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贾放自己是没有用过蜂窝煤的,自他记事起,这种燃料就被效率更高的天然气代替了。家家户户接了燃气公司的管道,拧开阀门就能点火。
但是他从老一辈人口中听过蜂窝煤,工作之后又曾经参加过一个老城区改造项目,亲眼看见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坐在院子里“煽风点火”,使用这种“煤球”炉子做饭烧水,印象相当深刻。
蜂窝煤的设计颇有讲究,圆柱体的煤块,是用粉碎的原煤掺入一定比例的黄泥,再加上木屑、木炭粉一类的引火物制成,将所有的材料压制成型之后,戳上疏密有致的孔洞,看起来像是一片蜂窝。
这蜂窝煤的孔洞增大了燃料与空气的接触面积,能让煤炭充分燃烧;加入黄泥让煤粉增加黏性,容易塑型;最后在煤球表面加入引火物,使其能够很方便地点燃。
将煤炭作为燃料,虽然还有燃烧效率不够高、存在对大气的污染之类一系列的问题,但是比较起现在百姓们引火与取暖的方式,还是有很大进步的。
最紧要的一点,这蜂窝煤足够便宜。水宪的煤矿都是浅层矿,开采之后用机械碾成煤粉,加入其它原料之后也一样用机械压制成型。之后立即运上船送往即墨,以那里为起点行销整个北方地区。
乍一看这成本可能还挺高,但是考虑到水宪的煤矿一旦开工,立即就是成千上万枚地生产,摊到每一枚的成本便低极了,再算上燃烧效率,甚至比百姓们在城里花上几文钱去买柴草的花费还要些。
贾放听贾赦问起,也觉得好奇,毕竟水宪有自己的行商和行销渠道,怎么就拉上贾赦了呢?
再仔细一问,方知那炭行的人来找贾府,是想向京里的大户人家推销这种燃料。但是像贾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如想要更好使用这种新燃料,最好能将府内厨房的炉灶改上一改。炉灶在室内的部分需要有灶门能将室内与炉灶的空气隔开,室外需要再开一个引入新鲜空气的气口和一个强排烟气的烟道。
“是给咱们家免费改炉灶,不要钱。但咱家要是用着好,就帮着给亲朋好友都一声。”
贾放登时笑道:“知道了,若是咱们家用着好,往后可不总得买他们的煤球?”
贾赦也是个精明的,对于这些生意经知道得极明白,当即点着头问贾放:“你,咱家答应他们吗?让他们把咱家厨房里的炉灶都改了去?我瞅着如果要改回来,恐怕不是太容易。”
贾放心想:你要是用惯了烧蜂窝煤,要你改回原来烧柴的那才是不容易呢。
他想了想,对贾赦:“回头他们送了样品过来,你就先让人试试。第一看引火,能不能很快就点着;第二看点着之后那火焰能起多高,火焰颜色如何,是否纯净,若是能烧出蓝色火焰那才是上佳;第三看烧完之后取渣,是否能完整取出不碎裂。这几项要是都还行,就可以让大厨房先改上两眼大灶,试试看。”
贾放当然知道这是水宪的生意,但越是水宪的生意,他就越要高标准严要求。若是有什么不妥,起码这京里的行商能够很快将意见返回北方去,好让煤矿那里改进工艺。
这就叫客户的意见倒逼生产工艺的进步。
贾赦一听连贾放都这么,登时道:“行,就听你的了。”
“咱们家先改一改,若是觉得好,就给亲朋好友荐一荐。也不枉费旁人辛苦给咱们改一回厨房大灶。”
宁荣二府忝列八公之首,在京里影响力颇不。好些人家以两府的风尚为风尚,再加上亲朋众多,荣府若是愿意荐给亲朋,估计日后这给人改炉子的工匠要忙上好一阵。
“第二件,则是雪花糖。”
贾赦去自己外书房的柜子里取了一只纸包出来,开一角,递到贾放眼前。
贾放一瞅,见那糖色微微发黄,糖的颗粒大也不大均匀,“咦”了一声问道:“这就是雪花糖?”
这种糖的质量与水宪当初送到他手里的雪花糖相比,质量相去太远。贾放心里忍不住鄙视了一把:这也配叫雪花糖?
谁知贾赦又追加了一句:“不仅如此,市面上还有管这叫‘雪花洋糖’,是海外的行商运来的。”他压低了声音道:“但我听得清楚,这不是从海外进来,这就是南方产的蔗糖,着海外洋糖的旗号,从南方那些海港走海路运上来。”
“雪花……洋糖?”
贾放登时觉得自己被膈应到了。
按照他那个时空的历史,“洋糖”这种东西,是本地制糖工艺尚且落后于人的时候,海外精制糖大肆入境倾销,完全垮了本地的制糖企业。
但是在眼下的这个时空里,这明明就是本地产的“土糖”,却非要冠上个“洋糖”的名头,从泉州或是广州港上船,在海上转了一圈,就管自己叫“洋糖”了——这算啥,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吗?
