿骨炭,熬糖时放在你的糖浆里,看看会发生什么。”
骨炭是用动物骨头烧制而成的一种高性能吸附剂,在活性炭广泛投入使用之前,常见的吸附剂就是这种。
田友明飞快地记下,“吸附原理,骨炭。”
“然后是离心原理。还是桂教员,你去他那里听他讲解一下离心机的基本构造,然后去蜂场的米三刀那里,借一台离心机,将你制成的糖通过离心机处理,看看能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田友明跟着记:“离心机——”
他知道贾放这么跟他,是本着“格物致知”的原理,鼓励他亲手尝试。但是实际结果应该就是导向这种纯净的白砂糖。
他郑重向贾放道谢,伸手去扶自家老爹起来。谁知贾放却对他们:“试验你们尽管做,我也很希望你们能够了解白砂糖的做法,知己知彼么!但是——”
“我不希望你们跟风,也去制这白砂糖。”
“你们比拼不过对方的。”贾放没有丝毫同情心地。
田友明年轻气盛,当即反问:“贾三爷,这话怎么?”吓得田家爹在一旁使劲儿摇儿子的胳膊。
“你们现在一斗糖的成本是多少?能压到二百文以下吗?”贾放一点儿都不在意田友明的反问,他最习惯的就是这种直来直往,丝毫不藏着掖着的话方式。
田家父子两个登时齐齐地一屁股坐回了椅上。田友明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问:“一斗糖,二百文……这……”
贾放见到自己吓着了这对父子,也稍许心存抱歉:“是的,现在是二百文,将来可能还要低,净价在一百文以下,考虑上包装、分销、运输这些,大约会增加到一百二十文左右。”
田家父子实在没好意思当着贾放他们家的糖成本有多高。
“什么人能做到这么便宜的糖?”田家爹喃喃地问,“咱们……将来有一天,也能做吗?”
贾放实话实:“很难。”
工业化大规模制糖,用机器分拣甜菜,将甜菜切片,再用渗出法浸出糖汁,用多效蒸发锅炉将水分蒸发,最后用高效率离心机分离糖的结晶体与糖蜜,离心机用蒸汽机带动,全程只需要少部分的人力。
水宪的实力贾放完全相信,而制糖这项轻工产业对于水宪来,恐怕只是起步时吃的第一口糖。
工业化的力量让田家糖坊这样的手工作坊望尘莫及。正如贾放所想象的,田家父子两个,听了对方能做到的成本,相互看了一眼,都摇摇头。
但是贾放觉得,红香糖坊这样的手工作坊也是有生存的意义,而且有能力发展延续下去的。
南方地形与水系复杂,不便大兴土木建极大规模的糖厂,相反手工制糖极为便利。田家父子遵循古法所制的黑糖,虽然卖相颜色不如拿白砂糖美观,但是品尝起来却别有一番甘蔗的清甜香味——这其实是没被那骨炭之类的吸附剂吸附去的一部分杂质,留在黑糖里,因而保留的养分。
因为这个,手工制糖拥有工业制糖所无法拥有的灵魂。即便到了贾放所在的时空,也有很多人认为黑糖比普通工业白糖更加滋补有营养。
另外红香糖坊还有一个优势,他们能制中药房四处收购的冰糖。冰糖是利润率极高的产品,给田家父子带来的额外工作量也。
手工黑糖和冰糖这两样产品,完全能够让田家的糖坊在工业制糖的挤占侵袭之下,依旧牢牢地占据一片当地市场。
贾放笑笑:“我的建议是,两位尽量做自己擅长的,对于不擅长的领域,完全可以去了解去尝试,但是千万不要因为对方第一眼看上去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优点,就舍弃了自己的长处。”
贾放一番话,田家父子未必便全明白,但是此刻都站起来,表示恭敬接受,同时他们也会去桂遐学那里再好好请教一下。
“对了,田友明,前日里听你添丁,是大喜之事,我还未恭贺你。”
十来天前,田友明家鞠三娘生产,给田家添了个胖子。但那时贾放正忙得焦头烂额,因此到现在才送上一声道贺。田友明赶紧称谢。