他伸手撮起一把,送到口边尝了尝,觉得这种糖既没有工业制糖的纯正,也缺少手工制糖的那种“灵魂”,两边的优点都不沾,处境想必相当尴尬。
“这是什么人找到大哥的?”贾放问贾赦。他现在已经完全确定,绝不可能是水宪的人。
贾赦神神秘秘地伸出三枚手指,道:“那个‘老三’。”
“监国的……那位?”贾放吃了一惊,“那位不是忙着刑部吗?怎么有空来管这个?”
提起刑部,贾赦“哈”的一声,似乎颇为解气:“别提刑部了,上回他来咱们府要拿你去问话,结果被皇上教训了一顿,回去就下决心不管刑部的差事了,是他既然监国,就该纵观全局,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只盯着一部的事务了。”
贾放心想:……也对。
“他确实是去监国了,但是你也知道,他背后那么多人,那么多生意。谁不想趁着这个时候赶紧出来伸伸拳脚,占上一块地盘?”
“再了,那个老三虽然监国,但是手下要用钱的地方一点儿都不少,他连个储君之位都没挣上呢,又不敢明着借政务往自己兜里敛财,可不得靠着底下这些生意吗?”
“这不,这糖的事情找到了我,是南方用新法制出来的洋糖,问我宁荣二府是不是愿意吃掉一批,然后用咱们自己的路子销售出去。还是绝对赚钱。”
到这里,贾赦压低了声音,:“听这南方制糖的新法子就是在制糖的时候掺入黄泥……原本的红糖水就澄清变成白糖了。老三,你,这产成的糖里头,会不会也混着泥和砂子呀?”
贾赦这么一,贾放恍然大悟:原来是加入了黄泥——黄泥也是一种吸附剂,可以吸附糖中杂质与色素。只是黄泥的吸附效果远远赶不上骨炭或是活性炭的效果,所以才造就了土糖这“半白不白”的颜色。
至于离心工艺,贾放仔细观察手里的糖粒,见晶体很不均匀,便知对方并没有使用高效的离心机,这也就意味着——糖里混着颗粒杂质的可能性也很高。
于是贾放果断地:“不行,这种糖,就算是上了‘洋糖’的名号,也争不过咱们自己产的‘雪花糖’的。”
贾赦百分之百地相信贾放的商业眼光,当即道:“那我就回绝了他去,就……咱们家的钱都捏在太太手里,现在我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公爷,有心而无力。怎么样?”
贾放冲贾赦看看,贾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其实父亲已经把府里的账目都交与我管了。”
也就是,贾赦现在已经总揽了荣国府的所有财务。但是以府内财权牵扯不清的借口拒绝三皇子的邀约,这听上去是个颇为实在的理由。
“总之这糖的事,大哥就千万别掺和了。也和府里的采买一声招呼,这种‘洋糖’,哪怕得再好听,也别往府里买了,回头真要用了做点心,硌了谁的牙就不好了。”
贾放郑重嘱咐贾赦——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建议贾赦不要掺和三皇子和糖的事,谁现在掺和进三皇子的生意,谁就血亏。
贾赦嗯嗯答应了,在心里盘算哪些至交亲朋需要提醒一下的。他岳家张家是一定要给个信儿去,他母舅史家那里也是一定要提醒的,金陵姑苏那里,老二的岳家和妹夫那里都得去信,至于其他……就看着办吧。
*
三皇子亲自动手,开始处理监国事务之后,才发现当一个人君,处理整个国家上上下下那么多的政务,实在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以前看着太子垂手而治,每天听听曲,看看戏,日子过得舒适悠然。一旦轮到自己头上,就全不是那么回事——这就好比一座巨大的机械正在运转,但是机械上却总是这里一点毛病,那里一点纰漏。而他得以一己之力奋力去填去补,顿觉即便有三头六臂也不够用。
处理完如山的案牍之后,三皇子还要面对各种各样求到头上的人情。
那些昔日在背地里支持过他的人,如今全都求到了头上,一个个口口声声地道:“三殿下,都‘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念在当初曾经雪中送炭的份儿上,您如今拉的们一把吧!”
三皇子有点儿想跳脚:当初他好端端的哪里就需要“雪中送炭”了?
但是他身后这些人又都开罪不得——毕竟他现在只是奉旨监国,连个储君都不是。这些人多半都是行商巨贾,手握一方命脉的。他们若是,那便是一方动荡,上万人的生计福祉。
再三皇子也馋他们手里的钱。
西北的边军,南方的大营,黄河的河岸,东海的海堤……三皇子一上手监国就发现其实哪哪儿都需要钱。
如果没有这些人暗中贴补,三皇子觉得自己应该没法儿撑顺利登位的时候。
于是他只能耐着性子一个个地见。今日轮到的这一位,上来就双手捧上数万两的礼金,然后对三皇子哭求道:“三殿下,您救救的吧!”
三皇子听他完,冷笑一声,道:“你自己技不如人,制不出旁人那样的好糖,还特地了洋人的旗号赚本地百姓的钱……羞也不羞?”