“对了,尊夫人和令郎,现在已经出院了吗?”贾放问。
他的“出院”,是指出桃源寨的“妇幼保健院”,是一个专门建来提升生育安全,降低新生儿死亡率的地方。发起人是潇湘书院医学院的研究员张友士。
桃源寨原本只有两名接生妇,向来都是上门接生。谁曾想桃源寨在相亲大会和集体婚礼之后,迎来了婴儿潮。
婴儿潮对寨子的发展来是好事,但随之而来的,接生妇是怎么都忙不过来了,再这两位都是按照老黄历接生,一向战战兢兢地,唯恐出事。
在张友士的倡议以及贾放的大力支持之下,桃源寨新建了妇幼保健院,专事为妇人接生,另外也治疗一些常见的妇人病和儿科疾病,与后世的妇幼保健院相当相似。
张友士的医学院里有好些女学生,这些人便渐渐偏科,专事研究产科、妇科与儿科。
原本桃源村土著和余江来的移民,旧有风俗都是产妇在家生产,产后一个月不能见风。但是桃源寨向来以“移风易俗”著称,没有什么风俗是不能改的。
一旦妇幼保健院成功接生了一个、两个、三个……新生儿之后,名声就开始传扬开来。不知寨子里的人怎么传的,竟是在那里生产是“万无一失”。
就像田友明的妻子鞠三娘,她入院时是稍许有些不妥,生完之后又在保健院里养了七八天,田家人才把鞠三娘接出来的。
田友明这时便答道:“谢贾三爷关心,拙荆已经出院了。”他想起妻子生产的情形,忍不住又向贾放拜了下去,道:“多谢贾三爷,为全寨的百姓考虑,为寨中的家家户户考虑,这是大功德。”
贾放忍不住双手乱摇:“别,别客气,要谢尽管去谢张先生,去谢助产士们,别谢我,我都没出什么力。”
他虽然如此,田友明却认定了这“妇幼保健院”这种名字只有贾放才能想得出来,非要感谢一下贾放,改天请他到自家喝酒。
好容易田家父子告辞,贾放终于有功夫低下头,好好看看水宪在信上跟他了什么。
来也怪,他和水宪已经有一阵子相互没见面了,但是总让他有种错觉,两人依旧像是水宪养伤那时一样,无时不刻不粘在一起。可能正是这互致问候的信件让他产生这种错觉的——他和水宪现在成了彼此的最佳笔友,没有之一。
信上他俩一般都是汇报自己这边的进展和身边发生的各个事件。
贾放把赵成的事情写给水宪知道,语气里颇带有几分遗憾——可能因为赵成比他“年长”,他便以为赵成是个成熟的大人,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因此贾放从未关心过这个年轻人的思想动向,导致赵成误入歧途,他也有一定责任。
水宪的反应却冷烈些,他写大家世仆,一代会比一代更贪,原因是上行下效,下一代看到上一代贪些利,只道贪利是正当的,下一代又会比上代贪一些。
除非革除世仆家生子这样的陋习,将之改成普通的雇工制度,否则大家族里的世仆积弊就永远改不掉。
贾放深以为然,考虑在武元县这样的地方着手改革——武元县竟然没有宁荣二府这样仆从数百人的大族,一时竟让他无从改起。
水宪又回他关于那些“猛火油”:找到猛火油不难,将猛火油收集起来也不难。他就知道好些地方出产猛火油的。因此还不能断定,指使赵成之人就和那些持火器的杀手是一伙。但是他认为可能性很高。
“但如今,梧竹幽居所有的,已不再是‘猛火油’,而是已经分馏成为汽油、柴油、石蜡、沥青等多种有用之物。对方只晓得将猛火油易然,灌入水中会浮在水面,这与千年之前先人无异。千年以降,全无半点进展,此等凶徒,不足为惧矣……”
贾放心想:有道理。
水宪但凡有任何问题,他也会尽力解答。
到了信末尾,水宪往往就掉个书袋,写上一句“不愿论簪笏,悠悠沧海情”“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②之类。
贾放:……我可能只会写土味情话。这不公平!