那名大糖商脸皮很厚,一点儿也不羞,直接:“可是南方制糖就是那么制的,问遍了南方所有的糖厂,要么只制红糖与黑糖,要么就是和咱们一样的法子制雪花糖——谁知道这市面上这些白糖是怎么做出来的?”
“对手那些糖,价格几何?你们既然大批从南方海运白糖北上,那就降价,把对手挤出去。”
糖商连忙摇手:“不行,真不行。我们算上了所有的成本,直接给了底价,对方的糖价只有咱们的一半左右?”
“这么便宜?”三皇子呆了片刻,马上反应过来,“没关系,对方这是在赔钱赚吆喝——拿回你的礼盒,这钱算是本王给你的,既然对方糖价低,你就低价收,全部收在手里,然后再高价卖出……”
这一招当年在京城各大粮行搅动粮价的时候就用过,当时若不是“百谷尝”邵掌柜反水,闹出个什么“金银稻”来,这一招是完全管用的。
“不不不,”那糖商快哭了。
“那种便宜的雪花糖遍地都是,不止是京城,全国都是,甚至南方产糖的地方都是……要收,根本就收不过来呀!”
“怎么会这样?”三皇子震惊无比,他想不通,怎么会,怎么会全国同时,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糖?
“竟然把糖发卖到南方产糖的地界儿,他们千里迢迢地运过去,难道运费上头不怕亏钱吗?”三皇子追问一句。
“您忘了吗?海运不走路税,咱们的运费很便宜,他们也一样很便宜啊!”糖商提醒三皇子。
在京里发卖的雪花糖,价格只有南方糖的一半,再大量运到南方去,成本增加的并不多,因此即便是在南方糖产地,也极具竞争力。
当年南方糖商走海路运糖,一下子就让京里的糖价降了下来,而糖商瞬时赚了盆满钵满。后来三皇子便让超过八成的南方糖走水路北上。
谁知现在旁人重施故技,铺天盖地的糖,也一样走海路运到南方去。这样一来,眼看南方糖的产业就要不保了。
“三殿下,求求你帮帮咱们,制糖这一营生,在南方是个大生意。再加上蔗农,至少是十来万人的生计,几十万两银子的产业。就这么眼看这么多人被端掉了饭碗,这南方……指定要乱,指定要乱那!”
糖商为三皇子描绘了相当可怖的图景。
“查出来这糖是从哪儿来的了吗?”三皇子豁地转身问。
“只查出来,在北方售卖的糖是从即墨港上岸,然后行销各地的。”
“即墨港上岸?”三皇子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难道对方才是真的‘洋糖’?”
糖商连忙摇头:“不,不是。所有参与的商行,从掌柜到伙计,都是道道地地的本地人。只有糖是运到即墨港之后才分销的。人们猜想,恐怕是从北方胶州一带过来的。”
“瞎三话四,胶州一带哪里产的甘蔗?不早都冻死了?”三皇子一向自诩“知农事”,当场驳斥了糖商的胡言乱语。
那糖商苦着脸:“这人就实在不知道了。”
三皇子便望着他壁上挂着的舆图,舆图上的国土东望大海,海岸线蜿蜒曲折。他渐渐眯起了眼:“走海路,避路税?”
“是呀!咱们也是这么办的。”糖商试图提醒三皇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位可千万别头脑一发昏就开征新税。
谁知三皇子突然笑了一声,道:“听沿海一带向来有海匪,胶州即墨一带海疆甚是不平静。有些货船的船东,便是想平安把东西送到地头也不可得……这雪花糖若是落进了海里,这渤海湾的海水,难道还能少咸一点不成?”
糖商看着满脸狞笑的三皇子,大惊失色地想:您这究竟是在什么呀?一位监国的皇子,和海疆上那些杀人越货的海盗……应该搭不上关系吧!
*
桃源寨里,红香糖坊也确实感受到了来自“雪花糖”的冲击。
今年他们收甘蔗的时候,涌来的蔗农格外多。好些人甚至是驾着车赶上三天三夜的路,将刚刚收下的甘蔗送到糖坊来。
“咱们那儿的糖坊都关了,是今年不收甘蔗了。你们这儿是十里八乡唯一一家收的。”蔗农向田家父子诉苦,“老田,你咱们该怎么办?”
田家爹挺同情这些蔗农,道:“只要你们来我这儿,我就肯定收。来多少收多少!”
“老哥,仗义!”蔗农们望着田家爹,一个个都眼泪汪汪的。
田友明却在一旁苦笑:“爹——”
糖坊对新鲜甘蔗的处理能力有限,送来的新蔗太多了他们一时处理不完,一旦甘蔗变质,这损失就变成了糖坊的。
田家爹不应该给这种承诺的。
但田家爹:“大家都不容易,自然是能搭把手便搭把手。”惹得蔗农们纷纷向田家爹行礼,东家田友明则并不怎么受人待见。
田友明正在进退两难之间,远远地见到贾放过来,忽然像是见到了救星,赶紧招手:“贾三爷,贾三爷……这边!”
“您,咱们这糖坊,还有这些蔗农们,应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第二更送上,可爱们明天见!