为啥杜甫能连写十五首赠李白,元稹和白居易恨不得做个梦梦到对方都要写到诗里,而他却啥也写不出来?
贾放郁闷不已,将这些感想都顺手写在信上,管他三七二十一,一股脑儿寄给水宪。
谁知水宪回信的时候,给他颁了个古往今来第一笔友大赛“入选”的大奖,并表示贾放远远盖过了元稹白居易一干人等。贾放入选的理由是“有问必答”,因为贾放即便答不上来,他也总有办法找到答案。谁笔友就非得辞令翩翩情意绵绵?有问必答答得简明扼要切中要害,也是长处呀。
贾放松了一口气:还好没被太过嫌弃。
总之,即便两人不在一处,但这书信往来之频,却能令这两人身居两地,情发一心。
*
京中,荣国府里,贾赦已经渐渐都熟络了府内各项事务。内院中馈那里,贾代善原是过让张氏接手中馈,但因为张氏身子不便,这事儿就耽搁下来了,多数内院的庶务都还在史夫人手里不曾移交。
这日贾赦刚刚收到了南边的来信,贾政期期艾艾地写信来问家里的状况。毕竟当初贾代善得很清楚,林如海贾敏婚后,让贾政带着媳妇在岳家住上大半年再。
但是现在南边接到消息,贾代善伤势渐愈,虽然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但终究是无大碍了。贾放与北静王一同遇袭的消息也传开,三皇子在京里轰轰烈烈地抓人……贾政与贾敏在金陵与姑苏早已是望眼欲穿,恨不得身插双翼,马上飞回京里去。
贾赦这时却很得意,心想你们都在最危难的时候纷纷离开,将京里都交与我一个人苦苦支持,平白受了多少煎熬,如今却是我一人当家做主,坐收渔利。
其实只是他以前不屑使这心机,若他早动些心思,这世子之位怕是早就落在他头上了。
贾赦如此得意了一刻,却又反过来想:其实他家几个弟妹,有几个是愿意与他争的?老二迂腐板正,不知世务;老三另有际遇,与他人都不同;妹妹是个女孩儿……唯一看他不顺眼的,竟是世上理应最亲的老娘。想到这里,贾赦又难免沮丧,觉得自己刚才得意的实在没来由,又实在是很蠢。
如此枯坐半晌之后,贾赦轻轻吁了口气,命人去后院里请了老夏妈过来问话。
“大奶奶可好?”
“回姑爷的话,姐一切都好。”老夏妈信誓旦旦,“姑爷放心,您也无须太过紧张,姐这又不是头胎。”
因为算来张氏快要生了,这样的对话每天都至少发生两次。
接管了荣府诸般事务的代价就是,贾赦没办法总陪媳妇腻在后院里,外书房脱不开身,就只能着人来询问媳妇的情形。
“这就好——”
贾赦继续埋首事务,再抬头时,已经是夕阳在山,红霞漫天。
忽听院外脚步声急促,接着有人惊呼:“太太,您怎么来了?”一时唬得贾赦外书房的门客厮纷纷避之不及。贾赦抬头,见正是史夫人带着几个丫头赶了过来。
贾赦吃惊,赶紧迎了上去。却见史夫人涨红了脸,一副怒气填膺的模样,一见到大儿子,两人刚一个照面,史夫人一只玲珑的拳拳就捶在儿子的胸口之上。
“我让你躲!”史夫人一边拳拳儿子胸口,一边气得跳脚,“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一概不闻不问,只管躲在前院里,你是在躲什么?究竟是在玩牌戏,还是在跟哪个丫鬟厮混?”
贾赦一股无明怒火登时冲上心头:叶子牌他早已金盆洗手不再玩了,至于跟丫鬟厮混——当他是贾政呢?
贾赦与史夫人两个,一个心中只惦记着旧怨,一个只记得昔日的刻板印象,两人一时针尖对麦芒,相互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